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潮音里的祈愿渤海灣的風總帶著股咸澀的勁兒，刮過龍王廟前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時，
能轉(zhuǎn)出嗚咽似的響?；睒湎伦≈蟽煽冢械慕型鹾Ｖ?，女的喚作李秀娥，
守著三間漏風的海草房，在這兒住了快五十年。天還沒亮透，王海柱就踩著露水往海邊去。
他那雙膠鞋的鞋底補過七回，鞋幫上沾著的海泥結(jié)了層硬殼，走在鵝卵石灘上，
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漁網(wǎng)搭在胳膊上，網(wǎng)眼兒里還纏著去年的海菜，灰撲撲的，
像團揉皺的舊布?！敖駜簜€要是再空網(wǎng)，鍋里可就見底了?！?李秀娥的聲音從身后追過來，
帶著點顫。她倚在門框上，藍布褂子的肘部磨出了透亮的窟窿，鬢角的白發(fā)被風撩得亂晃。
王海柱沒回頭，只悶悶地應了聲：“知道。”他這一輩子，就沒跟大海紅過臉。
年輕時能憑著一口氣潛到三丈深的海底摸海參，可如今腰背早就彎成了蝦米，
撒網(wǎng)時得先蹲下來攢攢勁兒，再猛地往后一仰，漁網(wǎng)才能勉強撐開個像樣的弧度。
潮水退了半尺，灘涂上留著密密麻麻的蟹爪印。王海柱選了塊礁石蹲坐，
望著灰蒙蒙的海面發(fā)怔。他想起三十年前，李秀娥剛嫁過來時，總愛坐在這礁石上織網(wǎng)，
辮梢上別著朵小雛菊，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那會兒他們總說，等攢夠了錢，就蓋瓦房，
生三個娃，大兒子隨他出海，二丫頭跟秀娥學織網(wǎng)，小兒子送鎮(zhèn)上念書。
可老天爺偏不遂人愿。秀娥懷過三回，都沒留住。最后那次在鎮(zhèn)衛(wèi)生院，
大夫搖著頭說：“王大哥，大嫂這身子骨，怕是難了?！?那天回家，
秀娥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眼睛腫得像桃兒，卻笑著對他說：“柱子，
咱沒娃，就倆人好好過，也挺好?！边@話騙了他，也騙了她自己。去年秋里，
他起夜時撞見秀娥對著月光抹淚，手里攥著塊小布片，是她年輕時繡的虎頭鞋樣子，
針腳都磨平了。“嘩啦啦 ——” 漁網(wǎng)落水的聲音驚飛了礁石上的海鳥。
王海柱盯著那片起伏的浪，心里頭像揣著塊鉛。第一網(wǎng)拉上來時，網(wǎng)兜里只有幾根海菜，
綠瑩瑩的，掛著晶瑩的水珠，看著倒新鮮，可填不飽肚子。他把海菜摘下來塞進竹籃，
這東西曬成干，摻著玉米面還能熬頓糊糊。第二網(wǎng)撒下去時，風突然緊了。
烏云從天邊壓過來，海面上翻起灰黑色的浪，像一鍋煮沸的墨汁。王海柱心里咯噔一下，
這天氣怕是要變。他正想收網(wǎng)回家，卻見漁網(wǎng)墜在水里的地方，突然鼓起個小小的浪頭，
一下下撞著網(wǎng)面，像是有活物在里頭撲騰?！半y道是條大魚？” 他心里一動，
攥著網(wǎng)繩的手緊了緊。往年這時候，偶爾能網(wǎng)到尺把長的鱸魚，能換半袋糙米。
他深吸一口氣，弓起后背使勁往上拽。網(wǎng)繩勒得手心生疼，水里的東西卻紋絲不動。
王海柱憋得臉紅脖子粗，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前踉蹌了兩步，網(wǎng)繩猛地一松，
緊接著又被狠狠往下拽 —— 那東西發(fā)力了！“好家伙！” 他咬著牙，
把繩頭纏在胳膊上，用盡全身力氣往后仰。海浪拍打著礁石，濺了他滿臉咸水，
他卻顧不上擦，眼睛死死盯著水面。漁網(wǎng)一點點往上冒，網(wǎng)眼兒里掛著的水珠在風里飛散，
像撒了把碎銀子。當網(wǎng)口露出水面時，王海柱愣住了。網(wǎng)里裹著條紅鯉魚，足有二尺長，
通身的鱗片紅得像團火，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閃著奇異的光澤。最奇的是它的眼睛，圓溜溜的，
竟像是蒙著層水汽，望著他時，那眼神里竟帶著點…… 哀求？他把漁網(wǎng)拖到礁石上，
蹲下來仔細看。這魚的鱗片比銅錢還大，邊緣泛著金邊，魚尾擺動時，能甩出細碎的虹光。
王海柱打了一輩子魚，從沒見過這樣的寶貝?！斑@要是賣去城里的酒樓，少說能換兩石米，
還能給秀娥抓副好藥?！?他咽了口唾沫，伸手想去摘魚?？芍讣鈩偱龅紧~鱗，
那魚突然猛地一掙，眼睛里竟?jié)L下兩顆水珠，順著鱗片滑進網(wǎng)兜里，洇出小小的濕痕。
王海柱的手僵住了。他想起秀娥常說的話：“萬物有靈，咱不能為了口吃食，作踐了性命。
” 那年冬天，她見著只凍僵的野狗，愣是把家里僅存的半塊窩頭掰了一半喂它，
自己餓了兩頓。風更急了，浪頭拍在礁石上，碎成白茫茫的一片。紅鯉魚不再掙扎，
就那么靜靜地望著他，眼睛里的水汽越來越重，像是有流不完的淚。“唉。
” 王海柱嘆了口氣，松開了手。他想起鍋里的米缸，想起秀娥咳嗽時捂著胸口的樣子，
心里像被針扎似的疼?？稍倏纯催@條魚，那通人性的模樣，實在下不去手。“罷了罷了，
” 他解開漁網(wǎng)的活結(jié)，“你走吧。咱窮是窮，可也不能做虧心事。”紅鯉魚被放進水里時，
并沒有立刻游走。它在王海柱腳邊轉(zhuǎn)了三圈，尾巴輕輕拍打著水面，像是在作揖。
然后猛地擺尾，化作一道紅光，鉆進了翻涌的浪濤里，眨眼就沒了蹤影。
王海柱望著空蕩蕩的海面，心里頭空落落的。他扛起空漁網(wǎng)，竹籃里的海菜晃悠著，
像在嘲笑他的傻?；丶业穆飞?，風卷著沙粒打在臉上，生疼。他不知道該怎么跟秀娥說，
也不知道今晚的晚飯該怎么辦。2 空缸里的奇跡海草房的門是用舊木板拼的，關(guān)不嚴實，
風一吹就吱呀作響。李秀娥正坐在灶門前添柴，見他回來，趕緊站起身，
眼睛在他身上掃了一圈，落在空落落的漁網(wǎng)上時，眼神暗了暗，卻還是笑著說：“回來啦？
我去燒點熱水?！蓖鹾Ｖ褲O網(wǎng)扔在墻角，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煙。
煙桿是用棗木做的，被他叼了十幾年，磨得油光锃亮。“秀娥，” 他悶悶地開口，
“今兒個…… 網(wǎng)著條紅鯉魚，挺大的，我給放了。”李秀娥添柴的手頓了頓，沒回頭，
只輕聲問：“是條好魚吧？”“嗯，紅得像火，鱗片還閃光，看著就不一般?！薄胺诺脤?。
” 她把柴塞進灶膛，火苗 “騰” 地竄起來，映得她的臉暖暖的，“那樣的魚，
怕是通靈性的。咱窮點沒事，別壞了良心?！蓖鹾Ｖ痤^，看著她的背影，眼眶有點熱。
這輩子，他最慶幸的就是娶了這個女人。晚飯是海菜糊糊，稀得能照見人影。
李秀娥把碗里僅有的幾粒米都撥到他碗里，自己就著咸菜喝了兩口，說：“我不餓?！币估铮?/p>
王海柱被凍醒了。身邊的秀娥睡得不安穩(wěn)，時不時咳嗽兩聲，眉頭皺得緊緊的。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有點發(fā)燙。他想起來，上個月鎮(zhèn)上的郎中說，秀娥這是風寒入了肺，
得抓幾副藥調(diào)理，可他那會兒連買米的錢都沒有。窗外的風還在吼，像有無數(shù)頭野獸在嚎叫。
王海柱睜著眼睛望著黑乎乎的房梁，心里頭堵得慌。他這輩子沒求過人，可現(xiàn)在，
他真想對著老天爺磕幾個頭，求它發(fā)發(fā)慈悲，別讓秀娥再遭罪了。第二天一早，
王海柱是被餓醒的。他摸黑爬起來，想去外屋看看還有沒有剩下的糊糊。
外屋是灶臺和米缸所在的地方，借著從門縫透進來的微光，他看見米缸的蓋子好像沒蓋嚴，
露出條縫?！肮至?，昨晚我明明蓋緊了?！?他嘟囔著走過去，伸手掀開蓋子。這一掀，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米缸里滿滿當當?shù)模前谆ɑǖ拇竺?，顆顆飽滿，還帶著股清香味兒。
他揉了揉眼睛，以為是餓花了眼，伸手抓了一把，米粒在掌心涼涼的、滑滑的，是真的！
“秀娥！秀娥！你快來看！” 他聲音都抖了。李秀娥披著衣服跑出來，看到米缸時，
也驚呆了?！斑@…… 這是咋回事？”兩人正愣著，王海柱又發(fā)現(xiàn)了新東西。
灶臺旁邊的木板上，擺著一串臘肉，油光锃亮的，還冒著點熱氣；墻角堆著半筐雞蛋，
個個圓滾滾的；甚至還有一小壇酒，泥封得嚴嚴實實。“這是誰送的？” 李秀娥喃喃地說，
“咱也沒親戚啊?！蓖鹾Ｖ紫聛恚嗣厣系乃疂n。外屋的泥地是夯實的，
平時灑點水很快就干，可現(xiàn)在這水漬卻連成了片，還帶著點淡淡的海腥味。
他抬頭看了看屋頂，茅草鋪得好好的，沒漏雨?！氨鹿苁钦l送的，先給你熬點粥。
” 王海柱反應過來，趕緊生火，“你發(fā)著燒呢，得吃點好的?！泵字喟镜灭ず?，
李秀娥就著雞蛋吃了小半碗，臉色好看了不少。王海柱啃著臘肉，
心里卻犯嘀咕：這事兒太邪門了。接下來的幾天，天天如此。每天早上，
外屋都會憑空多出些東西，有時是新鮮的海魚，有時是雪白的面粉，甚至有一次，
還出現(xiàn)了塊花布，料子細膩，正是秀娥年輕時最喜歡的那種。老兩口心里又驚又喜，
卻也越來越不安。這天晚上，王海柱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說：“秀娥，今晚咱不睡，
看看是誰在幫咱。”李秀娥點點頭：“我也睡不著，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兩人熄了燈，
躺在床上裝睡。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風停了，
只有海浪拍岸的聲音，一下下，像打更的鼓。一更天過了，沒動靜。二更天過了，
還是沒動靜。就在兩人快要撐不住時，突然聽到外屋的門 “吱呀” 一聲開了。
王海柱屏住呼吸，輕輕推了推李秀娥。兩人躡手躡腳地走到里屋門口，從門縫往外看。
月光下，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灶臺前忙活。那是個男孩，看著約莫七八歲的樣子，
穿著件紅肚兜，皮膚白得像玉，頭發(fā)黑亮亮的，梳著兩個總角。他正踮著腳，往米缸里倒米，
嘴里還嘟囔著：“昨天的魚好像沒吃多少，是不是不合胃口？明天換條鱸魚試試。
”他的聲音脆生生的，像浸了蜜的鈴鐺。王海柱和李秀娥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男孩倒完米，又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打開一看，
是幾塊精致的糕點，他小心翼翼地擺在盤子里，又自言自語：“娘咳嗽還沒好，
這桂花糕潤肺，應該愛吃?！薄澳?？” 李秀娥捂住了嘴，眼淚一下子涌了上來。
王海柱深吸一口氣，猛地推開門：“你是誰家的娃？”男孩嚇了一跳，手里的糕點掉在地上。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王海柱和李秀娥，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受驚的小鹿。
“爹…… 娘……” 他遲疑著，小聲喊了一句。“你叫俺啥？” 王海柱愣住了。
男孩 “撲通” 一聲跪下了，磕了個響頭：“爹，娘，我是你們放的那條紅鯉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