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1984年的春天，東北老工業(yè)基地的國營紅光機械廠大院里，柳樹剛抽出嫩芽，
廠區(qū)高聳的煙囪依舊日夜不停地吐著白煙。下午三點半，廠辦幼兒園的孩子們剛睡完午覺，
二十多個五、六歲的小豆丁圍坐在活動室的木地板上，眼巴巴地望著站在小板凳上的小強。
小強穿著藍色帶補丁的燈芯絨背帶褲，手里揮舞著一根從廠區(qū)撿來的細鐵棍，
口沫橫飛地講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他是廠里鉗工陳師傅的兒子，剛滿五歲半，
卻已經(jīng)是幼兒園里公認的“故事大王”?！澳前坠蔷兂蓚€送飯的小姑娘，”小強踮起腳尖，
把鐵棍往空中一劈，“孫悟空火眼金睛一看——哎呀！這哪是人，分明是個妖怪！
舉起金箍棒就要打...”坐在第一排的胖墩兒王鐵柱突然舉手：“小強，
電視里放到這集了嗎？我咋沒看見孫悟空打白骨精呢？”活動室里頓時七嘴八舌起來。
扎著羊角辮的李小花細聲細氣地說：“我爸爸說電視劇《西游記》不播了，才放到第十二集。
”穿紅色毛衣的張麗麗立刻接話：“我媽媽說是因為太嚇人了，小孩看了做噩夢。
”小強站在板凳上有些不知所措。他確實注意到最近電視里不再播放《西游記》了，
昨晚他還纏著爸爸問為什么，爸爸只是擺擺手說“小孩子別打聽這些”。“我知道為什么！
”坐在角落里的趙衛(wèi)國突然站起來。他是廠里保衛(wèi)科長的兒子，
平時總愛顯擺自己知道“內(nèi)部消息”?！拔衣犖野终f，演唐僧的演員被抓起來了！
”活動室瞬間安靜下來，連正在隔壁備課的幼兒園阿姨都探進頭來看了看。
小強趁機從板凳上跳下來，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放學后我告訴你們真相，
但現(xiàn)在...”他指了指墻上貼的“五講四美三熱愛”宣傳畫，“咱們得先唱兒歌了。
”下午四點半，廠區(qū)廣播準時響起《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旋律，這是下班鈴聲。
孩子們排著隊被各自的家長接走。小強的爸爸今天要加班，托了同車間的張叔叔來接他。
張叔叔是廠里的八級鉗工，四十出頭，臉上總掛著笑。他牽著小強的手穿過廠區(qū)時，
小強忍不住問：“張叔，為什么《西游記》不播了呀？我們班小朋友都在問。
”張叔叔突然停下腳步，左右張望了一下，蹲下身湊到小強耳邊：“這事兒可不敢亂說。
”他壓低聲音，“我聽說啊，這電視劇一共要拍八十一集，因為唐僧要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
現(xiàn)在不讓播，是因為上頭說這是宣傳封建迷信?！毙姷纱笱劬Α?/p>
張叔叔繼續(xù)道：“導演都被槍斃了！演唐僧的和演孫悟空的演員判了死緩。
第一個演唐僧的演員...”他神秘地眨眨眼，“聽說提前得到消息，跑到臺灣去了，
還娶了蔣介石的小老婆呢！”“那豬八戒和沙僧呢？”小強聲音發(fā)顫?！盁o期徒刑！
”張叔叔斬釘截鐵地說，隨即嚴肅地警告，“這話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說出去要判刑的！
你爸我都不能說，知道不？”小強感覺后背一陣發(fā)涼，連忙點頭。路過廠區(qū)公告欄時，
他注意到新貼出來的“嚴打”宣傳畫，上面畫著手銬和槍的圖案，
更覺得張叔叔說的肯定是真的。第二天早上，小強一進幼兒園就被孩子們團團圍住。
他想起張叔叔的警告，支支吾吾不肯說。直到午睡時間，幾個孩子偷偷擠到他的小床邊，
小強才蒙著被子，用氣聲把聽來的“內(nèi)幕”告訴了最要好的五個小伙伴?！扒f不能說出去，
”小強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要是讓人知道我們知道了，所有小朋友都要被槍斃！
”王鐵柱嚇得把拇指塞進嘴里啃起來，李小花則開始小聲抽泣。從那天起，
幼兒園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每當小強講西游記故事時，孩子們就會自發(fā)地圍成一圈，
有人負責在門口放哨。要是阿姨走過來，大家立刻裝作在玩丟手絹。
小強的故事會從公開活動變成了“地下工作”，這反而讓孩子們更加著迷。一周后的早晨，
告：“鉚焊車間工人劉某某、張某某因流氓罪被依法逮捕...”正在吃早飯的小強手一抖，
玉米面粥灑了一桌子。這兩個名字他記得——正是那天和張叔叔一起在更衣室聊天的工友！
“他們肯定是把唐僧的事說出去了！”課間休息時，小強驚恐地對小伙伴們說。
孩子們面面相覷，
趙衛(wèi)國突然說：“我爸爸說他們是因為在女澡堂外面偷看...”但此刻沒人相信這個解釋，
大家都認定了這就是泄密的下場。那天中午，孩子們破天荒地都沒睡著。小強躺在小床上，
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翻身聲和嘆氣聲。他想起過年時見過的公審大會場面，
那些脖子上掛著牌子的人，最后都被押上卡車拉走了。大人們說，那些人再也回不來了。
春去夏來，幼兒園的葡萄架結(jié)出了青澀的果實。孩子們漸漸不再提起西游記的事，
但小強發(fā)現(xiàn)，每當雷雨天，李小花還是會偷偷往他手里塞紙條，
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我想聽孫悟空”。這時小強就會在午睡時間，
用最小的聲音繼續(xù)講那些沒講完的故事。1984年9月，孩子們升入了廠辦子弟小學。
新環(huán)境、新朋友，加上每天要佩戴紅領巾的莊嚴感，讓西游記的秘密漸漸被淡忘。
直到1986年寒假，小強在家寫作業(yè)時，突然聽到電視里傳來熟悉的片頭曲：“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他沖到客廳，看見電視里正在播放《西游記》的“除妖烏雞國”。
媽媽笑著說：“現(xiàn)在全本都放啦，聽說要一直放到大結(jié)局呢！”小強愣在當場，
電視機里遲重瑞扮演的唐僧正在溫文爾雅地念著臺詞，哪有半點被關起來的樣子？
第二天同學聚會上，大家哄笑著提起當年的“謠言”。
王鐵柱拍著桌子說：“小強你還說導演被槍斃了！我昨天剛在電視上看見楊潔導演的采訪！
”李小花也笑著說：“我媽媽說你們小孩真能編故事?！闭χ?，小強家的門被敲響了。
開門一看，是兩年未見張叔叔。他剛刑滿釋放，
特意來感謝陳師傅在他服刑期間對他家里的照顧。酒過三巡，
小強鼓起勇氣問起當年的“西游記內(nèi)幕”。張叔叔哈哈大笑，
臉上的皺紋擠成一團：“那時候剛搞嚴打，廠里傳啥的都有。
我們幾個老工人閑著沒事就愛編故事逗悶子，誰知道你這小崽子當真了！
”他抿了口散裝白酒，“這年頭，傳瞎話不就圖個樂呵？誰還管真假?。?/p>
”屋里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小強紅著臉，看著窗外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覆蓋了廠區(qū)熟悉的道路。他突然想起幼兒園里那些蒙著被子講故事的下午，
想起孩子們驚恐又興奮的眼神，想起自己曾經(jīng)那么堅信不疑的“秘密”。電視機里，
《西游記》正播到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的情節(jié)。小強望著屏幕，輕輕笑了。
那個充滿荒誕與天真的童年，就像這冬天的雪一樣，終將融化在成長的陽光里。
但那些關于勇氣、友情和想象力的種子，卻永遠留在了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中1987年的春天，廠區(qū)大院里飄蕩著《鐵血丹心》的旋律。小強已經(jīng)上小學三年級了，
每天放學回家，都能看見鄰居家的電視里播放著《射雕英雄傳》。
廠里的工人們都迷上了這部香港電視劇，特別是翁美玲扮演的黃蓉，
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這天傍晚，小強背著書包剛走到家屬樓門口，
就聽見二樓王阿姨家傳來一陣驚呼。他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
看見王阿姨家的客廳里擠滿了人，大人們都神色凝重地盯著電視?！霸趺戳耍?/p>
”小強擠到媽媽身邊小聲問。媽媽抹了抹眼角：“翁美玲死了，
才26歲......”電視里正在播放晚間新聞，
話念道：“香港著名演員翁美玲于昨日在家中開煤氣自殺身亡......”小強愣在原地。
他記得昨天還在電視里看到那個眼睛會說話的“黃蓉”，
怎么今天就......客廳里的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奥犝f是因為感情問題。
”隔壁李叔叔嘆了口氣。保衛(wèi)科的趙科長突然壓低聲音：“我有個戰(zhàn)友在省公安廳，
他說這事沒那么簡單?！彼h(huán)顧四周，確認沒有小孩在場，
才繼續(xù)道：“翁美玲其實是咱們的人，是派去香港的地下工作者！
”小強媽媽手里的毛線團掉在了地上?！罢娴募俚?？”王阿姨瞪大眼睛?！扒д嫒f確！
”趙科長信誓旦旦，“她一直在收集情報，結(jié)果被臺灣特務發(fā)現(xiàn)了。
那煤氣根本不是她自己開的，是特務干的！”小強皺起眉頭。這場景太熟悉了，
就像三年前“西游記演員被抓”的謠言一樣。他悄悄退到角落里，看著大人們越說越激動。
“我就說嘛，她演的黃蓉那么愛國，肯定是自己人！”“聽說她還會功夫呢，
根本不是普通演員！”“我二舅在廣東那邊當兵，
說部隊里早就傳開了......”晚飯時，爸爸罕見地提前下班回來了，臉色異常嚴肅。
他關緊門窗，壓低聲音對媽媽說：“廠里都在傳翁美玲的事，你千萬別跟著瞎說。
今天車間主任專門開會，說這事很敏感，誰亂傳謠就要處分?！眿寢尵o張地點頭，
往小強碗里夾了塊紅燒肉：“快吃，吃完寫作業(yè)去?！毙姲抢罪?，耳朵卻豎得老高。
“老陳，”媽媽猶豫了一下，“你說翁美玲真是......那個嗎？
”爸爸瞪了她一眼：“吃飯！”晚上九點，小強假裝睡著，聽見父母在廚房小聲交談。
“張師傅今天跟我說，他表弟在海關工作，親眼看見過翁美玲的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