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墻壁,消毒水的味道,還有醫(yī)生臉上公式化的憐憫。
“急性心肌梗死,左主干病變,情況很危險?!?/p>
醫(yī)生將一張CT片“啪”地一聲按在燈箱上,指著上面一團模糊的陰影。
“必須立刻做心臟搭橋手術,不能再拖了?!?/p>
易學習的身體晃了一下,扶住了墻壁。
他嘴唇動了動,吐出的字干澀無比:“費用大概需要多少?”
“手術費加上后期康復,準備三十萬吧。盡快。”
醫(yī)生說完,取下片子,塞回牛皮紙袋里,遞給了他。
三十萬。
像一座山,轟然壓在他的天靈蓋上。
他一輩子的工資,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攢下這個數(shù)。
易學習拿著那份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診斷書,走出辦公室,靠在醫(yī)院冰冷的走廊墻壁上。
他掏出那部用了快十年的老舊手機,翻開電話簿。
一個個名字劃過。
縣里的同事?他因為太耿直,不愿同流合污,早已被孤立。開口借錢,只會換來嘲諷和推諉。
市里的老戰(zhàn)友?大多也只是普通干部,幾千幾萬或許能湊,三十萬,誰能拿得出來?
李達康……
這個名字在他腦海里閃過,不是求助的念頭,而是淬了冰的恨意。
如果不是李達康在巖臺縣一手遮天,將他死死按在那個位置上動彈不得,他何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向他求助?無異于自取其辱。
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滿是無力和絕望。
他撥通了第一個電話,是他以前帶過的一個徒弟,現(xiàn)在在隔壁縣當個小科長。
“喂,小張啊,我,易學習?!?/p>
“哎呀,是易老師!您怎么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我家里出了點事,我媽病了,急用錢……”
電話那頭的熱情,瞬間冷卻了半分。
“老師,您需要多少?我這剛買了房,手頭也緊……”
“三十萬?!?/p>
“三十萬?!”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最后化為一聲尷尬的嘆息。
“老師,我實在沒辦法。我?guī)湍鷨枂柊??!?/p>
“不用了?!?/p>
易學習掛斷了電話,身體的力氣仿佛被抽走了一半。
他又撥了第二個,第三個。
結果,大同小異。
不是哭窮,就是推脫,或者干脆就是一聲嘆息。
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他比誰都懂。只是當這把刀子扎在自己身上時,還是痛得鉆心。
他蹲在地上,雙手插進花白的頭發(fā)里,像一尊絕望的雕塑。
一個穿著得體,看起來像個生意人的中年男人,提著一個果籃,從他身邊走過,又退了回來。
“請問,您是巖臺縣的易學習書記?”
男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
易學習緩緩抬起頭,眼神茫然。他認得這張臉,有點熟悉,是在哪里見過?
對了,前段時間,那個自稱省報記者的年輕人。
“是你?”
“易書記,您還記得我?!蹦腥寺冻鲆粋€客氣的笑容,將果籃放在地上,“我叫劉斌。上次時間倉促,沒來得及自我介紹?!?/p>
他看了一眼易學習手里的繳費單,上面的數(shù)字刺眼。
“您母親病了?”
易學習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窘迫。
劉斌沒有追問,反而換了個話題。
“我來醫(yī)院探望一個親戚,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您。真是巧了?!?/p>
巧了?
易學習心里冷笑一聲。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易書記,我聽說過您的事跡。說句心里話,我非常敬佩您這樣的人?!眲⒈蟮恼Z氣誠懇,“我們公司旗下,有一個‘基層模范干部家庭援助基金’,專門為那些像您一樣,一生為公、清廉正直,卻遇到家庭困難的干部提供幫助?!?/p>
易學習的身體猛地一震,警惕地看著他。
“什么意思?”
“您別誤會?!眲⒈筮B忙擺手,“這不是施舍,是致敬。我們的宗旨,就是不能讓真正的英雄,流血又流淚?!?/p>
他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只有一個名字,一個電話,還有一個“天信投資”的公司名。
“我覺得您完全符合我們基金的援助條件。只要您同意,我馬上幫您申請。所有手續(xù),我們來辦。所有捐款,直接打入醫(yī)院賬戶,全程匿名,不會給您和您的家庭帶來任何困擾?!?/p>
易學習死死地盯著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審視著眼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獵人。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道理,他五十多歲的人了,豈會不懂?
“你們老板是誰?”
“我們老板也出身基層,他最懂您的不容易?!眲⒈蟠鸬玫嗡宦八挥幸粋€要求,希望您能好好保重身體,照顧好家人。好人,應該有好報。”
易學習沉默了。
母親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樣子,醫(yī)生催繳費用的冷漠表情,電話里一次次被拒絕的屈辱……
還有眼前這個男人,彬彬有禮,句句都敲在他的心坎上,維護著他最后那點可憐的尊嚴。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許久,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好?!?/p>
劉斌立刻拿出手機,走到一邊撥通了一個電話。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效率高得驚人。
“老板,辦妥了,對,是易學習,好的,我明白?!?/p>
不到十分鐘,劉斌走了回來。
“易書記,您去繳費窗口核實一下吧。三十萬,已經(jīng)到醫(yī)院賬上了?!?/p>
易學習的腳步有些虛浮,他走到繳費窗口,把那張皺巴巴的單子遞了進去。
窗口里的護士看了一眼電腦,表情有些驚訝。
“咦,剛交過了。三十萬,一分不少,已經(jīng)全額繳清了。”
易學習。
這三個字,仿佛第一次聽到。
他拿著那張蓋上了“已繳清”紅色印章的單據(jù),像拿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轉身,想要再找那個叫劉斌的男人,可走廊里空空蕩蕩,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只有那個被遺忘在墻角的果籃,證明他剛剛來過。
易學習一步步挪回母親的病房。
手術很快被安排了。
漢東省最好的心臟外科專家,連夜從省城趕來主刀。
母親被推進了最好的監(jiān)護病房,身邊有兩個護工二十四小時輪流照看。
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周到得讓他心慌。
他隔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看著母親戴著呼吸機,在各種儀器的包圍下安詳?shù)厮?/p>
這個在巖臺縣頂著所有壓力,扛著無數(shù)非議,脊梁骨從未彎過一寸的男人,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滑坐下去。
他知道這是誰做的。
除了那個在黨校里,唯一一個愿意聽他講真話的年輕人,還能有誰?
那個如今身居高位,執(zhí)掌一廳的祁同偉。
這不是交易,也不是收買。
若是那樣,他們會把錢塞到自己手里,然后提出要求。
可他們沒有。
他們繞開了他,直接解決了他的困境,還用一個“基金會”的名義,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他的尊嚴。
這是一種截然不同的行事方式。
它不臟,甚至帶著一絲溫度。
這溫度,卻比任何鋒利的刀子,更能瓦解一個鐵漢的防線。
易學習用手背用力地擦過眼睛,卻有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