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上海灘,過氣影后林晚秋收養(yǎng)了酷似自己的孤兒白露。她把白露培養(yǎng)成自己的替身,
在名利場上替她喝酒賠笑?!坝涀?,你只是我的影子。”林晚秋常對鏡中兩人說。
直到娛樂大亨顧世琛出現(xiàn),他看白露的眼神像穿越二十年光陰。他為白露一擲千金贖身,
林晚秋卻在生日宴上摔碎酒杯:“顧世琛,睡自己親生女兒的感覺如何?”滿場死寂中,
白露看著紅酒像血一樣染透白裙。顧世琛手中金懷表墜地,
表蓋彈開——里面是張泛黃的嬰兒照。---午夜剛過,
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雨便兜頭澆了下來,粗暴地沖刷著九十年代初的上海灘。
雨水砸在百樂門舞廳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上,那些跳躍的、如同融化了胭脂般的燈光,
瞬間便模糊了、流淌了,仿佛一張哭花了濃妝的臉,只剩下一種頹靡而油膩的光暈,
在濕漉漉的夜色里暈染開一片片模糊的亮斑。后臺深處,一間狹小的化妝間里,
空氣粘稠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劣質(zhì)脂粉的甜膩、廉價發(fā)油的膩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
死死地糾纏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葉上。林晚秋坐在唯一一張帶裂紋的舊梳妝鏡前。
鏡框的漆皮早已剝落,露出底下灰暗的木胎,像一塊潰爛的瘡疤。
鏡面也蒙著一層洗不掉的油垢,映出的人影總是帶著幾分陰郁的模糊。
她身上那件曾經(jīng)風光無兩的絲絨旗袍——領(lǐng)口內(nèi)襯一個褪成暗金色的標簽,
隱約還能辨出“1947·周裁縫”的字樣——如今顏色黯淡,
邊緣的滾邊線頭毛躁地翻卷著,像一條擱淺多年、鱗片剝落的老魚。她沒卸妝,
隔夜殘存的脂粉堆積在眼角的細紋里,干涸成一道道污濁的溝壑。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煙,
被她無意識地夾在涂著蔻丹的指間,猩紅的火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明滅滅,
灰白的長煙灰顫巍巍地懸著,隨時可能墜落。煙霧裊裊升起,又被潮濕的空氣壓回,
繚繞在她枯槁的鬢角,模糊了她鏡中的容顏。突然,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
毫無預兆地撕裂了窗外沉沉的夜幕。光芒瞬間涌入這狹小的空間,將鏡面映得一片雪亮!
林晚秋的眼皮猛地一跳。就在這炫目的白光里,
鏡中那張被歲月侵蝕、被酒精和怨恨啃噬得面目模糊的臉,竟詭異地與另一張臉重疊了!
那是一張年輕的、飽滿的、未經(jīng)世事雕琢的臉。光滑的額頭,帶著怯生生濕氣的眼睛,
像初春剛從淤泥里掙扎冒出的新荷,帶著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的、易被染指的美。那張臉,
分明是二十年前的自己!閃電的強光倏然熄滅。化妝間重新陷入更深的昏昧,
只有窗外雨聲依舊嘩嘩作響。林晚秋猛地吸了一口煙,火頭驟然一亮,
映亮了她眼中瞬間翻涌而起的復雜情緒——濃得化不開的恨意、刻骨的嫉妒,
還有一絲……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掌控欲。她對著鏡中那個重疊又分開的幻影,
緩緩地、清晰地吐出三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這黏膩的空氣里:“白、露。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纖細的身影無聲地閃了進來,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和濕意。
正是白露。她像一只受驚的小獸,動作輕得幾乎沒有任何聲息,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
隔絕了外面舞池隱約傳來的靡靡之音和喧囂。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布旗袍,
樣式老舊得如同從上一個時代穿越而來,在門口滲入的微光里勾勒出單薄得有些可憐的輪廓。
她低著頭,鴉羽般的睫毛垂著,遮住了那雙總是帶著怯懦和茫然的眼睛,
濕漉漉的發(fā)梢貼在白皙的頸側(cè),還在往下滴著細小的水珠。“林…林姨。
”白露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種天生的、無法掩飾的瑟縮。林晚秋沒有回頭,
依舊凝視著鏡中那張模糊不清的臉。她只是慢條斯理地、近乎優(yōu)雅地抬起手,
將煙灰隨意地彈落在布滿污漬的梳妝臺面上?!敖裉臁硐蓸恰膭⒗习?,又來了?
”林晚秋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把生銹的小刀,慢慢地刮擦著空氣。
白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手指下意識地絞緊了濕冷的衣角,指節(jié)微微泛白。
“嗯…劉老板說…說新投了個電影,想…想請您喝杯酒,聊聊…”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后幾乎吞沒在窗外的雨聲里?!芭叮俊绷滞砬锝K于緩緩轉(zhuǎn)過那張濃妝殘敗的臉,
渾濁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冰冷地、挑剔地掃過白露年輕的身體?!傲氖裁??
聊他那個塞滿了草包的腦袋,還是他那只肥得流油的手?”她嗤笑一聲,帶著濃重的鼻音,
“他那點齷齪心思,隔著黃浦江的霧都能聞見。”白露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顫抖著,
像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澳闳チ??”林晚秋追問,語氣陡然變得尖利。
白露猛地搖頭,幾縷濕發(fā)甩到頰邊:“沒…沒有!我…我說您身體不舒服,
推掉了…真的推掉了!”她急切地解釋著,帶著哭腔。林晚秋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十幾秒,
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把她釘穿?;瘖y間里只剩下窗外單調(diào)的雨聲,和兩人壓抑的呼吸。半晌,
林晚秋才像是確認了什么,緊繃的身體微微松弛下來,鼻腔里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
“算你還沒蠢到家?!彼淅涞卦u價,重新將視線投向鏡子。鏡子里,一老一少,一明一暗,
兩張有著驚人相似輪廓的臉并排映著,卻又被歲月和境遇切割成天壤之別。
林晚秋拿起梳妝臺上那把缺了齒的桃木梳子,動作有些粗暴地塞到白露手里,
命令道:“過來,給我梳頭。”白露如蒙大赦,趕緊小步挪到林晚秋身后,
接過那把冰冷的舊梳。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晚秋那夾雜著灰白、發(fā)根處油膩打綹的頭發(fā),
動作輕柔得近乎卑微,生怕扯痛了她。那枯澀的發(fā)絲纏繞在梳齒上,
每一次梳理都帶著滯澀的摩擦聲。梳妝鏡的污濁鏡面,像一面模糊的照妖鏡,
清晰地映出兩人此刻的姿態(tài)。林晚秋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鏡中白露那張年輕得過分的臉,
那臉龐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透著一種未經(jīng)污染的、近乎殘酷的純凈,像一張沒染色的生宣,
只等著被涂抹上濃墨重彩的命運。林晚秋的嘴角,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
勾出一個扭曲而冰冷的弧度。她對著鏡中那張酷似自己青春歲月的臉,聲音低沉,
如同惡魔的低語,一字一頓,清晰地敲打在白露的心上:“記住,白露。你只是我的影子。
”她頓了頓,渾濁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死死鉤住鏡中白露那瞬間變得蒼白的臉,
“替我活著,替我受著……把我丟掉的那些臟東西,都替我撿起來。這就是你的命。
”白露梳頭的動作猛地一僵,梳齒卡在打結(jié)的發(fā)絲里。她死死咬住下唇,
一絲腥甜在口中彌漫開。鏡子里,她那雙總是盛滿怯懦的眼睛里,
第一次清晰地掠過一絲掙扎的痛苦,但隨即,又被更深、更沉重的順從所覆蓋。她垂下眼睫,
遮住所有翻涌的情緒,只是更加用力地、也更沉默地,繼續(xù)梳理著那枯槁的頭發(fā)。
那細微的、滯澀的摩擦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成了唯一的、令人窒息的背景音。窗外的暴雨,
下得更急了。嘩嘩的雨聲,仿佛要將這棟紙醉金迷的百樂門,連同里面所有的欲望和不堪,
一起沖刷進渾濁的黃浦江底。---“Cut——!
”導演的破鑼嗓子帶著一股子燎原的怒火,
猛地炸響在片場角落臨時搭起的、簡陋得四面漏風的“豪門內(nèi)景”里。
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鋸子,狠狠地鋸斷了所有緊繃的神經(jīng)?!傲滞砬铮×执笥昂?!
你這演的是哪一出?豪門怨婦還是街邊醉貓?!”導演矮胖的身子幾乎要從導演椅上彈起來,
唾沫星子在午后昏沉的光線里亂飛,指著場地中央那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我要的是隱忍!
是骨子里透出來的恨!不是讓你像塊泡爛了的抹布一樣癱在地上撒酒瘋!”片場瞬間死寂。
幾十道目光,有驚愕,有鄙夷,有麻木,更有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
齊刷刷地聚焦在場地中央——聚焦在林晚秋身上。
她身上那件臨時租來的、料子廉價得能刮下金粉的“華貴”旗袍,此刻已揉搓得不成樣子。
肩頭的盤扣繃開了兩顆,露出里面洗得發(fā)黃的內(nèi)襯。精心描繪過的眉眼被汗水沖開,
眼線暈染成兩團烏青,糊在腫脹的眼皮上,狼狽得像只被雨水打濕羽毛的烏鴉。
她顯然喝多了,腳下虛浮,眼神渙散,手里還死死攥著一個空了大半瓶的劣質(zhì)白蘭地酒瓶。
“隱忍?恨?”林晚秋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嘶啞刺耳的咯咯聲,
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后晃著。她猛地揚起酒瓶,渾濁的液體在里面嘩嘩作響。
“老娘風光的時候,你這小崽子還在穿開襠褲呢!你懂個屁的演戲!”她嘶吼著,聲音劈裂,
帶著一種窮途末路的瘋狂?!澳恪睂а輾獾媚樕l(fā)紫,手抖得像秋風里的樹葉。
“晚秋姐!晚秋姐!別說了!”一個焦急的聲音響起。白露像一道白色的影子,
不知從哪里飛快地沖了出來。她穿著自己的舊棉布旗袍,
在一堆華服濃妝的演員中顯得格格不入的素凈。她撲到林晚秋身邊,試圖去扶她,
去奪她手里的酒瓶,聲音里帶著哭腔,滿是驚慌和哀求,“導演,對不起!對不起!
晚秋姐她……她身體不舒服,她……”“滾開!”林晚秋胳膊猛地一掄,力道大得驚人。
白露猝不及防,被狠狠搡開,踉蹌著后退了好幾步,后背重重撞在一堆堆疊的道具箱上,
發(fā)出一聲悶響。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氣,臉色瞬間煞白,卻死死咬住嘴唇,沒讓自己叫出聲。
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旗袍,在混亂中被扯開了一道細小的口子。“身體不舒服?
我看她是腦子不舒服!”導演氣得七竅生煙,指著林晚秋的手都在哆嗦,“這戲沒法拍了!
整個劇組陪她耗著?她算個什么東西!一個過氣的、沒人要的老……”“老什么?!
”林晚秋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手里的酒瓶作勢就要砸過去。“導演!
導演息怒!”一個油滑的聲音及時插了進來。是劇組的制片主任,
一個永遠掛著圓滑笑容的胖子。他小跑著過來,一把攔住暴怒的導演,
又轉(zhuǎn)頭對林晚秋賠著笑,那笑容卻像刻在臉上一樣虛假,“林老師,您消消氣,消消氣!
這大熱天的,大家火氣都旺,理解,理解!”他目光飛快地掃過狼狽不堪的林晚秋,
又瞥了一眼旁邊臉色慘白、強忍疼痛的白露,小眼睛里精光一閃?!皩а荩?/p>
”制片主任湊近導演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卻足以讓周圍幾個人聽見,
“您跟一個醉鬼置什么氣?砸了設(shè)備、傷了人,耽誤進度,損失算誰的?
上頭投錢的大佬可等著看樣片呢!”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朝白露的方向努了努嘴,
“您看……那邊那個小的?林晚秋‘親妹妹’,長得……嘖嘖,跟林老師年輕時候,
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讓她頂一場,把這老醉貓的爛攤子收拾了?
反正就是個沒幾句臺詞的花瓶背景板,露個臉就行,觀眾誰分得清?咱們先把進度趕了,
后面再說?”導演喘著粗氣,布滿血絲的眼睛順著制片主任的示意,
第一次真正地、仔細地打量起角落里的白露。那目光,帶著評估一件替代品的審視和算計。
白露被他看得渾身發(fā)冷,下意識地往道具箱的陰影里縮了縮,
手指緊緊揪住旗袍上那道新裂的口子。導演臉上的怒容慢慢被一種極度不耐煩的厭棄取代。
他厭惡地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眼神渾濁、還在喃喃咒罵的林晚秋,最終,
極其煩躁地揮了揮手,像驅(qū)趕一只蒼蠅。“還愣著干什么?!”制片主任得了默許,
立刻變臉,對著旁邊呆若木雞的服裝組和化妝組吼道,“趕緊的!給那個誰……白露是吧?
趕緊給她上妝換衣服!就照著林老師的妝造弄!快!別耽誤時間!”他又轉(zhuǎn)向白露,
臉上堆起那種職業(yè)化的、不容置疑的假笑,“白露啊,救場如救火!幫幫忙,就一場戲,
拍完就沒事了!啊?”命令像冰冷的雨點砸下來。幾個工作人員立刻圍住了白露,
七手八腳地開始拉扯她。有人粗暴地往她臉上涂抹厚重的粉底和油彩,
試圖覆蓋她原本的素凈;有人拿著一件和林晚秋身上那件廉價“華服”一模一樣的戲服,
往她身上套。白露像一尊沒有靈魂的木偶,被粗暴地擺弄著。劣質(zhì)脂粉的嗆人氣息鉆進鼻腔,
粗糙的戲服布料摩擦著她細嫩的皮膚。她被迫抬起頭,目光越過那些忙碌的手臂,
看向場地中央。林晚秋被兩個場務(wù)半拖半拽地架了起來,正要往外拖。
就在被拖出片場門口的瞬間,林晚秋似乎恢復了一點點神志。她艱難地轉(zhuǎn)過頭,
渾濁的目光穿過人群,精準地捕捉到了正在被“改造”的白露。四目相對。
白露在那雙渾濁的眼睛里,沒有看到絲毫的歉意或愧疚。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平靜,
還有一種……如同看著自己影子去完成某種使命的、理所當然的漠然。那眼神仿佛在說:看,
這就是你的位置。白露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那冰冷的視線凍穿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
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道月牙形的紅痕,
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卻奇異地讓她混亂驚惶的心緒,稍稍沉靜了一瞬。
她緩緩地、緩緩地松開了緊握的拳,任由化妝師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任由那濃艷的、陌生的顏色覆蓋她原本的蒼白。鏡子里,一張酷似林晚秋年輕時的臉,
正被強行涂抹出來,逐漸取代了她自己。燈光重新打亮,刺得人睜不開眼。
導演不耐煩的催促聲響起:“好了沒有?背景板就位!Action!”白露深吸一口氣,
挺直了被那件廉價旗袍束縛得有些僵硬的背脊。她邁開步子,
走向那個燈光聚集、卻冰冷刺骨的“豪門”中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布滿碎玻璃的冰面上。
她只是影子。一個隨時可以頂替上去、收拾殘局的影子。這個認知,在這一刻,
帶著淋漓的鮮血和冰冷的脂粉氣,狠狠地烙印在了她的靈魂深處。
---“百樂門”的喧囂像一層永不褪色的背景音,日夜不息。
水晶吊燈折射出無數(shù)道迷離的光暈,
旋轉(zhuǎn)著投射在舞池中央扭動的人體和浮著細密氣泡的香檳杯壁上。
空氣里混雜著高級香水、雪茄煙霧、酒精和一種無形的、名為欲望的粘稠氣息。
白露端著一個沉重的銀托盤,上面放著幾杯斟得快要溢出的琥珀色液體。
她穿梭在衣香鬢影之間,腳步輕得像貓,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身上那件為了“工作需要”新做的寶藍色絲絨旗袍,剪裁合體,勾勒出她年輕的曲線,
卻像一層不合時宜的華麗枷鎖,讓她渾身不自在。領(lǐng)口處,一枚小小的珍珠別針,
是林晚秋某次“施舍”給她的,在變幻的燈光下反射著溫潤卻虛假的光。她低垂著眼睫,
視線只落在自己移動的鞋尖和客人伸過來取酒杯的手上?!皢?,這不是白露小姐嗎?
”一個油滑的聲音帶著酒氣噴過來。白露腳步一頓,
不用抬頭也知道是那位常來捧場、手總是不老實的趙老板。她強壓下胃里的翻涌,微微側(cè)身,
避開對方幾乎要蹭到她胳膊的肥碩身軀,臉上擠出一個訓練過無數(shù)次的標準微笑,
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趙老板,您的馬天尼?!薄斑€是白露小姐懂事!
”趙老板哈哈笑著,肥厚的手掌卻沒有去接酒杯,而是順勢就想去拍白露的手背。
就在那油膩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斜后方撞了過來!
伴隨著一聲嬌滴滴的驚呼:“哎呀!
”一個穿著亮片舞裙、濃妝艷抹的女人踉蹌著撞向白露的托盤。嘩啦——!托盤脫手飛出。
幾杯昂貴的洋酒在空中劃出絕望的弧線,狠狠砸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
刺耳的碎裂聲像冰錐,瞬間刺破了舞池的喧囂!晶瑩的玻璃碎片和琥珀色的酒液四散飛濺,
在璀璨的燈光下,如同炸開了一朵頹敗而昂貴的花。白露被撞得一個趔趄,
寶藍色的旗袍下擺瞬間被飛濺的酒液染上大片深色的污漬,冰冷的濕意立刻滲透布料,
緊貼在小腿上。她驚愕地抬頭,對上那個舞女眼中一閃而過的、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得意。
“白露!你怎么回事?!”領(lǐng)班尖利刻薄的聲音立刻像鞭子一樣抽了過來,“毛手毛腳的!
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知道這酒多少錢一杯嗎?把你賣了都賠不起!”周圍的目光瞬間聚焦,
帶著審視、嘲諷和看戲的漠然。趙老板收回手,臉上的笑意變成了事不關(guān)己的輕蔑。
那舞女早已扭著腰肢,飛快地消失在人群里。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白露。
她僵在原地,臉上那點強撐的微笑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近乎空白的無措。
旗袍上的酒漬還在蔓延,冰冷刺骨。她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
“對…對不起…”她嘴唇翕動,聲音卻細若游絲,被淹沒在重新響起的音樂和竊竊私語中。
“對不起頂個屁用!還不快收拾干凈!等著客人踩到玻璃渣子嗎?!”領(lǐng)班叉著腰,
唾沫橫飛。白露猛地回過神,一股火燒般的灼熱感從心底直沖上臉頰和眼眶。
她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硬生生將那股酸澀的淚意逼了回去。她蹲下身,
不顧那些尖銳的玻璃碎片可能會劃破手指,也顧不得濕透冰冷的裙擺緊貼肌膚的不適,
開始徒手去撿拾那些沾著酒液的、滑膩的玻璃殘片。動作又快又急,
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麻木。冰涼的碎片邊緣割破了她的指尖,細小的血珠混著酒液滴落,
她竟也感覺不到多少疼痛。就在她狼狽地低著頭,視線被屈辱的水汽模糊時,
一雙锃亮的、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無聲地停在了她面前那片狼藉的邊緣。
皮鞋的主人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但一種無形的、強大的壓迫感,
如同水銀般沉甸甸地彌漫開來,瞬間驅(qū)散了周圍嘈雜的窺探。竊竊私語聲詭異地低了下去。
白露的動作僵住了。她下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視線首先撞上的是剪裁完美、質(zhì)地精良的深灰色西褲褲線。目光順著那筆直的線條向上,
越過一絲不茍的腰身,最終落在那張臉上。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輪廓深刻而冷峻,
如同用最堅硬的巖石雕琢而成。鬢角夾雜著幾縷恰到好處的銀霜,非但不顯老態(tài),
反而更添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和難以言喻的滄桑魅力。
他的眼神……白露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那雙眼睛,深邃得像暴風雨來臨前最沉郁的海,
此刻正牢牢地鎖在她臉上。那目光極其復雜,銳利得仿佛能穿透她臉上厚厚的脂粉,
直抵靈魂深處。那里面翻涌著一種震驚,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
一種仿佛穿越了漫長時光、驟然看到失落珍寶的……近乎失態(tài)的震動。
那目光沉甸甸地壓下來,帶著一種審視靈魂的重量,讓白露幾乎喘不過氣。“顧……顧先生!
”領(lǐng)班那刻薄尖銳的聲音瞬間變調(diào),充滿了諂媚和惶恐,腰也彎了下去,“驚擾您了!
實在是對不?。∈沁@個新來的丫頭笨手笨腳……”她說著就要去拉扯還蹲在地上的白露。
“滾開?!蹦腥说穆曇繇懫稹2桓?,甚至有些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
像淬了火的鐵。簡簡單單兩個字,讓領(lǐng)班伸出的手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去,
噤若寒蟬地退到一邊,臉色煞白。顧世琛——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閃電,
瞬間劃過了白露混亂的腦海。娛樂大亨顧世??!掌控著上海灘半個娛樂圈沉浮的顧世?。?/p>
關(guān)于他的傳聞,林晚秋在那些醉酒的夜晚,曾無數(shù)次用怨恨又復雜的語氣提起過。
顧世琛的目光沒有離開白露的臉,那深海般的眸子里,震驚和恍惚漸漸沉淀,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專注的探究。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前邁了一步,
昂貴的皮鞋踩在沾滿酒液和玻璃碎片的地面上,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卻毫不在意。
他微微俯身,向白露伸出了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保養(yǎng)得極好,
帶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干凈?!捌饋怼!彼穆曇粢琅f低沉,卻奇異地褪去了方才的冰冷,
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穿透了白露周身冰冷的屈辱和麻木,“地上涼。
”白露怔怔地看著伸到眼前的那只手,大腦一片空白。指尖的傷口還在滲著血,
混著冰涼的酒液,黏膩而狼狽。周圍所有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百樂門迷離的光影旋轉(zhuǎn)著,落在那只干凈的手上,
也落在男人深不見底的眸子里。那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她牢牢困住,動彈不得。
---百樂門的空氣似乎凝固了。水晶吊燈旋轉(zhuǎn)的光暈,
將顧世琛伸出的手映照得如同某種圣像,干凈得不容褻瀆。白露的指尖沾著血和酒,
黏膩冰涼,與那只手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屈辱的潮水尚未退去,
又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審視的“援手”攪得更加渾濁。她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起來?!鳖櫴黎〉穆曇舻统恋刂貜土艘槐椋瑳]有催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深海般的目光,始終鎖在她臉上,穿透厚厚的脂粉,似乎要攫取她靈魂深處的秘密。
白露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幾乎要掙脫束縛。她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染血的指尖,
指甲掐進掌心的傷口,尖銳的刺痛讓她混亂的神智陡然清醒了一瞬。她不能惹怒這個人。
林晚秋醉酒時咬牙切齒的咒罵,那些關(guān)于顧世琛如何翻云覆雨的傳聞碎片,
此刻都化作了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和指尖的顫抖,
避開顧世琛伸出的手,用盡全身力氣,自己撐著冰冷濕滑的地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寶藍色的絲絨旗袍下擺濕透了,沉重地貼在腿上,狼狽不堪。她低著頭,
不敢再看那雙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皩Α瓕Σ黄穑櫹壬?。”她的聲音細弱蚊蠅,
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顧世琛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瞬,隨即緩緩收回,插回西褲口袋。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只是那深邃的目光在白露染血的指尖和濕透的裙擺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秒,隨即移開,
掃向旁邊噤若寒蟬的領(lǐng)班?!懊魈?,”他開口,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蓋過了重新響起的背景音樂,“讓白露小姐到和平飯店找我。九點。
”語氣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事,
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主宰命運的冷酷力量。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