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單純的黑暗。它變成了粘稠的、滾燙的、帶著硫磺粉塵和腐爛氣息的沼澤，死死地裹纏著蕭寒，將他向著更深的、意識無法觸及的深淵拖拽。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在吞咽燒紅的炭塊，灼痛從喉嚨一路燒進肺腑，帶起一陣陣撕裂般的嗆咳。身體卻如同墜入冰窟，徹骨的寒意從骨頭縫里透出來，與體內那股焚盡五臟六腑的高熱瘋狂地撕扯、拉鋸。
他蜷縮在廢棄礦道深處那堆散發(fā)著霉爛氣味的草墊上，破布般的單衣被冷汗和虛脫的潮熱反復浸透，緊貼著嶙峋的骨架。白天那桶刺骨的冰水，如同鉆入骨髓的陰毒詛咒，徹底引爆了礦筐十年重壓積累下的沉疴舊傷。饑餓早已麻木，胃袋空空地痙攣著，每一次抽搐都牽扯著瀕臨崩潰的內腑，帶來更深的眩暈和惡心。
意識在滾燙的巖漿與冰冷的寒淵之間沉浮。無數破碎的畫面如同燒紅的烙鐵，輪番炙烤著他昏沉的腦海：沖天烈焰中祖父滾落的頭顱，暴雨里影衛(wèi)炸開的頭顱，馮保收攏的五指，礦監(jiān)猙獰的臉，冰冷刺骨的項圈，背上層層疊疊的鞭痕，腳鐐磨破皮肉后露出的森森白骨……還有那無處不在、永不停歇的“嘩啦…叮當…”的金屬噪音，此刻仿佛變成了無數根冰冷的鐵錐，狠狠鑿擊著他脆弱的耳膜和太陽穴。
“呃…咳咳…”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他側過頭，將一口滾燙的、帶著鐵銹味的粘稠液體嘔在冰冷的巖石地上。視野里一片模糊扭曲的光影，礦道盡頭那點遙遠如星火的光亮，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不定，隨時可能熄滅。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籠罩下來。像礦坑深處那永遠化不開的黑色巖壁，沉沉地壓在心口。他甚至能聽到那無聲的腳步，正緩慢而堅定地靠近?；钕氯ァ佟莻€破碎的聲音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疲憊。算了…就這樣吧…太累了…太痛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那片冰冷死寂的黑暗深淵時，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窸窣聲，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角落的絕對死寂。
不是礦監(jiān)沉重的皮靴聲，也不是老鼠爬行的細碎聲響。是一種更輕、更緩、帶著某種刻意壓制的謹慎和…笨拙的溫柔。
蕭寒燒得模糊的感官被這異常的聲響刺了一下。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沉重的眼皮，透過睫毛上凝結的汗水和污垢，模糊地看到一個佝僂的黑影，如同礦道里一塊移動的、沉默的巖石，正無聲無息地靠近。
啞爺。
他依舊是那副樣子，破爛的礦奴服裹著瘦削得如同枯枝的身軀，臉上覆蓋著厚厚的、如同礦坑本身顏色的污垢，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中渾濁不清。他悄無聲息地蹲伏下來，動作僵硬而遲緩，帶著礦奴常年被壓垮脊梁特有的笨拙。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泥土、汗臭和某種苦澀草葉的氣息，隨著他的靠近彌漫開來。
蕭寒的喉嚨里發(fā)出一絲微弱如蚊蚋的嗚咽，身體本能地想要蜷縮得更緊，卻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已耗盡?？謶?？不，此刻連恐懼都顯得奢侈。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麻木。
啞爺渾濁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他，那目光沉重、疲憊，像兩塊蒙塵的石頭。沒有言語，只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沉默。他枯瘦如鷹爪般的手，極其緩慢地從懷里掏出一小把東西。
借著礦道深處極其微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反射光，蕭寒模糊地看到，那是幾片干枯蜷曲的草葉，還有一小塊帶著泥土的、顏色暗沉的根莖。啞爺用他那布滿厚繭、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手指，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草藥揉碎、搓捻。動作間，他破爛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的手臂上布滿了和陳年鞭痕交織在一起的、更加猙獰可怖的燙傷和凍瘡疤痕。
他將揉碎的、散發(fā)著苦澀氣息的草葉和根莖碎末，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敷在蕭寒滾燙的額頭上。那觸感粗糙、冰冷，帶著泥土的腥氣，卻奇異地帶來一絲微弱的、穿透灼熱的清涼感。
緊接著，啞爺又摸索著，極其小心地托起蕭寒冰冷僵硬的手，將剩下的草藥碎末仔細地敷在他磨得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白骨的手腕鐐銬傷口處。草藥接觸傷口的瞬間，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蕭寒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啞爺的手似乎也跟著顫抖了一下，動作更加輕柔。
然后，他做了一件讓蕭寒幾乎以為自己陷入更深層幻覺的事。
啞爺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警惕，解開了自己那件破爛得如同漁網的上衣。在層層疊疊、散發(fā)著惡臭的破布遮掩下，靠近心臟的位置，竟然藏著一個用更破的布片反復纏繞、縫補起來的、巴掌大小的扁平小包！
他的手指顫抖著，異常艱難地、一點點地解開那層層疊疊、幾乎與皮肉粘連在一起的布片。動作緩慢得如同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每一個細微的聲響都讓他渾濁的眼睛警惕地掃向礦道入口的方向。
布片終于解開。
里面露出的，并非食物，也非草藥。
是半塊金屬。
冰冷、沉重、在絕對的黑暗中隱隱透出一種歷經歲月沉淀的、幽暗內斂的光澤。
它像是一塊被巨力硬生生撕裂的殘片。斷裂的邊緣猙獰扭曲，殘留著極其繁復、精密、透著一股森然殺伐之氣的浮雕！隱約可見猛虎虬結的肌肉線條，斷裂的利爪深深嵌入一片同樣斷裂的、如同烈焰般翻騰的云紋之中！即使只剩下半塊，即使光線如此昏暗，那撲面而來的、飽飲鮮血的兇戾、統(tǒng)御千軍的威嚴，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壯與蒼涼，依舊如同實質的寒流，瞬間刺穿了蕭寒因高燒而混沌的意識！
虎符！調兵遣將的虎符！
這冰冷、沉重、象征著滔天權柄與血腥殺伐的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一個卑微如塵土的礦奴身上？！
啞爺枯瘦的手指，帶著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緊緊攥著那半塊冰冷的虎符。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它，瞳孔深處翻涌著極其復雜的光芒——有刻骨的仇恨，有深沉的悲痛，有滔天的怒火，還有一種被漫長歲月和無盡苦難磨礪得近乎麻木的…絕望？那目光如同實質的火焰，幾乎要將這冰冷的金屬點燃！
他的呼吸變得極其粗重，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嗬嗬”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瀕臨極限地拉扯。
然后，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燃燒著復雜火焰的渾濁眼睛，如同兩道冰冷的探針，死死地釘在蕭寒因震驚和虛弱而茫然睜大的瞳孔深處！
沒有言語。只有眼神的交鋒，沉重得如同兩座沉默的山巒在碰撞。
啞爺猛地俯下身！動作快得與他之前的遲緩判若兩人！他用那只枯瘦、冰冷、沾滿草藥碎末和泥土的手，極其粗暴地、不容抗拒地扯開了蕭寒胸前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襟！
冰冷的空氣瞬間刺激到滾燙的皮膚，蕭寒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抽氣。
緊接著，那半塊冰冷、沉重、帶著啞爺體溫和濃烈血腥、鐵銹、泥土混合氣息的虎符，被啞爺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塞進了蕭寒緊貼著心臟的、滾燙的胸口！
冰冷！
那金屬的寒意，如同萬年玄冰打造的匕首，瞬間穿透皮肉，狠狠刺入蕭寒滾燙的心臟！一股無法形容的、混雜著劇痛、冰寒、沉重和一種古老金屬特有腥氣的洪流，猛地沖垮了他昏沉的意識！
“呃——！” 蕭寒的身體如同被雷電擊中，猛地向上弓起！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幼獸般的嘶鳴！冰冷的虎符緊貼著心口，那沉重的壓迫感幾乎讓他窒息，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卻奇異地與體內的高熱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抗，讓他瞬間清醒了幾分！
啞爺的動作并未停止！
就在蕭寒因那冰冷虎符的刺激而弓身、意識短暫清明的剎那，啞爺的另一只手，如同鬼魅般探出！
他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小塊邊緣磨得鋒利無比、如同野獸獠牙般的黑色燧石碎片！那是礦坑深處隨處可見的、用來打火或切割繩索的粗糙工具！
啞爺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最后、也是最瘋狂的光芒！他枯瘦的手臂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死死按住蕭寒劇烈顫抖的肩膀，將他壓回冰冷的巖石地面！同時，他攥著燧石碎片的手，高高揚起，然后帶著一種近乎同歸于盡的決絕，狠狠揮下！
“嗤——！”
刺耳、尖銳、如同鈍刀刮過生鐵的聲音，在死寂的礦道角落里猛地炸響！
鋒利的燧石碎片，狠狠劃過蕭寒身側冰冷堅硬的巖石地面！碎石飛濺，火星迸射！在昏暗的光線下，兩個巨大、扭曲、如同用鮮血和怒火直接刻入巖石深處的字跡，瞬間顯現(xiàn)出來！
蕭！
仇！
筆畫深陷，力透石骨！邊緣帶著燧石刮擦留下的猙獰毛刺！每一個轉折都充滿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的悲憤！那“仇”字的最后一筆，更是如同泣血的刀鋒，狠狠拖拽出去，幾乎要將巖石撕裂！
刻完這兩個字，啞爺仿佛耗盡了生命最后的氣力，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骨頭，劇烈地喘息著，枯瘦的身體佝僂到了極致，劇烈地顫抖。他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兩個猙獰的字跡，又猛地轉向蕭寒，目光如同燃燒的炭核，死死地釘在少年因震驚、劇痛和冰冷虎符刺激而短暫清明的臉上！
那眼神里，是無聲的吶喊，是泣血的控訴，是沉重如山、冰冷如鐵的托付！
“誰？！誰在那邊？！” 一聲粗嘎、帶著警惕和兇戾的吼聲，伴隨著沉重的皮靴踏地聲，猛地從礦道入口的方向傳來！是巡夜的礦監(jiān)！
啞爺渾濁瞳孔中的光芒驟然熄滅，瞬間被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恐和麻木取代！他猛地撲倒在地，用那只枯瘦的手掌和破爛的衣袖，不顧一切地、瘋狂地擦拭、磨平地上那兩個剛剛刻下的、帶著火星余溫的猙獰字跡！
碎石刮擦皮肉的悶響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蕭寒躺在冰冷的地上，心口緊貼著那半塊冰冷刺骨、沉重如山的虎符，身體因劇痛和高熱而無法動彈。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啞爺佝僂的背影在黑暗中瘋狂地動作，看著那刻骨銘心的“蕭仇”二字在碎石摩擦和污垢覆蓋下迅速變得模糊、消失。
礦監(jiān)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如同死神的鼓點，敲打在冰冷的巖石地面上。
啞爺最后抹了一把地面，將那點殘留的石粉和血跡徹底揉進泥土。他猛地站起身，甚至來不及看蕭寒一眼，便如同受驚的老鼠，拖著那副沉重的鐐銬，踉蹌著、無聲無息地融入了礦道另一側更深的、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廢棄的礦道角落，再次只剩下蕭寒一人。
冰冷沉重的虎符緊貼著滾燙的心口，那奇異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感，如同一條盤踞的毒蛇，死死纏繞著他瀕臨崩潰的心臟。
而地上，只留下一片被粗暴擦拭過的、帶著新鮮刮痕的巖石地面，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苦澀的草藥氣息、冰冷的金屬腥氣、以及那刻入靈魂深處的、無聲的兩個字——
蕭！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