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八年的北平，五月四日，天空沉得像一塊蒙了塵的鉛板。風(fēng)卷著沙塵和油印傳單的碎屑，打著旋兒撲在人的臉上、身上。正陽門東邊那條街，早已不是尋常模樣。黑壓壓的人群，如同被激怒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動著，拍打著軍警用人墻和警棍筑起的冰冷堤壩。憤怒的呼喊、口號聲，夾雜著警棍落在皮肉上的悶響、吃痛的悶哼，以及更遠(yuǎn)處巡警馬隊雜沓的蹄聲，攪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沌。
“外爭國權(quán)！內(nèi)懲國賊！”
“還我青島！”
林書瑤的聲音早已嘶啞，卻依然倔強地穿透這片喧囂。她單薄的身體被裹挾在憤怒的洪流里，像一片隨時會被撕碎的葉子。汗水和塵土黏在她年輕而蒼白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屬于這個嶄新時代的火焰。她奮力舉著手中的標(biāo)語牌，粗糙的木棱硌得掌心生疼，上面用濃墨寫著“誓死力爭”，墨跡被汗水洇開，字跡卻依舊凜然。
人潮猛地向一個方向劇烈地涌動，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驚呼聲炸開。林書瑤只覺得一股大力從側(cè)面撞來，腳下一個趔趄，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視野天旋地轉(zhuǎn)，冰冷堅硬的石板路面瞬間逼近。她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撐。
“嘶——！”
尖銳的痛楚從右手腕處猛地炸開，直沖腦門。粗糙的石礫毫不留情地劃開了她腕上嬌嫩的皮膚，殷紅的血珠立刻爭先恐后地冒出來，混著塵土，蜿蜒流下，滴落在散亂在地的油印傳單上，“還我青島”四個字被迅速染紅、模糊，洇開一片觸目驚心的暗色。
她倒吸著冷氣，試圖撐起身體，鉆心的疼痛卻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周圍全是混亂奔跑的腿腳，隨時可能踩踏下來?？謶值谝淮稳绱饲逦鼐鹱×怂?/p>
就在這時，一股力量猛地攥住了她沒受傷的左臂，帶著不容置疑的勁道，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力道很大，帶著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穿透了周圍的驚惶。
“跟我走！”一個聲音貼著她的耳畔響起，清冽，微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喘息。
林書瑤被這力量帶著，幾乎是腳不沾地，踉蹌著脫離了混亂的中心。她被半拉半拽地推進(jìn)了一條狹窄、幽暗、彌漫著濃重油彩和脂粉氣味的小巷。巷子盡頭，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門虛掩著。推開門，喧天的聲浪被陡然隔絕，外面世界的沸騰與暴烈瞬間模糊成遙遠(yuǎn)的背景噪音。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戲園子的后臺。
光線驟然昏暗下來，只有幾盞蒙了灰塵的汽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堆疊如山的斑斕戲服、插滿珠翠頭面的沉重架子、散亂擺放的刀槍把子?？諝饫锶麧M了油彩、香粉、汗水混合的奇異味道，濃得化不開。幾個同樣涂著濃重油彩、行色匆匆的伶人瞥了她們一眼，眼神里帶著疲憊的漠然，隨即又投入自己的忙碌中，對這闖入的陌生人無暇多顧。
拽她進(jìn)來的人松開了手。
林書瑤驚魂未定，喘息著抬頭。
眼前站著一位女子。她似乎剛從臺上下來，或正要準(zhǔn)備上場。臉上的油彩只卸了一半。半邊臉是洗凈鉛華的素白，細(xì)膩得能看到皮膚下淡青的血管；另半邊臉卻還覆著濃墨重彩的戲妝，粉腮如霞，眼尾斜飛入鬢，用極艷的胭脂勾勒出驚心動魄的弧度。濃黑油亮的假髻堆在頭頂，珠翠環(huán)繞，幾縷汗?jié)竦恼姘l(fā)黏在光潔的額角和素白的那半邊臉頰上。身上一件家常的月白色素綢衫子，與臉上未卸的濃艷形成一種詭異又奇特的張力。
她微微蹙著眉，目光落在林書瑤還在流血的手腕上。那眼神很靜，像深潭的水，表面看不出波瀾，深處卻似乎蘊著許多林書瑤看不懂的東西。她從袖中抽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絹帕。帕子質(zhì)地極好，是上等的杭紡，邊角繡著幾朵精致小巧的折枝梅花，白梅瓣尖，卻染著一點暈開的、極艷的胭脂紅痕，像雪地里濺落的一滴血。
女子俯下身，動作并不特別輕柔，甚至帶著點戲班子里練就的利落勁兒。她一手托起林書瑤受傷的手腕，另一手用那方染著胭脂的絹帕，一圈、又一圈，仔細(xì)地纏繞在傷口上。絹帕的涼意和柔軟的觸感，暫時壓過了傷口的灼痛和沙礫的粗糲。胭脂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血腥味，鉆進(jìn)林書瑤的鼻腔。
“姑娘家的手，金貴?！迸娱_口，聲音不高，帶著后臺特有的那種微啞，卻字字清晰，敲打在林書瑤的心上。她包扎的動作熟稔而穩(wěn)定，仿佛做過千百遍?！皞耍瑢懽肿鳟嫸疾槐惝?dāng)?！彼蛄藗€結(jié)，用力恰到好處，既止血又不至于太緊。
絹帕上的胭脂紅痕，緊貼著林書瑤腕上蜿蜒的血跡，刺眼地交融在一起。
“多…多謝您。”林書瑤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一絲莫名的局促。她看著眼前這張半面素凈半面濃艷的臉，那未卸妝的半邊，眼波流轉(zhuǎn)間，依舊帶著戲臺上攝人心魄的華彩。“我叫林書瑤。敢問姐姐……”
“這里人都叫我云仙?！迸又逼鹕恚鸬?，目光掃過林書瑤身上那件被扯破、沾滿塵土的學(xué)生裝。她的眼神落在林書瑤臉上，那雙眼睛，一半是洗凈鉛華后的清冷審視，一半是濃墨重彩下的深不可測，像裹著絲絨的匕首，美麗又帶著隱隱的危險感。“林小姐？學(xué)生？”
林書瑤下意識地點點頭，想解釋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外面的口號聲、警笛聲似乎又隱約逼近了些。
云仙沒再追問，只朝后臺更深處一個堆滿戲服的角落抬了抬下巴：“外頭亂得很，一時半會兒消停不了。你且在這里避避風(fēng)頭。”她頓了頓，目光掠過林書瑤驚惶未定的臉，“別亂動這里的東西?！?/p>
說完，她不再看林書瑤，轉(zhuǎn)身走向那張堆滿胭脂水粉、鏡子擦得锃亮的梳妝臺。她拿起卸妝的棉布，蘸了些清油，對著鏡子，開始專注地擦拭臉上那半邊濃墨重彩。動作嫻熟，仿佛方才的援手和這后臺的混亂，都只是她漫長戲臺上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場。
林書瑤依言挪到那個角落，蜷縮在一堆散發(fā)著樟腦味和塵封氣息的戲服后面。心跳依然擂鼓般敲打著胸腔，手腕上被絹帕包裹的地方，傳來絲絲縷縷的痛和奇異的、屬于另一個女子的溫?zé)帷Ｋ低荡蛄恐葡傻谋秤?。那素綢的衫子勾勒出挺直的脊背線條，卸妝的動作帶著一種行云流水的韻律感。后臺昏黃的燈光下，油彩一點點褪去，露出光潔的頸項和耳廓的輪廓。鏡子里映出的半邊素顏，清冷得如同深秋的月色。
外面世界的風(fēng)暴似乎被這扇門暫時擋住了。只有后臺伶人們低低的交談、道具箱開合的碰撞聲，以及云仙卸妝時棉布摩擦皮膚的細(xì)微聲響，構(gòu)成了一種奇特的、近乎虛幻的寧靜。林書瑤緊攥著自己學(xué)生裝的下擺，布料粗糙的觸感提醒著她剛剛經(jīng)歷的真實。手腕上，那抹胭脂紅痕透過絹帕，無聲地灼燙著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