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養(yǎng)傷的日子,謝臨來得愈發(fā)勤了。
每日卯時依舊準(zhǔn)時到府,卻不再直奔書房,而是先去廚房盯著藥爐。他向李神醫(yī)討了方子,親自抓藥、熬藥,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連府里最有經(jīng)驗的廚娘都暗自佩服。
藥熬好后,他端著藥碗去內(nèi)室,沈硯之若醒著,便安靜地坐在床邊看書;若還睡著,他便將藥碗放在床頭的小幾上,自己搬個凳子坐在窗邊,輕聲讀著《左傳》,聲音清越,像晨露落在荷葉上。
沈硯之多數(shù)時候是醒著的。
他靠在軟枕上,目光落在謝臨認(rèn)真的側(cè)臉上。少年的睫毛很長,垂下來時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淺琥珀色的眼專注地盯著書頁,偶爾蹙眉思索,或是抬手拂去落在膝上的陽光。
后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可看著這樣的謝臨,沈硯之竟覺得連疼痛都變得遲鈍了。
只是那夜失控的靠近,像根無形的刺,扎在兩人之間。
謝臨遞藥碗時,指尖總是飛快地避開他的觸碰;沈硯之指點他課業(yè)時,也刻意將聲音放得更冷些,仿佛想用這疏離掩蓋心底的波瀾。
可越是克制,那暗流便越是洶涌。
***這日午后,陽光正好。謝臨幫沈硯之換過藥,正收拾藥箱,忽聽沈硯之開口:“明日陪我去趟城郊的玉泉寺?!?/p>
謝臨手一頓,抬頭看他:“太傅的傷……”
“已無大礙?!鄙虺幹驍嗨?,目光落在窗外,“去給故人燒柱香?!?/p>
謝臨沒再多問,只點頭:“是?!?/p>
他低頭繼續(xù)收拾藥箱,耳尖卻微微發(fā)燙。他知道沈硯之口中的“故人”是誰——是他早逝的母親,那位曾以賢德聞名的沈夫人。
沈硯之從未帶任何人去過玉泉寺,連太子殿下都未曾破例。
***第二日,天朗氣清。
兩人乘一輛馬車前往玉泉寺。車廂里鋪著厚厚的錦墊,沈硯之靠在軟墊上閉目養(yǎng)神,謝臨坐在對面,手里捧著一卷書,卻有些心不在焉。
車廂里很靜,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還有車輪碾過石子路的輕微聲響。謝臨偷偷抬眼,看向沈硯之。
他睡著時眉頭微蹙,像是在做什么煩心事,鼻梁高挺,唇線清晰,下頜線繃得很緊,透著一股清冷的傲氣。可偏偏就是這股傲氣,讓謝臨心動不已。
“好看嗎?”
沈硯之忽然睜開眼,目光直直地撞進(jìn)謝臨眼里。
謝臨像被抓包的小偷,慌忙低下頭,耳根瞬間紅透:“學(xué)、學(xué)生不是故意的……”
沈硯之看著他慌亂的樣子,眼底閃過一絲笑意,卻很快隱去,只淡淡道:“看書吧?!?/p>
謝臨“哦”了一聲,埋頭看書,心臟卻跳得像要炸開。
他剛才……是被發(fā)現(xiàn)了嗎?沈硯之會不會覺得他孟浪?
一路胡思亂想,馬車很快到了玉泉寺。
玉泉寺不大,卻清幽雅致。沈硯之熟門熟路地往后山走去,謝臨默默跟在他身后。后山有座孤零零的墳塋,墓碑上沒有名字,只刻著一朵梅花。
沈硯之在墳前放下帶來的梅花糕,蹲下身,用帕子細(xì)細(xì)擦拭著墓碑上的塵土,動作輕柔,像在對待稀世珍寶。
“母親,兒子來看您了?!彼穆曇艉茌p,帶著難得的脆弱,“近來一切安好,您不必掛心?!?/p>
謝臨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單薄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心疼。這個在朝堂上叱咤風(fēng)云、在書房里清冷自持的太傅,也有這樣柔軟的一面。
沈硯之在墳前站了許久,才轉(zhuǎn)身看向謝臨:“走吧?!?/p>
兩人往回走時,路過一片竹林。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母親去世時,我才十歲?!鄙虺幹鋈婚_口,聲音很輕,“她是個極溫柔的人,總愛做梅花糕給我吃?!?/p>
謝臨停下腳步,認(rèn)真地聽著。
“她走后,父親續(xù)弦,府里便再沒人做梅花糕了?!鄙虺幹哪抗饴湓谶h(yuǎn)處,帶著點悵然,“直到……吃到你做的梅花糕,才覺得,有幾分像她做的味道?!?/p>
謝臨的心跳漏了一拍,抬頭看他:“太傅喜歡,學(xué)生以后常做給您吃?!?/p>
沈硯之看著他淺琥珀色的眼里真誠的光芒,喉間微癢,點了點頭:“好?!?/p>
一陣風(fēng)吹過,竹葉沙沙作響,卷起地上的落葉,也吹亂了謝臨額前的碎發(fā)。沈硯之下意識地抬手,想幫他拂開,指尖卻在半空中頓住,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他不能再失控了。
***從玉泉寺回來后,兩人間的氣氛似乎緩和了些。
謝臨不再像以前那般拘謹(jǐn),偶爾會和沈硯之討論些朝堂上的事,雖然多數(shù)時候只是聽著,卻也能提出些獨到的見解。沈硯之也不再刻意板著臉,偶爾會對他笑一笑,雖然那笑容極淡,卻足以讓謝臨開心一整天。
可那層窗戶紙,誰也沒有勇氣捅破。
這日,謝臨正在書房臨摹沈硯之的字,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他皺了皺眉,剛要出去看看,秦風(fēng)就匆匆跑了進(jìn)來:“小郎君,不好了!宮里來的公公說……說陛下要為太傅指婚!”
“什么?!”謝臨手里的筆“啪嗒”一聲掉在宣紙上,墨汁暈開一大片,像朵丑陋的花。
他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起伏,淺琥珀色的眼里滿是震驚和……恐慌。
沈硯之要被指婚了?和誰?是哪個名門閨秀?
無數(shù)個念頭在他腦海里盤旋,像亂麻一樣纏在一起,讓他喘不過氣。
“太傅呢?”謝臨的聲音發(fā)顫。
“太傅正在前廳應(yīng)付公公呢?!鼻仫L(fēng)急得滿頭大汗,“小郎君,這可怎么辦?。俊?/p>
謝臨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身往外跑。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知道他不能讓沈硯之答應(yīng)!絕對不能!
他沖到前廳門口,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砩虺幹届o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聲音:“公公請回吧。沈某早已立誓,此生不娶?!?/p>
“太傅!”公公的聲音拔高了幾分,“這可是陛下的旨意!您難道要抗旨不遵嗎?”
“沈某不敢抗旨,只是心有所屬,恕難從命?!鄙虺幹穆曇粢琅f平靜,卻帶著一股決絕。
心有所屬?
謝臨的腳步猛地頓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沈硯之……心有所屬?
是哪個女子?是他從未提起過的青梅竹馬,還是哪個他看中的世家小姐?
謝臨只覺得心口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轉(zhuǎn)身就跑,像在逃離什么,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上來。
原來,那夜的靠近,真的只是他的錯覺。原來,沈硯之對他的好,真的只是因為他是學(xué)生。
他真是個傻子,竟然會對自己的老師產(chǎn)生這樣齷齪的心思。
***沈硯之打發(fā)走公公,回到書房,卻沒看到謝臨。他皺了皺眉,問秦風(fēng):“謝臨呢?”
秦風(fēng)支支吾吾道:“小郎君……好像聽到了前廳的話,跑出去了?!?/p>
沈硯之的心猛地一沉,快步往外走。他沿著府里的小路找了一圈,終于在花園的角落里找到了謝臨。
少年蹲在地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哭。
沈硯之的心頭一緊,走上前,輕輕開口:“臨兒?”
謝臨猛地回過頭,臉上還掛著淚痕,淺琥珀色的眼里滿是通紅的血絲,像只受傷的小獸:“太傅……恭喜您。”
他的聲音哽咽,帶著濃濃的嘲諷,不知是在嘲諷沈硯之,還是在嘲諷自己。
沈硯之看著他哭紅的眼,心中那點一直被壓抑的情愫瞬間洶涌而出。他再也顧不得什么師生之禮,什么身份之別,蹲下身,伸手將謝臨緊緊擁入懷中。
“傻瓜?!鄙虺幹穆曇羯硢?,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和繾綣,“我心有所屬的人,是你啊?!?/p>
謝臨猛地僵住,難以置信地抬頭看他,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像顆晶瑩的珍珠:“您……您說什么?”
沈硯之看著他震驚的模樣,低頭,輕輕吻去他臉頰上的淚痕,聲音低沉而堅定:“我說,我心悅你。從第一次在長信宮見到你,從你為我熬第一碗藥,從那個失控的雨夜……我心悅你,很久了。”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兩人相擁的身影上,溫暖而耀眼。
那些壓抑的、掙扎的、不敢言說的情愫,終于在這一刻,破土而出,向陽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