顧承燁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帶進(jìn)一股子深秋夜里的涼氣,
混著他身上慣常的清冽雪松香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酒意。那冷意像細(xì)小的針,
瞬間就扎透了我單薄的睡裙,激起皮膚上一陣細(xì)微的顫栗??蛷d里只開了一盞落地?zé)簦?/p>
暖黃的光暈懶懶地鋪在沙發(fā)一角,我蜷在那里,膝蓋上攤著本厚重的古畫顏料圖譜,
指尖還殘留著修復(fù)室里特制膠水的微黏觸感。桌上那碗給他溫著的醒酒湯,早沒了熱氣,
表面凝著一層薄薄的油膜?!斑€沒睡?”他扯松領(lǐng)帶,聲音有些發(fā)沉,透著濃濃的倦怠,
隨手把昂貴的西裝外套扔在玄關(guān)的矮柜上,看也沒看那碗湯一眼。我放下圖譜,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過去:“喝了酒胃會不舒服,湯還溫著,我去熱一下?”他擺擺手,
徑直走到沙發(fā)坐下,身體陷進(jìn)柔軟的靠墊里,閉上眼,捏著眉心,
眉宇間鎖著一道深刻的褶痕。燈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陰影里,
帶著一種習(xí)以為常的、掌控一切的疏離感?!安挥??!彼喍痰鼗亟^,
語氣里是揮之不去的煩躁。空氣有些凝滯。我看著他緊閉的雙眼下淡淡的青影,猶豫了一下,
還是輕聲開口,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明天……是我的生日。晚上有空嗎?
我訂了你喜歡的玉蘭軒……”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顯得格外輕飄,
甚至帶著點(diǎn)自己都厭惡的卑微。他捏著眉心的動作頓住了。
客廳里只剩下落地鐘指針走動時“咔噠、咔噠”的聲響,規(guī)律得讓人心慌。那幾秒鐘的沉默,
像冰冷的潮水,一點(diǎn)點(diǎn)漫過我的腳踝,向上蔓延。他終于睜開眼,
眼神沒什么焦距地落在我身后的墻壁上,像是在回想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隨即,
那點(diǎn)微弱的聚焦徹底散了,只剩下一種公事公辦的、近乎殘酷的漠然?!懊魈觳恍小?/p>
”他語調(diào)平板,沒有任何起伏,“嘉儀今晚的航班落地,明天我得去接她,安頓一下。
”他頓了頓,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工作日程,“她剛回國,很多事不熟悉。
”許嘉儀。這個名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毫無預(yù)兆地、狠狠地扎進(jìn)我的心臟最深處,
瞬間凍結(jié)了那里殘存的所有暖意。血液似乎一下子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徹骨的冰涼,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原來他眉宇間那濃得化不開的煩躁,
他晚歸時身上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另一個女人的甜膩香水尾調(diào)……都是為了她。
為了那個他心口上真正的白月光?!斑@樣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
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輕飄飄的,沒有一點(diǎn)分量。臉上甚至扯出了一個極其僵硬的笑容,
肌肉牽動得生疼,“那……那正事要緊。沒關(guān)系的?!弊詈髱讉€字,輕得如同嘆息,
幾乎要散在空氣里。他像是終于解決了一個小小的麻煩,眉心的褶皺松開些許,
淡淡地“嗯”了一聲,重新闔上眼,徹底將我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累了,需要休息,
而我的生日,連同我的存在,都不過是這深夜里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注腳。我站在原地,
赤著的腳底清晰地傳來地板冰冷的觸感,那冷意順著脊椎一路爬升。
落地?zé)舻墓鈺炈坪跻谗龅讼氯ィ瑢⑺赂叩纳碛袄瞄L長的,投在冰冷的地磚上,
像一道無法逾越的深淵。我默默轉(zhuǎn)身,端起桌上那碗早已涼透、凝著油花的湯,走向廚房。
陶瓷碗壁冰得刺骨。水流嘩嘩地沖刷著碗壁,白色的泡沫翻涌上來,又迅速破碎。
鏡面般光滑的黑色大理石臺面映出我模糊的倒影,一張臉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眼圈卻不受控制地泛了紅。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
才將那陣洶涌而上的酸澀強(qiáng)行壓了回去。蘇晚,你在期待什么呢?一個替身,一個影子,
難道還妄想擁有屬于自己的光嗎?那碗湯的冷,順著指尖,一路涼到了心底最深處。
氣味包裹著我——陳舊紙張的微澀、礦物顏料的塵土氣、還有稀釋膠水那略帶刺激性的微酸。
巨大的工作臺上,燈光明亮如手術(shù)室的無影燈,
精準(zhǔn)地投射在那幅歷經(jīng)滄桑、脆弱不堪的古畫殘片上。我戴著特制的放大目鏡,
整個人幾乎伏在案上,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柄比繡花針粗不了多少的特制鑷子,
指尖因?yàn)殚L時間的高度專注和用力,微微泛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那點(diǎn)顫抖,
源自昨天被顧承燁公司那扇厚重玻璃門狠狠夾過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當(dāng)時急著給他送一份他忘在家里的緊急文件,指尖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
瞬間的劇痛和麻木感此刻還隱隱盤踞在指骨深處。每一次精細(xì)的鑷取動作,
都牽扯著那點(diǎn)頑固的痛楚。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順著太陽穴滑下,癢癢的。我屏住呼吸,
鑷子尖端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片米粒大小、顏色剝落的絹絲碎片。這是畫中仕女裙裾上的一角,
薄如蟬翼,脆弱得仿佛一口氣就能吹散。我必須將它精確地復(fù)位,用最微量的黏合劑。
世界仿佛縮小到只剩下眼前這片方寸之地,目鏡下的纖維紋理清晰得如同溝壑縱橫的山脈。
“嗡…嗡…”放在工作臺角落的手機(jī),屏幕驟然亮起,伴隨著沉悶的震動聲,
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屏幕上清晰地跳動著兩個字:顧承燁。鑷子尖端猛地一抖,
那片好不容易拈起的絹絲碎片,像一片真正的枯葉,無聲地飄落回工作臺面,
脫離了它本應(yīng)回歸的位置。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很少在工作時間直接打電話給我,尤其是在這種上午的時段。
一股強(qiáng)烈的不安感迅速攫住了我。我?guī)缀跏鞘置δ_亂地摘下目鏡,
胡亂在棉布工作服上擦了擦汗?jié)竦氖中?,指尖因?yàn)榫o張和殘留的疼痛感,
動作有些笨拙地劃開了接聽鍵?!俺袩??”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緊繃。電話那頭,
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是在某個開闊的空間里,隱約能聽到模糊的機(jī)場廣播聲。
顧承燁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穩(wěn),甚至聽不出多少情緒,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感?!疤K晚,你放在書房抽屜里的那個藍(lán)色絲絨首飾盒,
現(xiàn)在立刻送到機(jī)場T3航站樓的國際到達(dá)出口來。嘉儀到了,她的行李出了點(diǎn)問題,
里面有件重要的首飾,她急著要?!彼恼Z速很快,交代得清晰而冰冷,
沒有一句多余的詢問,更沒有一絲解釋的意圖。
仿佛我只是他一個隨叫隨到的、存放物品的移動倉庫。“現(xiàn)在?”我下意識地重復(fù),
聲音干澀,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工作臺上那攤開的古畫,
那片脫落的碎片還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一道刺目的傷口。修復(fù)工作正進(jìn)行到最關(guān)鍵的時刻,
這片刻的停頓都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傷?!拔摇以谛迯?fù)室,
手上這個局部剛處理到一半,不能……”“很重要?!彼驍辔?,語氣加重了幾分,
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嘉儀的東西,耽誤不得。你手上的事放一放。半小時內(nèi),
我要見到盒子?!?命令的口吻,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zhuǎn)圜的余地。
他甚至沒有問一句我的手傷,沒有關(guān)心我是否方便。電話被干脆地掛斷了,
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嘟嘟嘟地敲打著我的耳膜,也敲打著我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那冰冷的忙音,
比任何斥責(zé)都更刺耳。我握著手機(jī),指尖冰涼,殘留的疼痛感似乎更清晰了。
目光落回那片小小的絹絲碎片上,它脆弱、沉默,卻又帶著無聲的譴責(zé)。
修復(fù)的黃金時間在流逝。顧承燁的命令像一道鐵箍,勒得我喘不過氣。嘉儀的東西,
耽誤不得。那我呢?我的工作,我的時間,我手指的疼痛,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屈辱感,從腳底竄起。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下一種空洞的麻木。沒有選擇。我脫下工作服,動作僵硬地收拾工具,
將那幅未完成的古畫殘片小心翼翼地覆蓋上無酸紙。藍(lán)色的絲絨首飾盒就在書房抽屜里,
像個精致的潘多拉魔盒,里面裝著別人的珍寶,卻要由我親手奉上,
去裝點(diǎn)另一個女人的歸來。我抓起車鑰匙,沖出修復(fù)室,
將那份沉甸甸的、未完成的修復(fù)和責(zé)任,連同自己那點(diǎn)微不足道的委屈和疼痛,
一起暫時鎖在了身后冰冷的門內(nèi)。手指關(guān)節(jié)在轉(zhuǎn)動方向盤時,傳來一陣清晰的刺痛。車窗外,
城市的風(fēng)景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色塊。機(jī)場高速上,車流如織。
T3航站樓巨大的玻璃幕墻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國際到達(dá)出口處永遠(yuǎn)人潮涌動,
接機(jī)的人群舉著牌子,翹首以盼。我一眼就看到了顧承燁。他身姿挺拔地站在顯眼的位置,
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大衣,側(cè)臉線條冷峻。
他身邊站著一個穿著米白色羊絨大衣、身段窈窕的女人——許嘉儀。她微微仰著頭,
正對顧承燁說著什么,顧承燁微微側(cè)身傾聽著,
臉上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專注而溫和的神情。那神情像一根燒紅的針,
狠狠刺進(jìn)我的眼底。許嘉儀也看見了我。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頓了一瞬,
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審視,隨即嘴角彎起一個極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像是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送貨員。我攥緊了手里那個冰涼的絲絨盒子,
指關(guān)節(jié)的痛楚似乎蔓延到了心臟。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哽塞,快步走了過去?!俺袩?。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將盒子遞過去。顧承燁轉(zhuǎn)過頭,看到我,
臉上那點(diǎn)溫和瞬間消失無蹤,恢復(fù)了慣常的疏離。他接過盒子,看也沒看我一眼,
直接遞給了許嘉儀,聲音溫和下來:“看看是不是這個?”許嘉儀接過去,打開看了一眼,
臉上綻開明媚的笑容,聲音嬌柔:“就是這個!謝謝你承燁哥,多虧了你記得!” 她說著,
眼波流轉(zhuǎn),又落到我身上,“也麻煩你了,蘇小姐?!?那聲“蘇小姐”,客氣又疏離,
清晰地劃開了界限。顧承燁這才像是剛想起我的存在,目光隨意地掃過我,
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我出現(xiàn)在這里感到一絲被打擾的不悅?!靶辛?,
東西送到了,你回去吧?!睕]有一句關(guān)心,沒有一句解釋,
甚至連一句“路上小心”都吝于給予。仿佛我真的只是一個完成了任務(wù)的快遞員。
許嘉儀挽住顧承燁的手臂,姿態(tài)親昵自然:“承燁哥,我們快走吧,陳叔的車該等急了。
”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是那種清雅的白花香調(diào),此刻卻讓我胃里一陣翻攪。顧承燁點(diǎn)點(diǎn)頭,
任由她挽著,轉(zhuǎn)身就準(zhǔn)備離開。他們的背影,一個高大挺拔,一個纖細(xì)優(yōu)雅,
并肩而行的畫面和諧得刺眼,像一幅精心構(gòu)圖的名畫,而我,
只是這幅畫外一個突兀的、多余的污點(diǎn)?!暗鹊龋?/p>
”一股莫名的沖動和累積的委屈猛地沖破了理智的閘門。我脫口而出,
聲音因?yàn)榧佣行┘怃J。顧承燁腳步一頓,帶著明顯被打擾的不耐煩,轉(zhuǎn)過身來,
眼神冰冷地看向我。許嘉儀也停下腳步,挽著他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眼神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弄?!斑€有事?”顧承燁的聲音像淬了冰。所有的質(zhì)問和委屈,
在他那冰冷的眼神和許嘉儀無聲的注視下,瞬間凍結(jié)在喉嚨里。我張了張嘴,
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能說什么?質(zhì)問他為什么這樣對我?
控訴他不在乎我的工作我的手傷?在許嘉儀面前,在人來人往的機(jī)場大廳里,
像一個可笑的、歇斯底里的怨婦?我看到了許嘉儀眼底那抹了然和輕蔑,
仿佛早已洞悉我所有的狼狽。巨大的羞恥感瞬間淹沒了我,比剛才的委屈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