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嵐這孩子,忒皮了,就一會兒沒看住,喝了一整碗果酒,醉倒了。
“你真的沒問題嗎?”蕭承玨讓侍衛(wèi)把人送上馬車,對著季綾道。
季綾:“我還想再走走,你帶著阿嵐先回去吧?!?/p>
看蕭承玨還想說什么,季綾忙道:“我又不是真的一個人,不用擔心?!?/p>
這人在御書房窩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想出來走走,蕭承玨想到身后的隨從和暗處的保護,同意了,不過臨了還是不放心地叮囑,讓他少逛會兒,早點回去。
季綾笑著點頭。
人走了,季綾扇子一甩,把腦子里雜七雜八的念頭都掃出去,專心致志地逛起街來。
一個被人墻圍起來的小攤前,季綾從縫隙中瞄了一眼,樂了。
套圈啊,這游戲還真是古今通用。
季綾興致勃勃地看了一會兒,周圍起哄的人不少,搞得季綾也有點手癢。
還是沒忍住,季綾讓人去老板那兌了十個圈,站在線外。
見是位年輕俊美的公子,周圍起哄的人更多了,季綾掃了一眼那些小玩意兒,面帶微笑,出手一擲。
而后笑容一僵。
歪了。
季綾不服氣,瞄準,再出手。
又沒套上。
出手。
沒中。
再出手。
還是沒中。
扔完了九個圈,季綾一個都沒套中,周圍的人有噓聲也有給他出主意的,雖說不至于羞赦,但也覺得面子上有點掛不住。
季綾舌尖一頂后槽牙,他還就不信了,這還能難倒他?
季綾停頓了好久,屏息凝神,充分吸取之前的經驗,出手如閃電。
那圈兒在一串手串前咕嚕嚕滾了一圈,最后在眾目睽睽之下……
歪了。
“呵?!?/p>
一聲低笑再也壓抑不住,清凌凌的很好聽,在一眾遺憾嘆息中格外出眾。
笑聲的主人并沒有掩飾的意思,季綾一扭頭,就看見巖述那張還沒收回嘲笑的臉。
季綾:“……”
巖述在宮里沒逮到人,心里煩,出門溜達,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
“這位……小公子?!笨粗揪c一身便服,巖述悠悠出聲:
“技術不怎么樣啊,要不要哥哥教你?”
對他自稱哥哥也不怕折壽,季綾瞥他一眼,瞧見巖述站沒站相一臉欠揍,心里就來氣。
“再來十個。”
“給他。”
喲,杠上了,又來一位俊美公子,眾人見有熱鬧看,紛紛讓出一條道,讓巖述過去。
巖述漫不經心地笑,一張俊臉端著十二分的風流肆意:
“怎么,小公子不信我,還要先驗驗?”
季綾:“少廢話,扔不扔?”
“扔,小公子發(fā)話哪兒有不扔的道理?!睅r述接過那些圈,饒有興致地問:
“想要哪一個?”
季綾站在一旁不說話,高冷的一批。
巖述聳聳肩,也沒見他怎么瞄準,就很隨意地一扔,眼睛甚至都沒往那邊看,仍是注視著季綾。
圈穩(wěn)穩(wěn)落地,正中紅心。
巖述一扔一個準,到后面覺得實在太無聊,干脆三個圈一起扔,例無虛發(fā)。
眾人喝彩聲一陣高過一陣,小攤的老板眼睜睜看著,怎么看都有點強顏歡笑的意思。
十個圈很快扔完,老板忙不迭把獎品全部包起來,只盼趕緊把人送走,再這樣下去,他得虧到褲襠里去。
巖述一歪腦袋,看著那堆小玩意兒:“沒有喜歡的?”
見季綾不說話,巖述想到什么,輕嘆一聲:
“也是,想討你歡心可真不容易……”
最后一句壓的很低,季綾沒聽清,他不愛與人爭勝負,但一個大男人被這么下面子,心情總歸是不大好的。
季綾沒了逛街的興致,轉身就走。
沒走幾步,巖述就追上來:“生氣了?”
季綾:“沒有?!?/p>
巖述:“那干嘛走這么快?”
季綾淡淡道:“我得回去加班?!?/p>
“什么是加班?”
季綾不理他,巖述上前兩步走到他前面,面對季綾,拉住他的袖子把一個東西放進他手心。
“吶,送你的?!?/p>
季綾攤開手心,是一串紅珠手串,并不精致,材料也十分普通,但小小的珠子被刻成了包子的形狀,很可愛。
“我知道你見慣了好東西,看不上這些?!睅r述難得有點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但這是我給你贏的,好歹留個紀念?!?/p>
那堆東西都還給老板了,但這串手串紅艷艷的,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就想起當初小皇帝舉起水缸,那截細瘦白皙的手腕。
若是帶上,應該會很漂亮。
季綾一個大男人,兩輩子也沒帶過這種小女生的東西,自然不會如他愿。
季綾看一眼巖述,各色燈火輝煌之下,這家伙笑的花枝招展,一雙眼睛很亮,像只毛茸茸的犬科動物。
他眼神一瞬間復雜,沒拒絕,收下了。
“真不再逛會兒嗎?”巖述心癢癢,難得在外面逮到他,沒有涇渭分明的君臣之隔,他竟有點不舍這樣獨處的時光。
季綾:“再逛趕不上宮禁了。”
巖述遺憾點頭,復又不經意道:“等到正月十五,這里會有花燈會,公子長這么大,應該還沒見過民間的花燈會吧?!?/p>
季綾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巖述十分不滿:“哎,我說你怎么動不動就不理……”
“巖述?!?/p>
季綾抬頭,忽然開口。
巖述一愣,未說完的話斷在喉嚨里。
……季綾還從來沒有這么正式地叫過他的名字。
以往都是巖將軍,巖侍衛(wèi),平淡的,調侃的,惱怒的,可這種語氣……
巖述眼芒一動,張牙舞爪的表情微微收斂。
“什么?”
季綾在心底深吸一口氣,雖有憂慮,但無遲疑
“我要?!?/p>
大庭廣眾之下,季綾只說他要,卻沒說他要什么。
但他知道,巖述能聽懂他的未盡之言。
巖述也確實聽懂了。
他要兵權。
巖述回京小半年,這個雙方一直避而不談的問題,終于被擺上臺面。
回宮的路上,氣氛很沉默,巖述策馬在側,一反常態(tài)的安靜。
馬車里,季綾閉著眼,臉色變幻不定。
他這些天在御書房宵衣旰食,不斷推敲、計劃、布局,可橫亙在他面前的問題并不是單純的謀略就能解決的。
他需要一個前提,需要擁有一個能夠讓他施行他所思所想的根本保障。
兵權。
他的不二之選。
如果給他三年五載,他有信心慢慢收攏權力,一點一點扭轉朝堂上的劣勢,但桓州的事為他敲響了警鐘,他沒有那么多時間了。
魏王都有膽子直接把刺客安插到宮里,如此明目張膽,說明他已經按耐不了多久,季綾這些時日已經派人詳細調查過這個人。
總的來說,情況很不理想,各種意義上的。
依季綾的估計,不出半年,魏王就會起兵,而季綾,卻還是一個連筆應急的賑災款都扣扣搜搜各種東拼西湊才搞到手的少年皇帝。
季綾不知道“季綾”當初有沒有遇到過這個問題,又是怎么解決的,但于他而言,把巖家的兵權拿到手,無疑是最穩(wěn)妥的辦法。
可巖家會心甘情愿交出兵權嗎?
暫且不論季綾那一籮筐前科,先帝把兵權交給巖家,除了為大夏上道保險之外,恐怕還有點別的意思。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巖家世代忠良,先帝在位三十余年,怎么可能不清楚,只能說,臨了還擺了巖家一道。
這兵權,拿了是錯,不拿也是錯。
如若季綾不成器,這兵權可保證大夏疆土安危;若是天下太平,朝堂之爭何等詭譎慘烈,手握重權的巖家怎可能置身事外,同樣要面對一幫豺狼虎視眈眈。
巖家人丁稀薄,又常年遠離盛京,不曾經營,對別人來說是天賜之喜,對他們卻是個燙手山芋。
偏偏,還不能不接著。
巖述騎馬,目視前方,臉色很難看。
這兵權,當初他就極力阻止父親接下來,用到就代表要用西北軍的將士去填大夏四處漏風的墻,用不到就要面對君王和朝臣的雙重壓迫。
可父親不可能拿這江山去賭。
“如若大夏毀在為父手上,我還有什么臉面去見我?guī)r家列祖列宗?!?/p>
現(xiàn)在,季綾要收權了,也就意味著巖家無法再置身事外。
一直到正陽門前,季綾的聲音傳出來:“巖將軍留步吧?!?/p>
聽不出任何情緒,巖述也看不見這人的神情,這讓他有些難得的焦躁。
“陛下?!睅r述驀地開口:“臣有要事稟報?!?/p>
馬車內一陣沉默,巖述握著韁繩的手緩緩收緊。
“走吧?!?/p>
御書房,兩人面面相覷。
燈火幽幽,桌上高高摞起的折子拉出一條漆黑的影子。
巖述率先打破沉默。
“陛下,您應該知道先帝把兵權給巖家的用意吧?”
單刀直入,很巖述。
季綾:“朕知道。”
巖述直視他:“那您也應該知道,巖家不會輕易放手的?!?/p>
季綾一抬眼皮,淡淡的聲音里含著若隱若現(xiàn)的壓迫力:
“是嗎?!彼酒饋恚€穿著那一身常服,整個人的氣勢卻如潮汐般節(jié)節(jié)攀升。
“巖將軍別忘了,這大夏姓季?!?/p>
季綾不及巖述高,卻莫名有種俯視的錯覺,雖不著龍袍,一身帝王威儀卻顯露無疑。
嫻熟又自然,仿佛他本該如此高高在上,無悲無喜地俯瞰眾生。
巖述抿唇,一撩衣擺,跪下。
無聲的對峙。
季綾在心里嘆口氣,他算是發(fā)現(xiàn)了,但凡遇上巖述,他嘆氣的頻率就格外高。
他指尖一動,從暗格里抽出一本密折遞給他。
“看或不看,你自己選擇?!奔揪c聲音很低:
“但無論怎樣,結果都不會變,接下來這一段時間,你會短暫地失去自由?!?/p>
巖述嗤笑一聲,也不知道是針對季綾的話本身還是針對話的內容,隨手接過,毫不猶豫地打開。
季綾在一旁安靜等他看完。
篇幅不大,寥寥幾句,卻看的巖述臉色難得凝重起來。
“魏王這就按捺不住了?”
巖述雖不混官場,但腦子也是頂好用的,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你要清洗朝堂?”
季綾沒有否認,巖述眼睛微瞇:
“陛下如今根基未穩(wěn),根本動不了盤根錯節(jié)的士族官宦,所以想借兵權之利整頓官場?!?/p>
魏王是先帝長兄,季綾的大皇叔,說起來,當年要不是受母族連累,這位才應該是正兒八經的中宮嫡出。
有此狼子野心,且隱忍蟄伏多年,如今挑中季綾這個軟柿子,也是情理之中。
一旦魏王造反,他身邊無可用之人,難保那群王八蛋為了活命不會反手給他一刀。
他沒時間了。
季綾默認,神情在燈火幽微下顯得不大真切。
他給巖述看這份密折,其實不指望能寬巖家的心,畢竟狡兔死走狗烹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一個失去鉗制帝王的憑借,地位又頗為敏感的家族,下場可想而知。
誰知道他拿到兵權,第一個下手的對象會不會就是它的前東家呢?
季綾垂眸,看著巖述黑黝黝的發(fā)頂。
他不是個喜歡示弱的人,本來沒打算召巖述進宮,反正結果都不會變,這兵權他非拿到手不可。
只是,巖述把手串遞給他,有點孩子氣的樣子,讓季綾心里一動。
說不上來是什么,或許是不想看到他在這個陌生世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為這種事分道揚鑣。
季綾如墨的眼睛看著他,說:“朕明日便會下旨,巖述御前沖撞,以下犯上,責令將軍府禁足三月。”
他頓了一下。
“這一次,算我欠你的?!?/p>
巖述眼底暗色沉沉,像一池極深的潭水,捏著密折的手指微微發(f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