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事件雷聲大雨點(diǎn)小,最后什么都沒查到,除了意思意思降了大理寺卿的職,唯一的流血事件只有季綾自己。
季綾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穿來以后產(chǎn)生的蝴蝶效應(yīng),但他也沒有追根究底的意思。
刨根問底不符合一條咸魚的人設(shè),季綾現(xiàn)在佛的很,信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倒是一干朝臣總是揪著這件事不放,遞進(jìn)御書房的折子呈冪式增長,全是各種黨羽攻訐,互潑臟水,明里暗里猜測是誰下的黑手。
季綾癱在椅子里,連翻都懶得翻。
季綾穿一身天青色繡竹紋長袍,領(lǐng)口處一圈小巧的柔軟狐毛,他表情喪喪的,這一身襯的整個人越發(fā)精致脆弱。
距離刺殺事件已經(jīng)過了半月有余,他肩上的傷都好了一大半,他沒什么感覺,可乾清殿的人好像都嚇破膽了,尤其是紅燭。
不能冷了餓了,不能吹風(fēng),不能久站,看書看折子不能太久,稍微咳嗽一聲就如臨大敵地去找太醫(yī),鬧的一陣雞飛狗跳。
季綾兩輩子加起來都沒被人這么管過,著實(shí)吃不消。
可哪怕他端起皇帝架子,紅燭都一臉視死如歸我行我素,他還能怎樣?
季綾深深嘆口氣,也只有在御書房這會兒,他能一個人清靜清靜。
也不算一個人。
季綾抬手敲敲桌子。
一個身影相當(dāng)目無王法地從窗戶外翻進(jìn)來,一臉玩世不恭的笑。
“陛下有何吩咐?”
自從季綾發(fā)話讓他去樹上住,這廝就干脆天天蹲樹杈上,美名其曰暗中保護(hù)。
呵,就你這個存在感還暗中保護(hù)。
刺客:隊(duì)友標(biāo)記了一處地點(diǎn)。
這段時間比這出格的事巖述做的多了去了,半點(diǎn)侍衛(wèi)的樣子都沒有,這人臉皮忒厚,季綾罰過幾次覺得沒意思,就懶得管他。
“知道洛神山怎么走嗎?”
巖述抱著手臂,姿勢比季綾這個皇帝還隨意:“知道,怎么?”
季綾站起來,關(guān)節(jié)處傳來一陣軟綿綿的感覺,總覺得渾身都累。
他憋太久了,自己宅是一回事,每天不得不葛優(yōu)癱又是另一回事,受傷前還能去御花園散散步,現(xiàn)在倒好,紅燭恨不得他那雙腳就不沾地。
“帶路?!?/p>
巖述眉峰一挑,難得有點(diǎn)詫異:“現(xiàn)在?”
季綾點(diǎn)頭,隨手拿過大氅披在身上,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常服,就為了出門。
巖述看他的動作,漆黑的眼底逐漸變得興趣盎然。
“就我們兩個人?”
“廢什么話,走不走?”
季綾給紅燭留了字,說晚膳前會回來,至于宮里這些人會怎樣,季綾今天任性,不想管。
有巖述在,季綾跟著混出去輕而易舉,皇宮那么大,很多人一輩子都不見得有機(jī)會瞻仰天顏。
季綾坐在馬車?yán)镩]目養(yǎng)神,巖述在外面趕車。
巖述嘴閑不住,一邊揮鞭一邊道:
“陛下出門不帶侍衛(wèi),不怕再遇見刺客嗎?”
聲音隔著簾子淡淡傳出:“你不是侍衛(wèi)嗎?難道西北少將軍的武藝,連幾個小嘍啰都收拾不了?”
巖述不置可否,惡趣味道:
“可若是被圍攻,卑職只怕分身乏術(shù),若是陛下不幸被擄了去,這身嬌玉貴的,嘖嘖。”
這兩聲嘖給人無盡遐想,聽的季綾只想給他兩逼兜。
“既然如此,朕若不幸罹難?!奔揪c道:“巖侍衛(wèi)給朕陪葬如何?”
“不如何,我當(dāng)然要和我媳婦躺一個坑。”
“此女可憐?!?/p>
“可憐什么?”
“生前對著你,死后還得對著你,不可憐嗎?”
“……”
兩人一路走一路斗嘴,洛神山離盛京不遠(yuǎn),只是位置有點(diǎn)偏僻,沒過多久,巖述停住馬車。
“前邊馬車上不去,只能委屈陛下自己走了。”
季綾掀開簾子跳下來,半點(diǎn)皇帝威儀都沒有。
這還是穿來之后,除了祭天之外第一次出皇宮,季綾環(huán)視四周,青山浩渺,孤峰暗色,點(diǎn)點(diǎn)云霧繚繞,景色相當(dāng)不錯。
季綾深吸一口氣,很涼,很清新,有淡淡的柏香。
巖述把馬車栓好,不知是不是到了外面的原因,他看起來更肆無忌憚了,下巴一抬道:
“先說好,我沒怎么來過,路不熟,不知道要多久能到?!?/p>
季綾瞥他一眼,忽然道:
“你覺不覺得這是個殺人埋尸的好地方。”
巖述隨意的神色一頓,慢慢轉(zhuǎn)過來。
“你說什么?”連陛下都不叫了。
兩廂對視,季綾目光平靜,巖述的眼睛卻越來越黑,以往總是綴著的散漫漸漸斂去,眸底像藏了一座深不見底的漩渦。
鳥鳴山澗,隱有回聲,周圍越發(fā)寂靜。
就在兩人之間氣氛越來越詭譎的時候,巖述一垂眸,徑直朝前:
“陛下說笑了,趕緊走吧,不是晚膳前要回去?”
沉悶的氛圍被打破,季綾眼睛微瞇,默不作聲地跟上去。
他其實(shí)一直都能感受到,巖述對他的敵意。
……甚至是殺意。
那天他被刺客追到巖述面前,對視的那一剎那,季綾看清了他眼底的狠戾。
像一把染血的彎刀,一只淬毒的利箭,極快,分秒即逝。
季綾覺得那殺意不止是針對自己,更是針對那名刺客,因?yàn)樗幌胱约核涝趧e人手上,那樣他心中滔天的怨恨根本無法得到疏解。
如果可以,他應(yīng)該是想親手殺了自己的。
季綾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樣,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相反,他對人對事都異常敏感,有著超乎常人的可怕直覺。
他之所以選擇和巖述出來,一方面是為了見見“季綾”的生母,但另一方面,也想知道巖述和“季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樣深重的怨和恨,超過了季綾目前為止遇到的任何一個人,濃的像粘稠的血,即便被很好地隱藏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也依舊散發(fā)著不詳?shù)奈兜馈?/p>
他看著巖述冷硬的背影,微微皺眉。
即便“季綾”已經(jīng)消散,但他也并不希望,那個用轉(zhuǎn)世輪回?fù)Q來一個彌補(bǔ)機(jī)會的孩子,被加諸上如此大的惡意。
——
彎彎繞繞走了快一個多時辰,目的地總算到了。
洛神行宮。
這具身體的生身母親就住在這里。
地方并不簡陋,但也說不上奢華,普普通通,但就皇帝母親來說,又顯得有幾分寒酸。
一位紫衣婢女站在門口,似是在等什么人。
季綾剛一露面,紫衣婢女就盈盈福身:“奴婢采月見過陛下,巖將軍。”
季綾訝然:“你是在等我們嗎?”
采月微微一笑:“是夫人讓奴婢在這里等候陛下的,陛下,夫人恭候多時了?!?/p>
季綾這下是真的驚訝了,他出門沒有驚動任何人,甚至是昨天晚上才臨時起意,這殷夫人是如何得知的?
是的,殷夫人,殷棠。
為了打聽關(guān)于她的事,著實(shí)費(fèi)了季綾一番功夫,各種試探套話,才把整件事拼湊起來。
這是名奇女子。
殷棠本是一小國公主,因年少貪玩,在宮外偶遇微服私訪的先帝。
一見面,先帝就驚為天人,使出十八般武藝博得佳人芳心。
彼時殷棠還不知道先帝身份,小姑娘正值離經(jīng)叛道的年紀(jì),居然就真跟著情郎走了,先帝原是想到了盛京亮明身份,再以大夏名義向靖國求娶于她。
可惜世事無常,殷棠前腳離開靖國,后腳國家就爆發(fā)了嚴(yán)重的疫情,不過半月,國內(nèi)已是尸橫遍野,被迫向鄰國求援。
結(jié)果,靖國被趁火打劫,要求歸順,附加條件及其苛刻,靖國王室自是不肯。
在這個信息閉塞的時代,等殷棠知道的時候,靖國已經(jīng)從地圖上消失了。
大好河山,歸入鄰國版圖,靖國王室宗族,皆被掛城樓示眾。
最可恨的是,該國以根除疫情為由,坑殺了靖國二十余萬無辜百姓。
那可是二十萬累累白骨啊。
殷棠得聞驚天噩耗,又恰巧知道了先帝身份,苦苦哀求,求先帝為靖國出兵。
據(jù)說,那年盛京下了罕見的大雪,殷棠跪在正陽門前三天三夜,聲聲泣血,最后昏死過去,也就是這個時候,殷棠被診出了喜脈。
可即便如此,先帝最后也沒有松口。
甚至以后都不敢再見她。
那些山盟海誓,被一場大雪埋葬,都成了笑話。
季綾初聞此事,才終于恍然,為何先帝突然把撫養(yǎng)季綾的李雪玲扶為皇后,明知季綾不成才還要把大夏江山托付給他,又為何在季綾根基不穩(wěn)之際,把兵權(quán)獨(dú)立出去。
虧欠他母親,所以把江山補(bǔ)償給他,又因著一個帝王的責(zé)任,為大夏上了最后一道保險(xiǎn)。
先帝此人,還真是。
可悲,又可嘆。
殷棠沒有封號,下人都叫她夫人,住在盛京之外的洛神行宮,這段歷史并不光彩,所以即便是宮內(nèi),知曉內(nèi)情的人也不多。
而且最重要的是,“季綾”和她的關(guān)系似乎不好,也就少有人會在他面前提起。
這樣的過往,繞是從一個現(xiàn)代人的角度來看都忍不住唏噓,對這名女子的好奇也前所未有的強(qiáng)烈。
所以才有了這趟洛神山之行。
季綾穿過回廊,漸漸聞到一股沉香的味道,很安靜,很平和。
采月道:“夫人就在里面?!彼龑χ鴰r述:“奴婢準(zhǔn)備了茶點(diǎn),還請巖將軍這邊請。”
巖述皺眉,剛要開口,季綾道:“你去吧,我沒事?!?/p>
巖述眼皮一跳,看了他一眼。
季綾只留給他一個后腦勺,他踏進(jìn)那間充滿沉香味的屋子,一瞬間有種奇異的感覺充斥全身。
一道溫柔的女聲傳來:“你來了。”
季綾抿抿唇,繞過屏風(fēng),一道美麗的幾乎令時光凝固的身影映入眼簾。
殷棠跪坐于桌前,一身樸素,除了一只挽發(fā)的木簪外沒有任何多余的修飾,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股安寧祥和的氣息。
那張臉,是讓造物主都驚嘆的程度,也難怪當(dāng)年先帝一見鐘情,寧可低下身段去取悅討好。
殷棠看向他,臉上有淺淺的笑意:“坐吧?!?/p>
季綾暗吸一口氣,屈膝坐下。
距離拉進(jìn),季綾發(fā)現(xiàn)殷棠鬢邊有幾縷銀絲,并未刻意隱藏。
季綾下意識看向殷棠的臉,太炫目了,即便沒見過以前的殷棠,他也能看出來歲月沒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跡,美的令人心驚肉跳。
季綾還在神游,殷棠下一句話就把他炸回現(xiàn)實(shí)。
“這段日子,還習(xí)慣嗎?”
季綾三魂七魄瞬間歸位:“什么?”
殷棠:“這里的生活方式可能和你以前接觸的不太一樣,還習(xí)慣嗎?”
季綾腦海中天雷滾滾,這一下來的他猝不及防,季綾眨眨眼,不小心和那雙美麗的眼睛對上。
干凈,澄澈,如果說季嵐的眼睛是不諳世事的天真懵懂,那殷棠的眼睛則是洞穿世事的清醒通透。
對視須臾,季綾漸漸平靜下來。
“您知道?”
殷棠一笑,周身氣息柔和,像一只溫柔的手安撫著季綾。
“我知道?!?/p>
季綾默然,道:“那我還能回去嗎?”
他還是,不太想留在這里。
殷棠給他沏茶,動作很慢,不答反問:“你最近是否有困惑?”
季綾默然,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棵巨大的玉蘭花樹,隆冬未過,此時只有光禿禿的樹干。
“我不知道我在這里的意義是什么?”
穿過來這么久,他認(rèn)識了很多人,徐正德,紅燭,季嵐,蕭承玨,李太后,滿朝文武百官,還有巖述。
這些人有好有壞,敬他愛他,也欺他怕他,但無論是好意還是惡意,都不是對他的。
他不是“季綾”,他只是一個現(xiàn)代的普通人,每天朝九晚五,奔波勞碌,沒干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也不覺得自己有多特別。
“季綾”希望他代替自己照顧好大家,照顧好大夏,但對身邊這些人而言,他們希望“季綾”成為一個明君,成為一個賢主,而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占了他的身軀,鳩占鵲巢還洋洋得意。
好比說如果蕭承玨知道他其實(shí)根本不是季綾,還會像一個別扭的兄長一樣替他操心為他著想嗎?
正因?yàn)橹来鸢福运芾Щ蟆?/p>
他說自己想當(dāng)一條咸魚,是因?yàn)橛X得過往太過辛苦忙碌,想要休息。
不是這樣的。
他在逃避。
哪怕知道自己身在其位,也不去聽,不去看,不去管,因?yàn)樗恢雷约旱降自撛趺醋觥?/p>
他當(dāng)然也可以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只要他不說,他就可以一直享受著不屬于他的榮華富貴,兄弟親情,主仆情誼。
可他覺得那樣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
他想回去,即便是一具太平間的尸體,那也是屬于他的,真實(shí)的人生。
殷棠嘆口氣,把一杯清茶放在他面前,裊裊的白霧模糊了她的臉,季綾聽見她說:
“你知道我為什么生這么多白發(fā)嗎?”
“我是靖國王室血脈,在我們國家,有一種神秘的占卜之術(shù),使用之后能窺見世間萬事萬物的軌跡?!?/p>
“我一生中有三次占卜的機(jī)會,第一次在及笄之禮當(dāng)天,我占卜我何時能遇到命中注定的人?!?/p>
“第二次在黎國覆滅之后,我占卜我何時能復(fù)仇?!?/p>
“第三次在阿綾出生的前一天,我占卜他一生順?biāo)炫c否?!?/p>
殷棠語氣平緩,并未因提起往事而波動。
“三次占卜,分別為人妻,人子,人母,原本三次機(jī)會用盡之后,你現(xiàn)在應(yīng)是見不到我了。”
世間但凡有違天道的事都要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jià),季綾聽的入神,忍不住追問:“怎么了嗎?”
殷棠幽幽道:“因?yàn)楹髢纱握疾范际×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