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青梧,是京城出了名的丑。這聲名不是我自個兒吆喝出來的,
是街坊四鄰茶余飯后嚼出的唾沫星子,黏在身上,洗不凈,刮不掉。據(jù)說我落地那天,
接生婆掀開襁褓瞧了一眼,手里的銅盆“哐當(dāng)”砸在地上,熱水濺了滿地,
她抖著嗓子喊“我的娘喲”,差點把我這剛出娘胎的嬰孩摔在產(chǎn)床上。
及笄那年隨母親去相國寺上香,剛走到山門前,就被白須飄飄的主持?jǐn)r住,
手里念珠轉(zhuǎn)得飛快,嘴里念念有詞:“施主濁氣太重,恐污了佛祖慧眼,還是回吧。
”母親當(dāng)時臉就白了,攥著我的手一路發(fā)抖,那點進香的虔誠,全被人戳著脊梁骨碾碎了。
我爹是禮部的從五品主事,一輩子活得像株盆栽,端著架子,講究體面。
偏生我這棵歪脖子樹,長在了他家院子里。自打我記事起,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塊捂不熱的寒鐵,后來連看都懶得看了,只在逢年過節(jié)家里來客人時,
隔著老遠皺眉叮囑:“把你那帷帽戴好了,別出去丟人現(xiàn)眼。”我知道自己丑。
銅鏡里的人影,眉骨突兀得像山棱,眼窩陷下去,像兩口枯井,
最礙眼的是左臉頰那塊銅錢大的青記,青中帶紫,像是被人硬生生按了塊臟東西,洗不掉,
抹不去。每次丫鬟們端水進來,眼梢子都繞著我走,遞帕子的手總懸在半空,
像是怕碰著什么穢物。我不怪她們,換作是我,對著這樣一張臉,大約也會怕。十六歲那年,
我爹終于忍無可忍。起因是吏部李侍郎家的三公子,原本托媒人來說,想相看相看。
那日我在花園里摘臘梅,沒戴帷帽,風(fēng)掀起了擋臉的紗巾,遠遠被那公子瞥見一眼。
聽說他當(dāng)場“哎喲”一聲,腳下拌了石頭,從假山上滾了下去,摔斷了腿。
李侍郎家當(dāng)即退了話,滿城都在傳:“沈家那丫頭,丑得能把人嚇斷腿。
”我爹從那以后見我一次罵一次,“喪門星”“攪家精”“沈家的禍根”,罵到最后,
他紅著眼圈,竟“咚”一聲給我跪下了。五十多歲的人,鬢角都有白霜了,就那么屈著膝蓋,
老淚縱橫:“青梧,爹求你了,你就當(dāng)行行好,找個地方嫁了吧,別再拖累沈家了。
”我那時正蹲在廊下喂貓,手里的貓糧撒了一地。那只三花貓是我從巷口撿的流浪貓,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卻總愛蹭我的褲腿,喉嚨里發(fā)出溫順的呼嚕聲。
它大約是這世上唯一不嫌棄我長相的活物。我摸著貓背,看它小口小口舔食,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剜了一下,空落落的疼。沒過多久,
我爹就帶來了消息——他把我許給了瑞王。瑞王蕭玦,當(dāng)今圣上的親弟弟,論輩分是親王,
金枝玉葉,身份尊貴得很。可京城里誰不知道,這位瑞王是個瘸子。
據(jù)說他年輕時在邊關(guān)打仗,被流矢射穿了左腿,骨頭碎了大半,太醫(yī)換了十幾個,
終究沒治好,落下個終身殘疾,走路一瘸一拐,再沒能跨上戰(zhàn)馬。更要緊的是,他性子乖戾,
喜怒無常,府里的下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不是被杖責(zé)就是被攆走,連先帝賜的側(cè)妃,
都被他一句話趕到了京郊別院,三年沒許回來。把京城最丑的姑娘嫁給最瘸的親王,
聽起來倒像是樁公平交易,各取所需,又各帶瑕疵。我爹怕我不樂意,
破天荒去首飾鋪給我買了支銀簪子,簪頭是朵歪歪扭扭的梅花。他把簪子往我手里塞時,
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和,卻帶著股子討好的卑微:“青梧,瑞王雖有殘疾,但終究是親王。
你嫁過去,吃穿不愁,有丫鬟伺候,總比在家里強?!蔽颐侵П鶝龅你y簪,
簪尖硌得手心發(fā)疼。嫁去哪里,對我來說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反正都是被人嫌棄,
不過是換個地方,從沈家的屋檐下,挪到瑞王府的高墻里。我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像嘆息。
婚期定得倉促,像是怕夜長夢多。紅妝都是沈家?guī)旆坷餃惓鰜淼呐f物,
箱子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陪嫁的被褥是母親當(dāng)年用舊的,針腳都松了。出嫁那天,
我坐在搖搖晃晃的花轎里,聽見外面人潮涌動,指指點點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涌進來。“看,
就是她,沈家那個丑丫頭。”“嘖嘖,瑞王再怎么說也是親王,怎么娶了這么個玩意兒?
”“聽說瑞王腿瘸,配她倒也合適,都是殘次品,誰也別嫌棄誰……”轎子一晃,
我掀起轎簾一角,看見街上的人都伸長了脖子,捂著嘴笑,那些目光像淬了毒的針,
密密麻麻扎在我身上。我默默放下轎簾,從袖袋里摸出一小盒膏子。膏體是青黑色的,
帶著點草藥味,是我娘生前給我的。她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青梧,你小時候不丑,
是生過一場天花,才落了疤。這膏子能遮住印記,讓你看起來柔和些。”這膏子質(zhì)地厚重,
涂在臉上像糊了層泥,悶得慌,平日里我總不愛用。但今天不一樣,
我不想讓我的新郎官第一面就被我嚇著——哪怕他是個瘸子,
哪怕這場婚事本就是場世人眼中的笑話。我用指尖蘸了膏子,一點點往臉上抹,
把眉骨的棱角遮了,把眼窩填了,尤其那青記,被厚厚的膏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鏡中映出的臉,
模糊又陌生,倒真像換了個人。拜堂的時候,我始終低著頭,紅蓋頭垂下來,擋住了視線,
也擋住了那些探究的目光。透過蓋頭的縫隙,我看見一雙皂色云紋靴停在我面前。
左邊那只靴子的鞋跟,比右邊矮了半寸,鞋面上的云紋被磨得有些淺,
大概是為了遷就他那條不便的腿,常年踩在地上磨的。他沒說話,全程沉默著,
只按照喜娘的指引,和我一起拜了天地,拜了高堂。交拜時,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
冰涼,帶著些微的粗糙,像是常年握著劍柄或弓弦,磨出了薄繭。那觸感一閃而過,
卻像電流似的,讓我指尖發(fā)麻。送入洞房后,喜娘們鬧了一會兒就散了。
原本該是熱熱鬧鬧的新房,她們卻像避瘟神似的,撂下幾句干巴巴的“早生貴子”,
就匆匆忙忙走了。大概是覺得對著我這張臉,實在沒什么可鬧的。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紅燭搖曳,映得滿室喜慶,龍鳳呈祥的錦被鋪得整整齊齊,卻襯得我愈發(fā)孤單,
像掉進了一片紅色的冰窖。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了。我聽見他走路的聲音,一步重,
一步輕,帶著些微的滯澀,“咚、噠、咚、噠”,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那聲音越來越近,停在我面前。他沒說話,也沒掀蓋頭。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不熱,卻帶著穿透力,像是在打量一件稀奇物件,帶著審視,帶著探究。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酒氣,還有一種冷冽的松木香氣,清清爽爽的,大概是他身上的熏香。
“抬起頭來?!彼蝗婚_口,聲音低沉,帶著點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又像是剛喝了酒。
我心里一緊,緩緩抬起頭。蓋頭還沒掀,他應(yīng)該看不見我的臉,可我還是緊張得手心冒汗,
連呼吸都放輕了。他似乎笑了一下,那笑聲很淡,像風(fēng)吹過湖面,
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沈大人倒是好福氣,養(yǎng)出個……特別的女兒。”“特別”兩個字,
說得慢悠悠的,像裹了層冰碴子。我知道他在說我丑,手指緊緊攥著裙擺,
錦緞的料子被捏出褶皺,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他伸出手,指尖懸在蓋頭上方,似乎想掀,
可就在快要碰到紅布時,又停住了?!傲T了,”他說,“丑媳婦總要見公婆,早晚都一樣。
”蓋頭被猛地掀開,光線瞬間涌了進來,刺得我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正對上他的目光。瑞王蕭玦長得很好看。不是那種溫潤如玉的好看,而是帶著鋒芒的,
像出鞘的劍。眉眼深邃,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薄唇緊抿著,下頜線繃得筆直,
帶著股生人勿近的冷硬。只是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大概是常年湯藥養(yǎng)著的緣故,
更顯得唇色偏淡。他正看著我,眼神里沒有驚訝,也沒有嫌棄,只是平靜地打量,
像是在看一幅無關(guān)緊要的畫,或者一件待估價的古玩?!肮弧惶搨?。
”他慢悠悠地說,目光在我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像是在驗證那些關(guān)于“丑”的傳聞。我低下頭,
不敢看他,臉頰上的膏子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又悶又熱,黏糊糊的難受。那層偽裝像個枷鎖,
勒得我喘不過氣。他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杯碰撞茶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