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十七分，保溫桶的金屬外殼還帶著灶臺的余溫，貼在林深左肋下。他站在ICU外的緩沖區(qū)，右手指節(jié)發(fā)青，掌心裂口滲出的血被桶柄壓住，一滴順著螺紋滑進底座凹槽。走廊燈光慘白，映得不銹鋼推車邊緣泛藍。
護士站沒人抬頭。
他往前走兩步，把保溫桶擱在消毒臺邊緣。標簽朝上，手寫“林棠，溫熱，乳鴿枸杞湯”。
周明澈從側門出來，白大褂袖口扣得嚴實。他看都沒看桶，只用指尖敲了敲臺面：“這里不是飯?zhí)??！?/p>
林深沒動。
“無菌區(qū)，食物禁止入內(nèi)。”周明澈聲音平直，“你不知道規(guī)定？還是覺得，破例是你能爭取的權利？”
林深伸手去開桶蓋。
“別碰?！敝苊鞒禾謸踝?，“污染源不能靠近患者區(qū)域。你要是真關心她，就別拿這種情緒化的東西來干擾治療。”
林深收回手，指腹蹭過桶身。血在金屬上干了，留下一道暗痕。
周明澈轉身要走，忽然又停?。骸吧洗蔚闹固坩樂磻诲e，說明我們掌握劑量是對的。你那些民間偏方，不如一碗泡面有營養(yǎng)?！?/p>
話音落，他抬腳往前，皮鞋底碾過保溫桶底座一圈水漬。
林深彎腰去拿桶。
周明澈側身讓開，卻故意撞了下臺角。
保溫桶翻倒，蓋子彈開，湯潑在地磚上，乳白湯汁混著枸杞四散流淌。玻璃內(nèi)膽碎裂，碎片濺到林深褲腳，一片劃過右腳背，火辣一痛。
他蹲下，伸手去撿桶身。
“別撿了?！弊o士從配藥室探頭，“污染了，全要清理?！?/p>
林深沒聽。他單膝壓地，手指摳住桶柄殘片，把保溫殼從湯水里拽出來。腳背傷口被壓住，血混進湯汁，幾顆枸杞浮在血洼里，像泡脹的紅眼。
他低頭，看見自己影子歪在湯面上，工裝袖口的泡面漬泡得發(fā)毛，左耳舊疤繃緊。
記憶突然切進來。
三年前冬天，廚房燈暖黃。蘇明薇系著灰藍色圍裙，砂鍋蓋掀開，熱氣撲到她鏡片上。她用湯勺攪了攪，說：“你胃不好，要喝溫的?！蹦菚r她手腕還沒有貼片，說話時不看人，但湯熬了三個小時。
他記得自己接過碗時，她手指在碗沿停了半秒。
現(xiàn)在那雙手腕戴著監(jiān)測貼片，站在監(jiān)控室看他在天臺吐膽汁。
他攥緊桶殼，碎片割進掌心。血滴進湯里，一滴，兩滴。
陳姨從病房推藥車出來，看見地上的狼藉，蹲下身換林棠的透析管袋。她沒說話，只把舊藥袋塞進垃圾筒，順手把半片染黃的胃藥也扔了進去。桶里還有幾片，邊緣帶刻痕。
林深盯著垃圾桶。
里面堆著七八個同款藥袋，每個都殘留著半片藥。藥片顏色深淺不一，像是不同批次。
陳姨系緊垃圾袋，抬頭看他一眼：“湯涼了，心也涼了?！?/p>
林深沒應。
他扶墻站起來，腳背一軟，踉蹌撞上護士站臺面。登記本滑下來，他伸手撐住，血手印按在值班表空白處。
周明澈在電話里說話，背對著他，聲音壓低。
“……湯？扔了就行。ECMO不能用，蘇總要她撐到復婚簽字?！?/p>
林深手指蜷緊，指甲陷進傷口。
“家屬情緒失控正常，但別讓他進治療區(qū)?！敝苊鞒豪^續(xù)說，“鎮(zhèn)痛劑按P級維持，別加量。她要是疼醒，再打一針鎮(zhèn)靜?！?/p>
電話那頭似乎問了什么。
“復婚協(xié)議？”周明澈輕笑一聲，“她簽不了字，但林深會簽。人到了絕路，尊嚴比呼吸便宜?！?/p>
林深低頭看自己腳邊。
血順著地磚縫流，混著乳鴿湯，在碎玻璃間匯成一條暗紅細流。枸杞卡在裂縫里，像凝固的血珠。
他沒動，也沒出聲。
周明澈掛了電話，轉身時袖口一揚，半截注射器露出來，貼著標簽。批號被刮過，只?！癙-”和最后兩個數(shù)字“27”。他順手塞進白大褂內(nèi)袋，動作熟練，像藏一把鑰匙。
林深慢慢松開扶著臺面的手。
掌心血肉模糊，保溫桶殘殼還在他左手里。他低頭，把桶殼放進垃圾袋，壓在那些殘藥上面。
陳姨推車走遠，藥瓶在托盤里輕響。
他轉身往安全通道走，右腳每邁一步，傷口就撕開一點。血浸透襪底，在樓梯轉角留下半個腳印。
二樓拐角有扇窗開著，風灌進來，吹動他工裝下擺。他停下，從內(nèi)袋摸出那張染血的照片。紙已經(jīng)發(fā)硬，血漬蓋住空白處，像一塊痂。
他沒展開看。
只是用拇指把照片邊緣壓平，重新塞回去。
胃部突然抽緊，他靠住墻，從褲兜掏出藥瓶。倒出半片，藥片邊緣的刻痕更深了，像是被什么磨過。他盯著它，三秒，然后松手。
藥片掉進樓梯井，墜入黑暗。
他繼續(xù)往下走。
一樓大廳空蕩，保潔員正在拖地。水桶里倒映著頂燈，像一口井。
他走出醫(yī)院大門，凌晨的風刺在臉上。街對面便利店亮著燈，他站在斑馬線前，右腳印在白線上，血混著湯汁，慢慢滲進地縫。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路邊，尾燈亮著，車牌尾號“5W1H”。
他沒看車。
只低頭，看見自己影子橫在路中，工裝破角，袖口油漬混著血痕，像一幅被撕毀又勉強拼合的畫。
車門打開，高跟鞋落地。
他抬腳，踩過自己的影子，走向街角早餐鋪。
鋪子還沒開張，鐵閘半落。他蹲在門口臺階，從保溫桶殘殼里摳出一塊沒沾地的乳鴿肉。肉冷了，他放進嘴里，慢慢嚼。
血從腳背流到鞋里，襪子濕透。
他咽下肉，抬頭看天。
東方發(fā)灰，云層低垂。
遠處一輛救護車鳴笛駛過，紅光掃過他臉，一閃而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