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下了點小雨,本就陰冷非常的天氣變的越發(fā)寒涼。
巖述靠在檐下,有些不耐煩:
“你們到底還要我說多少遍啊?”這一早上,他都快把那天的細節(jié)說吐了。
他面前的人赫然是兵部侍郎林清文和翰林學士曹睿。
曹睿一甩折扇:“你就這么莽撞地留在盛京,真不知道該說你是膽大還是糊涂?!?/p>
若是西北那邊有丁點異動,巖述就是妥妥的人質(zhì),情況再糟糕點,小命不保也是有可能的。
他居然都沒和巖老將軍商量一下就定下來了,這風格,很巖述。
巖述雙手抱臂,嘴里叼根枯草,對于盛京人來說難捱的天氣,對他卻是家常便飯。
“我是我老子親生的好吧,雖然他也時??次也豁樠郏€不至于把我掃地出門?!?/p>
巖述一臉不痛不癢:
“他又不會造反,不明白你們操心個什么勁兒,你們之前不是還想讓我回來嗎?!?/p>
那次是試探成分居多,探新帝口風的,哪成想巖述真這么留下了。
曹睿和林清文對視一眼,均拿他沒辦法。
“事已至此,也只好這樣了?!?/p>
曹睿嘆口氣,道:“小彬沒和你回來嗎?”
“就他那身子骨,哪兒受得了我們這種趕路法,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個半道上呢。”
巖述忽然想到什么,偏頭問道:
“哎,眼瞅那位登基快兩個月了,你倆天天混在人眼皮子底下,有什么看法?”
曹睿一怔,表情登時復雜起來。
他一時不知道怎么說,倒是一向話少的林清文先開口了。
“你難道沒感覺嗎?”
林清文淡淡道:“他以前可是說過永遠不要在盛京看見你的。”
如今看見巖述沒發(fā)難不說,還一口答應讓他留下,爽快的仿佛失憶。
巖述眼皮垂下來,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刮著柱子上的紅漆,漫不經(jīng)心道:“誰知道,大概那些話都喂狗了吧。”
那天他確實挺驚訝的,季綾答應他的時候神色沒有絲毫異樣,原來他以為,此事即便能成,也免不了被刁難。
沒想到幾年不見,那個草包皇子居然也有讓人看不透的一天
巖述嗤笑一聲,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一雙黑眸更是深不可測。
曹睿道:“那位不怎么管事,但也不折騰,這兩個月遞上去的折子,要么讓大臣們自己看著辦,要么就打回去讓他們重新商量,連上朝也是,著實讓人摸不著頭腦?!?/p>
曹睿語氣疑惑:“我開始有點看不懂先帝傳位給他的用意了。”
說實話,要是季綾上來就作天作地,酒池肉林,每天只要看誰不順眼就要拖出去砍了,在朝政上肆意妄為,瞎搞一氣,他們倒會覺得正常。
可偏偏這樣一幅按兵不動的態(tài)度,反而讓人不敢妄加揣測。
“你看那些個皇親國戚,吏部和政事堂的老家伙,文臣武將,哪個沒有點自己的小九九,不都沒輕舉妄動嗎?聽說張大人最近都告誡自己的兒子,少出去惹是生非?!?/p>
連先帝在時朝堂都不見得有這么和諧的時候,曹睿說著說著,表情更復雜了:
“我嚴重懷疑那位是不是故意的?!?/p>
他說的有板有眼,巖述卻沒什么反應,看著院子里干涸的池塘出神。
母親喜歡有水的地方,得把這池子重新弄起來才行。
曹睿半晌沒聽到人接腔,看他的視線,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好友的怒聲喚回他神游的思緒,巖述點點頭:“嗯,我覺得你說的很對?!?/p>
曹睿:“……”
他面無表情對林清文說:“走吧,有什么意思?!边@種天氣在家睡覺不香嗎?跑這兒來對牛彈琴。
林清文是個老實人,把剛才曹睿的話精簡了一下:
“那位如今不可同日而語,你小心。”
巖述笑開了:“我又不是大姑娘,還怕他把我虜進宮里做暖床丫鬟嗎?”
“我既然敢留下,就不怕他找我麻煩。”巖述懶散地笑,眼底冰涼一片:
“我倒是很想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兒來?!?/p>
巖述把草根吐掉,抱著腦袋回屋:“希望別讓我失望,否則我千里迢迢跑到這盛京來豈不是太無聊了?!?/p>
一看就沒把他們的話放心上,曹睿搖搖頭,總覺得將來有一天巖述會被狠狠打臉。
曹睿二人走后,巖述去取了把劍。
曹睿說的話他當然聽見了,不過他長年在外,不怎么混跡官場,對這些并沒有直觀的感受。
但季綾變化挺大倒是事實,從張狂愚蠢變的不動聲色,從一無是處變的游刃有余。
若把過往如今這些變化這些歸咎于城府。
呵。
那這個人還挺深不可測。
巖述立定,屏息,雪亮的劍身出鞘。
風聲凜冽,銀光落刃,劍氣卷起地上的枯葉,一招一式皆帶著鋒銳難當?shù)囊鈿狻?/p>
西北的冬天遠比盛京難熬,連土都凍的硬邦邦的,大漠戈壁上寸草不生,河流湖泊完全凍住,連飲水都成問題。
大生,三兒,老兵頭,矮墩兒,一張張熟悉的臉在寒風中倒下,那風刮的跟刀子似的,皮膚暴露在外一會兒就變得又紅又紫。
他卻只能看著。
無能為力地看著。
即便心中恨極,也什么都做不了。
劍招越來越快,逐漸有些凌亂,舞成殘影的鋒芒染上深重的戾氣。
被殘影包裹的人氣息不穩(wěn),偶爾窺見的眉眼中泛著濃重的血色,如漫天焰火,散發(fā)著深淵一般的危險。
叮地一聲,劍身脫手而出,深深釘進廊下的柱子里。
寒風從皇宮的方向吹來,呼嘯而過,卷起刺入骨髓的冰冷。
巖述保持著長劍脫手的姿勢,許久未動。
——
冬至是整個冬天里除了春節(jié)以外最隆重的節(jié)日,宮里慣例是要大肆設宴慶祝的,雖然如今百日之期已過,但季綾還是讓禮部一切從簡。
值得一提的是,李太后的生辰恰巧就在冬至附近,她來乾清殿說了好幾次,都被不咸不淡地堵回去了。
你老公死了才三個月出頭,你不傷心就算了,還想過生日?
季綾駁回了禮部給太后慶生的折子,面不改色地說滿朝上下還沉浸在悲痛中,實在不宜大動干戈。
轉(zhuǎn)眼,冬至已至。
在寒冷中變的有些蕭條的正陽大街熱鬧起來,小商小販紛紛支攤架椅,人潮如織,火熱的氣氛驅(qū)散了冬天的冷意。
不過這些和季綾沒什么關(guān)系。
天黑漆漆的,大概也就五點左右,他被徐正德和紅燭刨起來,睡眼惺忪地受人擺弄。
果然由奢入簡難,想當年他為了項目半夜起來趕飛機的情況數(shù)不勝數(shù),如今只是在冬天起個床都覺得心力交瘁。
季綾神游著,像個木偶一樣被人抬胳膊抬腿,徐正德在幾套禮部送來的禮服之間團團轉(zhuǎn),小聲和紅燭商量著該穿哪一套好。
耳邊不斷傳來竊竊私語,季綾瞌睡都聽沒了,十分懷疑是不是他最近太好說話了,導致這些人越發(fā)沒上沒下。
徐正德看看這套覺得不錯,看看那套也覺得滿意,一時犯了難,見季綾醒了,便問道:
“陛下覺得穿哪一套好?”
努力擺出控訴表情的季綾:……
#心累#
眼看徐正德還有再拾捯一個時辰的架勢,季綾閉著眼睛,隨手一指:“這套吧。”
徐正德笑瞇瞇道:“陛下果然眼光獨到,老奴也覺得這套最好看?!?/p>
呵,虛偽。
今日休沐,皇帝不用上早朝,但要去天壇祭天,這也是季綾登基以來第一次正式的祭祀活動,怪不得徐正德這么重視。
浩浩蕩蕩帶著一大幫人,季綾已經(jīng)提前預習過這套流程,祭天大禮分為迎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等九項程序,頗為繁瑣,而且在祭祀過程中,皇帝要率領文武百官不斷跪拜行禮。
于是季綾深深地后悔早上挑了這件衣服。
等儀式全部結(jié)束,季綾已經(jīng)麻了,對古代皇帝這種動輒就要負重前行一整天的職業(yè)致以由衷的敬意。
等回到皇宮,季綾悲催地發(fā)現(xiàn),他還不能擺脫這件可怕的衣服。
因為接下來還有宮宴。
這種活動的本質(zhì)就是為了彰顯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難得有除了上朝以外和眾多臣子相處的機會,自然是可著勁兒的來。
季綾微笑著聽下方大臣天花亂墜的馬屁,聽到國泰民安風調(diào)雨順還能微微頷首,聽到文治武功感召于天則直接忽略。
受不起受不起。
下面的座位也不知道是哪個大聰明排的,相當涇渭分明。
以吏部尚書為首的捧皇派,以蘇太傅為首的沉默寡言派,以益王為首偶爾出聲多數(shù)閉嘴的皇室宗親。
季綾酒量不錯,但不知道是不是這具身體的原因,剛喝了幾杯就有點上頭,被面前飛來飛去的水袖攪得頭暈眼花。
眼瞅著捧皇派又有人端著酒想上前,季綾連忙撂下幾句諸位自便,帶著徐正德出去透口氣。
皇帝一走,宴會的氣氛輕松不少,許多交好的官員端著酒杯四處走動。
京兆尹郭治鵬是個大腹便便的胖子,一雙眼睛跟兩顆黑豆似的,滴溜溜轉(zhuǎn)一會兒,走到吏部侍郎跟前。
“張大人啊,聽說最近喜得公子,恭喜恭喜啊?!?/p>
張玉笑瞇瞇道:“哪里哪里,家里多了個讓人頭疼的小子而已,郭大人見笑了。”
兩人你來我往,不一會兒就拐到了工作上,不可避免地cue到吏部尚書,交談的圈子慢慢擴大。
不遠處戶部尚書林津南看著這一幕,冷笑一聲:“什么東西?!?/p>
蘇太傅已過花甲之年,正在閉目養(yǎng)神:“林大人,慎言?!?/p>
“太傅,你看郭胖子那個樣子,哪里像個三品京官,倒像個衙門里鞍前馬后的師爺,就知道圍著那幫人轉(zhuǎn)?!绷纸蚰显娇丛絹須?。
蘇太傅睜開眼,老眼渾濁,讓人懷疑他到底看不看的見:“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何必說出來?!?/p>
“我知道有什么用啊?!绷纸蚰相止疽痪?,有點泄氣地看著正前方空空如也的座位,意有所指:
“該知道的這會兒還不知道呢?!?/p>
季綾繼位三月有余,整日一副甩手掌柜的樣子,雖說確實唬人,可過了三個月,再唬人的架子也該顯原形了。
從得知季綾繼位起他們這群人就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膽生怕季綾做什么糊涂事,如今情況比料想要好,可問題同樣不小。
眼看如今部分朝臣有結(jié)黨營私,拉攏坐大的苗頭,他們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們的所思所想季綾自然無從得知,他正在和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大眼瞪小眼。
他出來透氣,不想勞師動眾,讓徐正德挑著人少的地方走。
于是成功偶遇一只少將軍。
巖述一身藏青色常服,躺在一棵香樟樹上,光線太暗,季綾一開始沒看見,還在樹下歇了一會兒。
無意間抬頭,卻看見一張蒼白的臉幽幽掩映在樹影間,阿飄似的盯著自己,兩顆眼珠子映著月光,一閃一閃的,像叢林里捕食的野獸。
那感覺別提多酸爽了。
季綾木著表情和他對視:“巖將軍?”
巖述不動,也不出聲。
一副聽而不聞的姿態(tài),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寫滿了張狂和挑釁。
季綾頓時輕笑一聲,唰地起身:“徐正德。”
“陛下要找人來嗎?”巖述忽然出聲:“陛下,不是我說,您身邊這些廢物可打不過我?!?/p>
“找人給朕把這樹砍了。”
徐正德:“……”
巖述似乎笑了一聲,很短促,他從樹上跳下來,表情吊兒郎當。
“別啊陛下,這樹起碼長了上百年呢,砍了多可惜啊?!?/p>
巖述聳聳肩,敷衍地行個禮,然后道:“陛下,這地方可是我先來的,您這脾氣發(fā)的不占理兒?!?/p>
皇帝發(fā)脾氣還要占什么理,季綾眼皮一抬,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跪下。”
巖述一頓,撩起衣袍跪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膝蓋非常用力,和青石地板碰出一聲悶響。
連跪都跪出一身桀驁不馴的味道,像只亮著爪子卻又被心不甘情不愿栓住的黑狼。
季綾不在意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但他不會姑息一個臣子對君王的挑釁,他問:“剛在為何沒看見你?”
剛才季綾特意在宴席里找了一圈,沒看見他。
巖述抬頭,一張俊臉笑的沒心沒肺:
“陛下這么關(guān)心我,臣受寵若驚啊。”他剛才就注意到季綾緋紅一片的脖頸,心知這人多半是來躲酒的。
“我喝不慣盛京的酒,太淡了,沒味兒?!睅r述表情散漫,嫌棄道:“西北的酒那才叫酒,這白開水一樣的東西是什么玩意兒。”
字里行間都在嘲諷季綾。
你不行。
季綾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卻沒生氣,淡淡道:“朕私庫里有幾壇西域來的貢酒,想必應該合將軍的口味,徐正德,等會兒記得給將軍送去。”
巖述道:“那感情好,我還以為盛京都是這種軟綿綿的東西,謝陛下賞?!?/p>
沉默的氣氛蔓延。
巖述是個好動的,下半身粘在地板上,上半身晃來晃去,像棵被風吹雨打的竹子。
季綾坐在一旁,看著不遠處,不知在想什么。
小皇帝今天一身黑底繡金龍長袍,從巖述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側(cè)臉,面色沉靜,氣場安然,一身霸氣側(cè)漏的衣服硬是被他穿出了心平氣和的感覺。
和白天遠遠看見的,那個念著冗長祭文的身影不太一樣。
徐正德估摸著時間,道:“陛下,時間差不多了,您看是不是?”
季綾頷首:“走吧。”
被忽略許久都快睡著的巖述:“那我呢?”
季綾置若罔聞,轉(zhuǎn)身就走,他不發(fā)話,徐正德也只敢對巖述行個禮,趕緊跟上。
今晚月色不錯,銀輝清冷如霜,巖述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嘴角仍舊笑意不變。
徐正德想了想,大著膽子道:“陛下,這巖將軍?”
“不用管?!奔揪c面無表情地走在前面,忽然看見斜前方一個黑暗的角落閃過一抹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