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準(zhǔn)備,在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默中進行。工具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能擰出水來。
王德貴默默地幫老周檢查著那套陳舊的潛水裝備——氧氣瓶、面罩、調(diào)節(jié)器,
動作笨拙卻異常認真,仿佛在進行一項神圣的儀式。李慕白不再吟詩,他安靜地站在角落,
用他那支飽蘸濃墨的大筆,在一張嶄新的宣紙上飛快地書寫著什么,筆走龍蛇,墨跡淋漓,
眉宇間凝聚著前所未有的莊重。
身我們能找到的、最接近她原來那件舊連衣裙樣式的干凈衣服(是劉姨從福利院「念默書屋」
里找到的、徐念慈老師年輕時捐贈的舊衣物)。她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
小手緊緊攥著那張早已干透發(fā)皺、卻依舊被她視若珍寶的 1943 年船票。她仰著小臉,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老周忙碌的背影,清澈的瞳孔里,映著工具間慘白的燈光,
也映著一種超越了年齡的、近乎透明的平靜。老周穿上了那套深黑色的潛水服。
衣服有些舊了,橡膠表面帶著磨損的痕跡,襯得他花白的頭發(fā)更加刺眼。
他最后一遍檢查著氧氣閥,動作緩慢而沉穩(wěn),每一個步驟都帶著千鈞的重量。
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里,
翻涌著驚濤駭浪般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有即將送別至親的剜心之痛,
有跨越時空終于彌補遺憾的釋然,更有一種破釜沉舟、一往無前的決絕?!钢懿?/p>
我的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厲害,「您……您真的……」老周扣上最后一個搭扣,
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沒有看我,目光越過我,落在了阿阮身上,
那眼神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卻又帶著鋼鐵般的堅定?!负⒆?,」他開口,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
像磐石,「別怕。這次,爺爺帶你回家?;卣嬲募?。」他沒有用「送」,他說的是「帶」。
巨大的鯨鯊館里,所有的景觀燈都已熄滅,只留下幾盞幽暗的安全指示燈,
勾勒出龐大水體的輪廓。空氣冰冷潮濕,彌漫著濃重的海水腥咸氣息。
巨大的觀景玻璃如同沉默的黑洞,倒映著我們渺小的身影?!冈贫洹?/p>
似乎感知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龐大的身軀懸浮在深水區(qū),那雙溫和而深邃的眼睛,
隔著厚重的玻璃,靜靜地凝視著岸邊。阿阮被老周緊緊牽著手,
一步一步走向那個巨大的檢修平臺——正是她最初出現(xiàn)的地方。她的腳步很輕,
踩在冰冷的金屬平臺上,發(fā)出微弱的回響。她的小臉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蒼白,
大眼睛里映著深不見底的水面,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著,小手把老周的手指攥得死緊。
「別怕,」老周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輕輕撫過阿阮冰涼的小臉,
聲音帶著能撫平一切波瀾的魔力,「看著『云朵』。它認識你。它會幫我們的。」
他指了指水中那個靜靜懸浮的龐大身影。阿阮用力地點點頭,目光投向「云朵」,
那熟悉的、溫和的巨大生物似乎給了她一絲勇氣。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了小身板。
老周站起身,轉(zhuǎn)向我、王德貴和李慕白,目光一一掃過我們,最后停留在我臉上,
簡短卻無比凝重地交代:「林溪,控制臺。按計劃,等我信號。」「周伯……」
我只覺得眼眶酸脹得厲害,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老周卻不再多言,
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仿佛有千言萬語。然后,他毅然轉(zhuǎn)身,
上一個特制的、連接著微型呼吸裝置的面罩(為了確保她在穿越水體的短暫過程中能呼吸)。
最后,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阿阮,仿佛要將她小小的身影刻進靈魂深處。
「準(zhǔn)備好了嗎,阿阮?」老周的聲音透過他自己的潛水頭盔傳出來,顯得有些沉悶。
阿阮仰著小臉,透過面罩看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大眼睛里閃爍著淚光,
卻異常明亮和堅定。老周不再猶豫。他一手緊緊環(huán)抱住阿阮小小的身體,
另一只手按下了平臺邊緣的控制按鈕?!竼琛沟统恋臋C械聲響起,平臺開始緩緩下降,
沉入幽暗冰冷的池水中。黑色的水面如同怪獸張開的巨口,
無聲地吞噬著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冰冷刺骨的海水迅速淹沒了他們的腳踝、膝蓋、腰身……阿阮的身體猛地繃緊,
發(fā)出壓抑的嗚咽?!竸e怕!抱緊爺爺!」老周的聲音透過水波傳來,帶著安撫的力量。
他抱緊了阿阮,調(diào)整姿勢。當(dāng)水面即將淹沒他們的頭頂時,阿阮突然掙扎著仰起小臉,
隔著面罩和水波,對著岸上的我們,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最后一句話:「告訴媽媽!
阿阮……回家了!」話音未落,黑色的池水徹底吞沒了他們。水面劇烈地翻滾了一下,
隨即只剩下幾串氣泡急促地上升、破裂。死寂。冰冷的死寂籠罩了整個鯨鯊館。
只有循環(huán)系統(tǒng)低沉單調(diào)的嗡鳴,像亙古不變的背景音。我的心跳聲在耳邊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出胸腔。眼睛死死盯著水面,盯著那個「坐標(biāo)點」的方向,
手指懸在控制臺上那個紅色的「啟動」按鈕上方,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
王德貴緊張地搓著手,大氣不敢出。李慕白停止了書寫,緊握著那支墨跡未干的毛筆,
目光如電,死死鎖住水面。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
突然!嗡——!那熟悉的、高頻的空間震顫感再次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
比上次在工具間清晰百倍!仿佛整個鯨鯊館的空間都在隨之共振!與此同時,
控制臺的監(jiān)測屏幕猛地爆發(fā)出刺眼的紅光!代表那個「坐標(biāo)點」的位置,
一個前所未有的、尖銳到頂格的巨大能量脈沖瘋狂跳動!儀器發(fā)出尖銳的報警聲!來了!
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拍下了那個紅色的按鈕!轟——!鯨鯊館水池深處,
那個特定的「坐標(biāo)點」區(qū)域,安裝的幾臺特殊定向聲波發(fā)生器同時啟動!
強大的、經(jīng)過精密計算的特定頻率聲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敲擊」在水體上!
平靜的水面瞬間被無形的力量撕開!一個巨大的、旋轉(zhuǎn)的漩渦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
漩渦的中心漆黑如墨,深不見底,瘋狂地吞噬著周圍的海水!
水流發(fā)出低沉的、如同巨獸咆哮般的轟鳴!漩渦的中心,
兩點微弱的燈光亮起——是老周潛水頭盔上的探照燈!燈光在狂暴的漩渦中劇烈搖晃、沉浮,
如同狂風(fēng)暴雨中隨時會熄滅的燭火!隱約能看到老周緊緊抱著阿阮的身影,
正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
瘋狂地拽向那漩渦的最深處、那片仿佛連接著另一個時空的絕對黑暗!「周伯!阿阮!」
我失聲驚呼,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嘩啦!
一道龐大得如同水下山脈般的陰影,如同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卻又帶著雷霆萬鈞之勢,
從深水區(qū)猛地加速沖來!是「云朵」!它巨大的流線型身軀破開水流,速度快得驚人!
沒有絲毫猶豫,它精準(zhǔn)無比地沖向那個狂暴的漩渦,龐大的頭顱猛地一頂!不是攻擊,
而是托舉!它那寬闊如平臺般的頭顱,極其精準(zhǔn)地、輕柔而堅定地托在了老周和阿阮的下方!
如同四十多年前,在那片冰冷刺骨的大西洋深淵中,托起那個絕望的小女孩一樣!
就在「云朵」觸及老周和阿阮的瞬間——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云朵」
那深灰色、點綴著白色斑點的龐大身軀上,那些如同繁星般的白色斑點,驟然亮了起來!
不是反射燈光,而是由內(nèi)而外、自行迸發(fā)出的、柔和卻無比清晰的白色光芒!
光芒如同呼吸般明滅,迅速連成一片,勾勒出它龐大身軀的完美輪廓,
將它變成了一頭真正在深海中游弋的、散發(fā)著星輝的夢幻巨獸!這光芒穿透幽暗的水體,
穿透狂暴的漩渦,將整個鯨鯊館映照得如同白晝!也清晰地照亮了老周和阿阮的身影!
在柔和而神圣的星輝籠罩下,在「云朵」那巨大而安穩(wěn)的托舉中,老周緊緊抱著阿阮,
兩人被漩渦中心那股無法抗拒的吸力,連同那頭散發(fā)著星輝的巨獸一起,
猛地拉入了那片旋轉(zhuǎn)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光芒瞬間消失。漩渦如同出現(xiàn)時一樣突兀,
驟然停止、消散。水面劇烈地翻騰了幾下,冒出大股大股的氣泡,然后迅速恢復(fù)了平靜。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剩下水面蕩漾的波紋,無聲地撞擊著池壁,
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回響。鯨鯊館里,死一般的寂靜。巨大的觀景玻璃后,空空蕩蕩?!冈贫洹?/p>
那龐大的、令人心安的身影,消失了。冰冷刺骨的海水裹挾著巨大的力量,瘋狂撕扯著身體。
阿阮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極致的恐懼。
聲、絕望的哭喊尖叫、冰冷咸腥的海水瘋狂灌入喉嚨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將我淹沒。
時間感徹底混亂。仿佛只過了一瞬,又仿佛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沉淪了千年。「噗通!」
巨大的沖擊力讓我眼前一黑,咸澀的海水猛地嗆進鼻腔?;靵y中,
我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阿阮,用盡最后的力氣,拼命蹬水,掙扎著浮向水面?!竾W啦!」
終于破水而出!空氣!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硝煙和海水腥咸味道的空氣猛地灌入肺里,
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喧囂——狂風(fēng)暴雨的怒吼,
海浪拍擊船體殘骸的轟鳴,還有……近在咫尺的、無數(shù)人絕望的哭喊和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