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晴雪的咨詢室里，光線柔和，空氣中依舊是那股能讓人心神安寧的白松木香氣。
但此刻，茶幾上攤開的，卻是一組足以讓任何人噩夢連連的照片。
妖異的花海，紫黑色的石蒜，色彩濃烈得如同凝固血液的巨型“虞美人”。以及，在這些美麗植物的根部，那些若隱可現(xiàn)的、處于不同腐敗階段的人類尸骸。
照片，是林昭帶來的。她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杯歐陽晴雪遞給她的、溫熱的白水，但她一口沒喝。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些照片。
“所以，林隊，這就是你在現(xiàn)場看到的，全部？”歐陽晴雪翻閱著手上的資料，她的表情，像一個正在審閱學術(shù)論文的教授，冷靜、專注，不帶任何個人情緒。
林昭點了點頭。她的聲音有些干澀：“我們救出了三個幸存者，但情況都很糟糕，還在ICU。其余十三個……基本可以確認死亡。法醫(yī)的初步結(jié)論是，他們被注射了某種混合型麻醉劑，在意識模糊的狀態(tài)下，被活埋進這片‘花田’?！?/p>
她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困惑。
“我不明白。如果兇手的目的，只是想讓這些人成為他那些鬼花的‘養(yǎng)料’，他有無數(shù)種方法可以處理得更‘干凈’。為什么……偏偏要留下那個呼救者？讓他的一部分身體暴露在外，一只手，還有口鼻，給了他一線生機。這不合邏輯?！?/p>
林昭提出自己的疑問：“總不可能是為了讓被害人，用他那只還在動的手，去扶住他種的那些‘作物’吧？”
歐陽晴雪將最后一張照片放下，身體向后，靠進柔軟的沙發(fā)里。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腦海中，構(gòu)建著那個瘋狂的、不存在的“牧場”。
“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林隊，你讀過《圣經(jīng)》嗎？”她忽然問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沒有?！?/p>
“《約翰福音》第12章24節(jié)里，有這樣一句話?！睔W陽晴雪的聲音，輕柔而平緩，像在吟誦一首詩。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jié)出許多子粒來?！?/p>
林昭的眉頭，瞬間鎖緊。
“你的意思是……”
“祂，或者說，他們，在進行一場獻祭?！睔W陽晴雪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照片上，“一場關(guān)于‘轉(zhuǎn)化’的、充滿了神圣感的宗教儀式。植物扎根于凋亡的人體，汲取著血肉中的養(yǎng)分，從而開出更加茁壯、更加艷麗的花朵。死亡，在這里，并沒有終結(jié)，而是轉(zhuǎn)化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更加‘絢爛’的新生?！?/p>
“而那個幸存者，”她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他不是一個失誤。他是一個‘見證者’。一個被特意留下的、用來親身感受、并向我們展示這場‘生命轉(zhuǎn)化’的、活的祭品?！?/p>
這番充滿了神學和象征主義的分析，讓林昭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這比單純的、為了泄憤或利益的屠殺，要恐怖得多。
“當然，”歐陽晴雪的話鋒，又突兀地一轉(zhuǎn)，回到了現(xiàn)實的邏輯層面，“也有可能是更實際的原因?！?/p>
“什么原因？”
“一個優(yōu)秀的園丁，需要時時刻刻，觀察自己‘作物’的生長情況。”歐陽晴雪平靜地看著林昭，“那個幸存者，或許只是一個活體樣本，一個用來讓‘牧場主’隨時檢查土壤濕度、養(yǎng)分濃度和植物根系生長狀況的……實驗對照組。”
如果說，前一種解釋讓林昭感到的是形而上的恐懼，那么這后一種解釋，帶來的就是純粹的、生理性的惡寒。
她帶著這份冰冷的分析，回到了市局。
當天晚上，當喬飛再次推開歐陽晴雪家門的時候，迎接他的，不再是清雅的花茶，而是一頓讓他這個市局局長，都嘆為觀止的晚餐。
餐桌上，只有兩份餐點，但每一道，都精致得如同藝術(shù)品。
一道“低溫慢煮鵝肝配分子膠囊芒果醬”，鵝肝的火候完美到了極致，外皮微焦，內(nèi)里如奶油般嫩滑，入口即化。旁邊點綴的，是幾顆看起來像魚子醬，實則是用芒果汁和海藻酸鈉制作的、會在口中爆開的“芒果膠囊”。
還有一道“液氮青蘋果冰霜佐西班牙火腿薄片”，用液氮瞬間冷凍的青蘋果蓉，口感細膩如雪，酸甜冰爽，與頂級伊比利亞火腿的咸香油脂，形成了絕妙的對沖與平衡。
喬飛吃得贊不絕口，幾乎忘了自己來的目的。
“歐陽博士，我真是……服了你了?！彼畔碌恫妫芍缘馗袊@，“我算是知道，小昭那丫頭那天為什么會跟我道謝了?！?/p>
“哦？”歐陽晴雪正小口地品著一杯佐餐的白葡萄酒，聞言，抬起眼眸。
“她今天下午開會，思路清晰，邏輯縝密，整個人都回到了巔峰狀態(tài)。會后，她特意跟我說，謝謝我給你找的這個‘外援’?！眴田w說著，又忍不住吐槽起來，“說起來，也多虧了你。我家那兩位，我老婆和我女兒，都是特級廚房殺手，能把煮方便面都變成一場災難。得益于這個，我們一家三口，倒是想胖都胖不起來。”
歐陽晴雪聽著他的玩笑話，只是笑而不語。
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平靜地開口：“林隊長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學習者。她很擅長，也很有勇氣，去采納那些她一開始并不認同，但事后證明是正確的意見?！?/p>
“她意識到了，如果想繼續(xù)作為一個頂級的重案刑警，去應對像‘黑彌撒’或者‘牧場主’這樣全新的、更加復雜的對手，她需要一些……我這里恰好擁有的東西?！?/p>
“我一直都知道，小昭那丫頭，時刻都清楚自己應該去做什么?！眴田w吃了一口冰爽的蘋果泥，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她是我見過最有韌性的警察。”
“看得出來，喬局長，你對于林隊長，非常重視?！睔W陽晴雪切下一小塊鵝肝，看似隨意地說了一句。
喬飛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向歐陽晴雪，對方的眼神，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模樣，但喬飛卻感覺，那雙眼睛，似乎已經(jīng)看透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某些他自己都不愿去觸碰的東西。
“她是我最得意的兵，也是我最看好的接班人，我當然重視她?！眴田w回答，語氣坦然。
“不，不止是這樣?！睔W陽晴雪搖了搖頭，她的聲音，輕柔，卻像一把精準的手術(shù)刀，緩緩地切開了喬飛那層由職位和年齡構(gòu)筑的、堅固的心理防線。
“您對她的關(guān)照，不僅僅是上級對下級的器重，也不僅僅是師兄對師妹的愛護?！?/p>
“在您的這份‘重視’里，我能感覺到一種……很強烈的‘代償’情緒?！?/p>
“代償？”喬飛的眉頭，微微蹙起。
“是的，代償。”歐陽晴雪放下酒杯，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個最專業(yè)的、正在進行診斷的醫(yī)生，“似乎在您的過去，曾經(jīng)有過一個與林隊長很相似的、您同樣非?？春煤拖ＭケＷo的下屬或者晚輩。但是，您失敗了。您沒能保護好他，或者她。那件事，成為了您心里一個沒有愈合的‘結(jié)’?！?/p>
“所以，您現(xiàn)在將那份未盡的、帶有虧欠和遺憾的保護欲，加倍地，投射到了林隊長的身上。您希望她青出于藍，又害怕她重蹈覆-轍。您為她提供最大的支持，又在她遇到無法解決的難題時，忍不住想替她掃清一切障礙。就像這一次，您親自來找我?！?/p>
房間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喬飛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反駁。他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面前那份精致的、如同藝術(shù)品的食物，眼神變得有些空洞和悠遠。
歐陽晴雪說得對。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一個同樣優(yōu)秀、同樣無畏、同樣被他視若己出的年輕緝毒警。在一次任務中，因為自己的一個決策失誤，永遠地，倒在了西南邊境的叢林里。
“晴雪小姐……”良久，喬飛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們心理醫(yī)生，是不是都喜歡把人看得這么透徹？”
“不，”歐陽晴雪搖了搖頭，臉上重新露出了溫和的微笑，仿佛剛才那番犀利的剖析，從未發(fā)生過，“我只是覺得，一個心有掛礙的指揮官，在面對一場前所未有的戰(zhàn)爭時，可能會成為整個團隊最大的風險?！?/p>
她端起酒杯，向喬飛示意。
“我只是，順手幫我的‘雇主’，清理一下他前進道路上，一個不必要的、小小的障礙而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