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夜沉沉,浮光靄靄。
巖述到御書房的時候,人已經(jīng)撐著額頭睡著了。
白天一場大戲,你方唱罷我登場,季綾謀篇布局多日,在棋盤上縱橫捭闔,終于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怎么會不累呢?
巖述靜靜立在原地,用一種全新的目光凝視他,一向銳意盎然的眼睛大霧彌漫,眸底沉淀的情緒如深沉的夜色,將那人盡數(shù)包裹。
他放輕呼吸,仿佛能這樣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季綾眼睫顫動,緩緩睜開眼。
他視線迷蒙,愣了三秒才清醒過來。
“你怎么不叫我?!?/p>
季綾揉揉太陽穴,最后一絲睡意散去。
不知道巖述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傻站在那兒不累嗎?
巖述垂眸,斂去眼底的神色,輕聲道:“你很累了,干嘛不去休息?”
“事情還沒料理完,我睡不著?!奔揪c道:“怎么樣了?”
巖述靜默許久,才道:“益王來過了?!?/p>
“嗯?”
“被我擋回去了?!睅r述抬眼道: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你先去睡覺?!?/p>
季綾淡淡地笑開了:“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精致的易碎品了?我好歹是個男人,不至于……”
剩下的話斷在喉嚨里,一團(tuán)陰影籠下,巖述突然逼近,手輕輕撫上他的背。
層層衣物下,那里有一個烏黑的淤青,是白天的箭矢留下的。
季綾有點不自在,動了動身子。
巖述一反常態(tài)地安靜,氣場也不強,但不知道為什么,他莫名有點怵。
“那個……呃,已經(jīng)沒感覺了,你不用擔(dān)心?!?/p>
季綾干巴巴地擠出這句話,感覺到巖述的手忽然頓住。
“你在想什么?”
季綾一怔:“什么?”
巖述嗓音低啞,宛如嘆息。
“白天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為什么要替他擋那一箭?
就憑身上那件護(hù)甲嗎?
如果那件甲胄擋不住呢?萬一出現(xiàn)傷口了呢?萬一那群人還有后手呢?
萬一……這人有什么意外?
季綾感覺到肩膀一沉,巖述把腦袋埋在他頸窩里,垂下的長發(fā)劃過耳廓,聲音悶悶的,聽不大真切。
“你讓我怎么辦啊……”
低低的呢喃飄進(jìn)耳朵,季綾覺得心臟好像被輕輕揪了一下,渾身一激靈,有種微妙的,仿佛觸電般的感覺蕩漾開。
裹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他頓了一下,抬手?jǐn)堊∷谋场?/p>
“我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他難得詞窮,想了想,試探道:
“要不我們拉勾?我保證以后不會再有這種事了?!?/p>
夜色燈火下,巖述靜默許久,久到季綾自己都覺得這個提議有點傻。
一只長著厚繭的大手忽然握住他。
帶著幾分強勢地牽起他的小拇指,緊緊交纏在一起,拉完勾之后還不愿意放開,就著這個姿勢把他整只手包裹住。
遙想季綾母胎solo三十年,連女孩子的手是什么觸感都不知道,哪成想一朝穿越,初牽給了一個帶把的。
他莫名覺得有點好笑,拍拍他的背,像在安撫一只大型動物。
“行了,每天那么多遍萬歲也不是白喊的,哪兒那么容易隕落。”
他微微側(cè)頭:“告訴我,落云山那邊怎么樣了?”
巖述在他頸窩磨磨蹭蹭,鼻息時不時噴灑在他鎖骨上,很癢。
季綾顧及他身上濃濃的不安氣息,忍了又忍才沒把他推開。
巖述一開始是真的很難過,滔天的怒火和濃重的恐慌之后,無處宣泄的情緒盡數(shù)化為了如絲如縷的難過,怎么也填不滿心底的空缺。
他想見這個人,聽到他,靠近他,只有真切的觸碰才能讓他躁動的心冷靜下來。
然而季綾太縱容他了。
這樣毫不遮掩的縱容和放任,仿佛不動聲色地撤去了君臣隔閡,季綾只是季綾,巖述只是巖述。
這樣不好。
會讓他忍不住覺得,這是一種默許。
對他心底無法遏制的,肆意瘋長的貪念的默許。
季綾完全不知道自己纖細(xì)白皙的脖頸就是別人嘴邊一塊鮮美的嫩肉,他只是覺得這個姿勢有點別扭,他無意識挺直脊背,這會兒腰都酸了。
巖述最后還是直起身子,眸底的克制漸漸斂去,一雙漆黑的眼睛越發(fā)深不見底。
“落云山的人馬已經(jīng)全部控制住了,兵器收繳,無人員傷亡,那邊來的人有益王看著,沒有異常。”
巖述不會把私人感情帶到正事上來,他微微瞇眼,眼神銳利:
“我一直都沒問過你,你是怎么說動黎國借人的。”
是的,沒錯,黎國。
這個國家臨近大夏,歷來喜歡干偷雞摸狗、趁火打劫的事,這些年國力漸盛,動作越發(fā)肆無忌憚,已經(jīng)隱隱有對峙的苗頭。
此事說來話長,得追溯到季綾穿過來之前,季嵐那一個讓“季綾”上吐下瀉的燒餅。
落云山,盛京城外一座不起眼的荒山而已,表面平平無奇,內(nèi)里卻暗藏乾坤。
那是魏王的私兵大本營。
挑這個地方的人不知要說他是個天才還是蠢才,深諳燈下黑的道理,盛京也確實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小小的落云山竟然屯了兩萬精兵。
但非常非常不幸的是,季嵐偏偏因為得罪了“季綾”而被罰落云山三月禁足。
而又非常巧的,因為不耐煩蕭承玨日日騷擾,季綾把蕭承玨也弄去了落云山。
好家伙。
季嵐也就算了,蕭承玨雖說也不是心細(xì)如發(fā)的人,但還不至于瞎到能視兩萬人如無物的地步。
蕭承玨這頭日日密折不斷,那頭還要在落云山裝瞎,據(jù)說有一天他無意碰見兩個雜役模樣的人在過招,生生調(diào)轉(zhuǎn)腳步,差點一頭栽進(jìn)井里。
也虧的蕭承玨看上去就不太聰明的樣子。
魏王居然真的被糊弄過去了。
蕭承玨不知道那些人馬是誰的,但季綾心知肚明,他整個冬天都按兵不動,不是不想動,而是不能動。
京畿要地,陳兵數(shù)萬,他怎么動?只要大夏兵馬一動,難保魏王不會魚死網(wǎng)破。
只能從外部借力。
至于為什么把主意打到黎國這個無利不起早的鄰居身上,還得感謝我們尊貴的李太后。
季綾指尖輕輕敲打著扶手,巖述的視線也不自覺地跟著一上一下。
“魏王之所以選擇在這個時間點起兵造反,就是因為李雪玲。”
要不怎么說深宮后院出神人呢?
整個皇宮,李雪玲居然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季綾不對勁的人,她修書一封給她大哥,聲淚俱下地控訴了季綾種種偏離預(yù)期的行為。
“……我被有心之人助長,成了一個是非不分讓親者痛仇者快的混賬……”
有心之人,季綾冷笑,李家自小撫養(yǎng)他,利用他在先帝心中分量不低,“季綾”之所以養(yǎng)成后來那副混蛋性子,李家可謂功不可沒。
至于外界那些他草菅人命濫殺無辜的傳言,起碼有半數(shù)出自李家之手,“季綾”越不成器,就越能被李家掌控。
季綾榮登大寶,恐怕在李家眼中,整個天下都已經(jīng)是他們的囊中之物了吧。
可惜了。
就差一步。
若是現(xiàn)在的季綾沒有出現(xiàn),這個心比天高的家族本該就此走上巔峰,可李家憂慮于季綾身上的變數(shù),劍走偏鋒去支持魏王。
魏王這個沒腦子的被一攛掇。
得,雞飛蛋打一場空。
季綾手指輕輕點著御案,他看過李家和魏王來往的信件,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驚訝,唯一沒料到的,就是魏王此人居然和敵國還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西越,季綾微微瞇眼,若說黎國只算是一個不太好相處的鄰居,但西越和大夏可謂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了。
百年世仇,無數(shù)鮮血豎起的藩籬,魏王居然有膽子觸碰這條紅線,賣國之罪,足夠讓他遺臭萬年,這也是巖述當(dāng)時,擊潰魏王的最后一擊。
既然如此,這種能把黎國拉下水的機會,季綾當(dāng)然不會放過。
巖述恍然,他雖然一直都有參與,但其實并不知道季綾的全盤布局,話說那天在益王府,季綾提出這個計劃的時候,他也嚇了一跳。
“至于和黎國交易的籌碼。”
季綾剛要起身,巖述心念一動。
“要拿什么?我去?!?/p>
季綾一頓,看向他。
巖述目光炯炯。
“……左邊第二個格子,最大的那個卷軸。”
厚重的羊皮卷軸拉開,是一副非常詳盡的九州堪輿圖。
季綾指尖從上面輕輕劃過,巖述看著那條軌跡,心猛地一跳。
“你要和黎國通商?!”
季綾訝然地看著他。
巖述眉頭緊鎖,面沉如水:
“之前曹睿有和我說過這件事,他是南臨人,很久之前就設(shè)想過這事?!?/p>
翰林學(xué)士曹睿?
季綾摩挲下巴,突然一笑。
真是瞌睡來了遞枕頭,趕巧了,正好他愁現(xiàn)在無人可用。
巖述很嚴(yán)肅:“商路一旦打通就不可能再關(guān)上,你可知這無異于與虎謀皮。”
夏朝疆域狹長,南北往來不便,其實在很久以前民間就有私商往來于兩國之間,只不過一直被掌權(quán)者打壓。
無他,相比起黎國,夏國會更依賴于近距離的往來貿(mào)易,一旦商路打通,夏國勢必會受黎國鉗制,金銀損失是小,到時候這條商路很可能成為夏國的亡國路。
“連你都這么想啊……”
季綾語調(diào)悠悠,眼里精光閃爍:
“那可不一定?!?/p>
“你們太小看對外貿(mào)易產(chǎn)生的影響了,只要貨物開始流通,持有者和購買者就必須緊緊綁在一起,這種無形的聯(lián)結(jié)一旦形成,不是當(dāng)權(quán)者一句話可以斷絕的?!?/p>
“你賣給他一口鍋,他就需要柴火、爐灶、柴米油鹽、瓢盆碗筷;你們交換一把鋤頭,背后就會產(chǎn)生礦采、冶鐵、鑄造等一整條產(chǎn)業(yè)鏈,而這些作業(yè)又需要人力,人力產(chǎn)生生活需求,循環(huán)往復(fù),這就是微觀經(jīng)濟學(xué)……呃,這個很深奧,你大概知道就好?!?/p>
“總之。”季綾深吸一口氣:
“商路開通表面上弊大于利,但我們的劣勢沒有你們想的那么夸張,況且只要順利賣出第一件貨物,加之運作得當(dāng),純粹商戰(zhàn)的話……”
季綾嘴角一挑,眼里的自信宛如破開長夜的劍光: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連你都這樣想,黎國更意識不到這個問題,他們的有恃無恐會成為我們反擊的最大依仗?!?/p>
這倒怪不得巖述,古代封建王朝,重農(nóng)抑商是基操,歷代統(tǒng)治者都在有意無意忽視商業(yè)的存在感。
但在季綾手中,這將會是一把最有殺傷力的利刃。
這么一大段話,巖述一時半會兒也消化不了,但他抓住了重點。
“即便你想溫水煮青蛙,可如果之后黎國察覺了我們的意圖,以武力鎮(zhèn)壓呢?一力降十會,到時候怕由不得百姓怎么做?!?/p>
“等黎國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的啊?!?/p>
季綾垂眸,燭火在他長長的睫羽上灑落一層細(xì)微的碎光,然后又滾落到桌面攤開的九州堪輿圖上——
“大夏的版圖,也該擴一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