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看到周淑蘭發(fā)來的那張空空如也的儲藏室照片時，血液瞬間沖上了頭頂。
照片里，原本堆放著母親遺物和一些老式紅木家具的角落，只剩下幾道刺眼的劃痕和一地灰塵。
配文是她一貫的理直氣壯：「昭昭，家里太亂了，媽幫你清理了些用不上的舊東西，換了點錢給你買新衣服?！?/p>
我捏著手機(jī)，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新衣服？
她怕是忘了，我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最不缺的就是一身嶄新的囚服。
那些所謂的舊東西，是我母親留給我唯一念想。
尤其是那個雕花樟木箱，里面鎖著我童年全部的回憶。
我沒有回復(fù)周淑蘭，而是直接撥通了蘇晚的電話。
蘇晚的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的沙啞，卻很沉穩(wěn)：「怎么了，沈昭？」
「幫我個忙，」我壓著火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你認(rèn)不認(rèn)識城南舊貨市場的劉永福？」
「劉老板？認(rèn)識啊，我媽以前在他那兒賣過廢品。你找他？」
「周淑蘭把我家的老家具都賣給他了，包括我媽的樟木箱。」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蘇晚果斷的聲音：「地址發(fā)我，我陪你一起去。」
半小時后，我和蘇晚站在劉永福那間堆滿雜物的店里。
他正翹著二郎腿，用一個油膩膩的紫砂壺喝茶，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買東西？自己看。賣東西？看我心情?！?/p>
我開門見山：「劉老板，我不是來買賣東西的。我是來拿回我的東西?！?/p>
他這才斜眼看我，吐出一口茶葉末：「你的東西？小伙子，進(jìn)了我這門的東西，那就是我的了。你有什么證據(jù)說是你的？」
蘇晚在他開口時就悄悄打開了手機(jī)錄音。
我則不慌不忙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的A4紙，在他面前展開。
那是我托以前的獄警朋友幫忙，從我爸那案子的卷宗里復(fù)印出來的《警方查封資產(chǎn)清單》。
我用紅筆，特意圈出了清單末尾那一行小字：「另有沈家老宅內(nèi)紅木家具、雕花樟木箱等私人物品，待案件結(jié)束后由其子沈昭繼承?！?/p>
我指著那行字，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劉老板，看清楚了。這些東西，法律上屬于涉案資產(chǎn)。周淑蘭無權(quán)處置，你從她手里買，這叫收購?，F(xiàn)在物主找上門了，你若不還，就叫銷贓。銷贓是什么罪名，用不用我?guī)湍闫掌辗ǎ俊?/p>
劉永福臉上的悠然自得瞬間凝固，他猛地坐直身體，一把搶過那張紙，額頭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他做這行久了，最怕的就是跟官司扯上關(guān)系。
他來回看了幾遍，又抬頭看看我冷漠的臉，最后目光落在蘇晚那亮著屏的手機(jī)上，徹底慌了。
「誤會，都是誤會！」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兄弟，你看這事鬧的。這樣，我……我三倍價，我三倍價從你手里把這些東西買回來！就當(dāng)交個朋友，給我個面子，別把事情鬧大，行不？」
「錢？」我冷笑一聲，將那張紙抽了回來，重新疊好放回口袋，「劉老板，我要是缺錢，就不會站在這里跟你廢話了。錢我一分不要，東西你必須還回來?！?/p>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連點頭：「還，一定還！我馬上叫人給您送府上去！」
「不急?！刮掖驍嗨?，「口說無憑，我們得簽個協(xié)議?！?/p>
我從背包里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物品返還協(xié)議》，拍在他面前。
劉永服拿起一看，臉色又白了幾分。
協(xié)議上清清楚楚寫著，他不僅要歸還所有物品，還必須附上一份詳細(xì)的購買來源說明，寫明是從誰手里、以什么價格收購的，并且需要他親自簽名按手印。
最讓他腿軟的，是協(xié)議上寫的簽約地點——星光便利店門口。
「這……兄弟，沒必要這么大張旗鼓吧？咱們私下解決不好嗎？」
我看著他，眼神冰冷：「我媽生前最喜歡去那家便利店買一碗冰鎮(zhèn)糖水。我想讓她在天之靈看看，她留下的東西是怎么回到我手里的?！?/p>
劉永福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哆哆嗦嗦地在協(xié)議上簽了名。
簽約那天，我特意讓劉永福把所有家具都用貨車?yán)诉^來，在便利店門口的空地上一字排開。
蘇晚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條鮮紅的橫幅，笑著掛在了便利店的屋檐下，上面寫著八個大字：「沈氏家物 認(rèn)領(lǐng)吉日」。
這動靜瞬間引爆了整個老街區(qū)。
街坊鄰居、大爺大媽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過來，對著那些擦得锃亮的紅木家具指指點點。
「哎喲，這不是老沈家的東西嗎？我記得這個五斗柜，當(dāng)年還是單位分的呢！」
「那個樟木箱子，是沈昭他媽的嫁妝吧？真好看。」
「怎么回事??？怎么都擺到這兒來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就飛到了我姑姑沈秀芬的耳朵里。
她大概是這世界上除了周淑蘭，最不希望我拿回這些東西的人。
當(dāng)初我爸一出事，就是她第一個跳出來慫恿周淑蘭：「那些老古董又占地方又不值錢，趕緊處理了換點實在錢，別讓沈昭那個小兔崽子以后敗光了！」
甚至，清單上那臺我爸單位獎勵的老式牡丹牌彩電，就是她親自帶著人上門，以「幫忙騰地方」為名搬走的。
如今，我的認(rèn)領(lǐng)清單就貼在最顯眼的樟木箱上，那臺彩電的名字赫然在列。
她，已經(jīng)從一個挑唆者，變成了板上釘釘?shù)墓卜浮?/p>
果然，沒過多久，我姑父張建國就黑著臉擠了進(jìn)來。
他現(xiàn)在是街道辦的小干部，最愛擺官腔。
「沈昭啊，」他清了清嗓子，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都是自家人，一點小事，何必鬧得這么沸沸揚揚，讓街坊鄰居看笑話呢？你姑姑也是為了你好……」
我沒等他說完，就從蘇晚手里接過另一份文件，遞到他面前。
「姑父，您來得正好。既然您代表街道辦來調(diào)解，那正好看看這個。」
文件抬頭是：《關(guān)于沈秀芬同志侵占他人財產(chǎn)的社區(qū)公益補(bǔ)償建議書》。
我平靜地解說：「姑姑這么多年打著照顧我的名義，從社區(qū)領(lǐng)了不少孤兒補(bǔ)助和困難家庭福利，這些錢我一分沒見過。還有她當(dāng)初從我家搬走的那臺彩電，按市價折算，也值不少錢。我念在親戚一場，就不報警了。只要她把這些年占的便宜折算成現(xiàn)金，退還給社區(qū)，再額外完成五十個小時的社區(qū)義務(wù)勞動，這件事，我就既往不咎?！?/p>
張建國的臉從黑色變成了豬肝色，拿著那份建議書的手微微顫抖。
他想發(fā)作，可周圍全是街坊的眼睛和手機(jī)攝像頭，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狼狽地轉(zhuǎn)身擠出了人群。
約定的簽約時間到了，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
劉永福帶著工人，冒著雨把那個雕花樟木箱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屋檐下。
雨水順著屋檐流下，形成一道水簾，將圍觀人群的嘈雜聲隔絕開來。
我走到箱子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拿出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塵封的鎖。
箱蓋掀開，一股熟悉的樟木香氣混著舊紙張的味道撲面而來。
里面，母親親手抄寫的菜譜本安靜地躺在最上面，旁邊是幾本厚厚的相冊，還有她年輕時最愛的那條絲巾。
所有東西，完好無損。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低低的嘩然。
有幾個和我媽相熟的阿姨，已經(jīng)開始悄悄抹眼淚。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尖叫著沖破人群，不顧傾盆大雨，猛地?fù)涞乖谖颐媲?，重重地跪在了濕漉漉的泥水里?/p>
是沈秀芬。
她渾身濕透，頭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妝都哭花了。
「昭昭！姑姑錯了！姑姑真的錯了！那臺電視機(jī)……我……我拆了賣零件了……我真不知道這會惹上官司?。∥乙詾榫褪莻€破爛……求求你，你放過姑姑吧！」
我緩緩從蘇晚手中接過一把黑傘，撐開，走到她面前，為她擋住了頭頂?shù)谋┯辍?/p>
雨水順著傘沿滴落，濺在她蒼白的臉上。
我低下頭，俯視著她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聲音輕得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
「姑姑，您當(dāng)初伙同周淑蘭，把我爸的房子過戶到她名下時，也沒想過，我會活著從里面出來。」
我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間刺穿了她最后的防線。
她癱軟在泥水里，嚎啕大哭。
蘇晚默默地舉著手機(jī)，將這一幕完整地錄了下來，然后一鍵發(fā)送到了社區(qū)業(yè)主群。
群里瞬間炸開了鍋。
我不再看她一眼，彎腰，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個沉重的樟木箱抱了起來。
我抱著它，像抱著我失去的整個世界，一步步走進(jìn)了星光便利店。
便利店里溫暖而明亮。
我將箱子輕輕安置在靠墻的一個角落，那個位置，陽光正好可以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來。
「從今天起，」我對跟進(jìn)來的蘇晚說，「這里就是‘沈昭舊物館’——專門收留那些被至親之人，當(dāng)成廢品和垃圾的東西?！?/p>
窗外，沈秀芬依舊跪在雨中，無人攙扶，她的哭聲被雨聲淹沒。
而便利店的柜臺后面，蘇晚的兒子蘇小宇，正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將一張他和蘇晚的合照，輕輕放進(jìn)了那個敞開的樟木箱中，照片上，母子倆笑得燦爛。
我看著這一切，心里那塊凍了多年的堅冰，似乎有了一絲融化的跡象。
我轉(zhuǎn)頭看向蘇晚，她也正笑著看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和釋然。
可就在那笑容的深處，我卻捕捉到了一絲一閃而過的、難以察覺的陰霾。
她很快低下頭，指尖在手機(jī)屏幕上劃過，似乎在看日歷，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來，抬頭對我露出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
「都過去了，」她說，「以后會越來越好的。」
我點點頭，心里卻莫名地沉了一下。
我知道她有事瞞著我，就像我知道，我們這場仗，才剛剛打贏了第一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