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zhèn)月亮我放棄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的名額，留在鎮(zhèn)上的紡織廠三班倒。把他從一個窮學(xué)生，
供成了我們鎮(zhèn)第一個吃上公家飯的干部。他在寄來的信里一遍遍許諾，
等他在大城市里分了房，就回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娶我。我攢了半年的布票，
做了件最時興的的確良襯衫，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城里看他。人還沒見到，
就先在他單位的紅磚樓下，聽見他和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在說話。
那姑娘笑聲清脆地問他：“你那個鄉(xiāng)下的未婚妻打算怎么辦？
”我聽見陳志明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里是我從未聽過的疲憊。“她為我吃了太多苦，
是我前途上……一筆甩不掉的債?！蹦且豢?，城里的風(fēng)都像是帶著涼意。既然我是債，
陳志明，我不需要你還了。1我攥著帆布包，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我看見他們并肩走了進去。郎才女貌。真般配啊。我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火車站。
我告訴自己，林晚秋，就這樣吧。別去打擾他的前途。把他當(dāng)成一場夢?，F(xiàn)在，夢醒了，
你該回家了。售票窗口前排著長長的隊。我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排在隊伍末尾?！巴砬?？
”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驚喜與不敢置信，在我身后響起。我的身體猛地一僵。是陳志明。
我不用回頭，那聲音已經(jīng)刻進了我的血肉里。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氣很大，
像是怕我跑了?！罢娴氖悄悖⊥砬?！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我被迫轉(zhuǎn)過身，對上他那張寫滿驚喜的臉。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眉眼間意氣風(fēng)發(fā)，
穿著干部們常穿的白襯衫和藍褲子，是我沒見過的精神模樣。他看著我，眼睛里閃著光。
“你……你是特地來看我的？給我一個驚喜？”我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棉花，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走走走，看你累的。先跟我回去，回我宿舍。我剛下班，
正準(zhǔn)備回宿舍給你寫信呢，沒想到你就來了！”他不由分說地拉起我的手，
拽著我離開了隊伍。他的手心溫?zé)?，干燥。我的手，卻像一塊冰。單位分給他的單身宿舍，
雖然不大。但卻是他在這座城市里，第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落腳點。
這也曾是我夢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地方。我曾無數(shù)次想象著，等我來了，
要怎么把這里布置得更溫馨，像一個家?？涩F(xiàn)在我站在這里，只覺得逼仄，壓抑，喘不過氣。
“快坐，你先歇著，我去給你打飯！單位食堂的伙食可好了！”他像一只快樂的鳥，
飛了出去。我坐在床沿上，看著這個小小的空間。攤開的專業(yè)書，鋼筆，
還有一個印著“為人民服務(wù)”的筆記本。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我慢慢地，打開了我的布包。
那件嶄新的的確良襯衫，靜靜地躺在里面。我用指尖撫摸著順滑的布料，每一寸，
都曾是我的期盼。他回來了，手里拎著兩個鋁制飯盒?？吹轿沂掷锏囊r衫，他眼睛更亮了。
“給我的？”我點點頭?！翱?！我試試！”他放下飯盒，幾乎是搶一樣地拿過襯衫，
三兩下就脫掉了身上的舊襯衫，換上了新的。不大不小，剛剛好。他站在鏡子前，左看看，
右看看，臉上是壓不住的笑意?！巴砬?，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真合身，真精神！
我明天就穿這件去上班！”那一刻，看著他純粹的笑臉，我?guī)缀跻詾?，樓下聽到的一切?/p>
都只是一場噩夢。2可噩夢，總有照進現(xiàn)實的時候。第二天下午，
我一個人在宿舍里給他整理床鋪，門被敲響了。是那個姑娘?！拔沂侵久鞲绲耐?，高嵐。
昨天就聽志明哥說你來了，一直想來看看你。你就是晚秋姐吧？”我點了點頭。她的目光，
落在了掛在墻上的那件襯衫上。她“呀”了一聲，捂著嘴笑了起來。“志明哥還穿這個呀。
”她像是隨口一說，語氣里卻帶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斑@種的確良，早就沒人穿了，
是鄉(xiāng)下人穿的?！蔽业男模凰@句話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似乎沒察覺到我的僵硬，
還在自顧自地說著?！安贿^志明哥穿什么都好看，主要是人精神。
”姑娘打量了我?guī)籽劬妥吡?。我挨到陳志明下班，他特意帶我去他們單位食堂吃飯?/p>
他把那份唯一的紅燒肉推到我面前，然后拿起我的筷子，熟練地把我碗里我不愛吃的姜片，
一片一片，全都挑了出去?！翱斐?，多吃點，看你瘦的?！彼烟舾蓛舻耐胪苹亟o我，
自己則低頭扒拉著白飯。這個習(xí)慣，他一直沒忘。我想起，有一年過年，我分到了一斤肉票。
我跑了十幾里路，換了塊最好的五花肉，給他做了一大碗紅燒肉。那時候我們窮，油水少。
他一邊吃，一邊狼吞虎咽地說“真香”。可我后來洗碗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碗底，
全是肥膩的肉皮。他把所有的瘦肉，都偷偷挑給了我。他知道，我不愛吃肥肉。
這個小小的藏在碗底的細節(jié)，我記了一輩子。我以為，他也會記一輩子?，F(xiàn)在，
他依然記得我不愛吃姜。這個被保留下來的習(xí)慣，此刻卻像一根根細密的針，扎在我的心上。
我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很香，很爛?？晌覈L不出任何味道。晚上，我翻來覆去，
腦海中都是高嵐那張臉。我想跟陳志明攤牌，從此一別兩寬。但想到他那張溫暖的笑臉，
我總也開不了口。第二天一早，陳志明去上班了。他走之前還叮囑我，說中午會早點回來，
帶我去吃國營飯店的餃子。可是沒過多久，宿舍的門，被從外面撞開。
幾個流里流氣的男人闖了進來，臉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為首的那個人，我認得。
他叫李勝利。當(dāng)年，他是到我和陳志明所在的村里下鄉(xiāng)的知青。聽說回城后過得很不如意。
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像一條黏膩的毒蛇?！傲滞砬铮镁貌灰姲?。在城里享福呢？
”“你們……想干什么？”我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墻壁?！安桓墒裁矗?/p>
就是想請你跟我們走一趟，讓你那當(dāng)了干部的男人，幫我們兄弟幾個，辦點小事。
”他們二話不說，一擁而上。將我強行擄走，帶到了一個廢棄的磚窯里。3磚窯里，
陰暗潮濕。李勝利蹲在我面前，臉上寫滿了怨毒的快意。他伸出手，重重地拍打著我的臉頰。
“林晚秋，我的好妹妹，你說，陳志明現(xiàn)在是不是特風(fēng)光？在城里坐著辦公室，喝著茶水，
看著報紙?！蔽疫€來不及回答，另一個知青，我記不起他的名字，只記得他曾給我寫過情書，
一個箭步?jīng)_上來，踹在了我的小腹上。一聲凄厲的慘叫被我自己死死咬住，悶在了喉嚨里。
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踩住的蝦米。那只是一個開始?！皨尩?！
老子當(dāng)年也追過你！你他媽眼瞎了看上陳志明！一個鄉(xiāng)下的土包子，
現(xiàn)在也到城里當(dāng)人上人了！”那個男人踹紅了眼，又是一腳，狠狠地落在我蜷縮的后背上。
我感覺自己的脊椎骨都快要斷了。李勝利沒有阻止，他只是冷笑著，抱臂在一旁欣賞。“打！
給老子狠狠地打！讓陳志明知道，他欠我們的，今天，就讓他老婆先替他還一點利息！
”辱罵聲，伴隨著拳腳，雨點般地落了下來。一記耳光，狠狠地扇在我的臉上，
打得我耳朵嗡嗡作響，天旋地轉(zhuǎn)。我嘗到了滿嘴的血腥味。我的頭發(fā)被一只大手揪住，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疼痛。整個人被硬生生從地上拖拽起來。我被迫抬起頭，
對上李勝利那雙因為嫉妒而充血的眼睛?！霸趺矗环?？你不是很清高嗎？
不是瞧不上我們這些知青嗎！”他吐了一口唾沫在我臉上。我沒有說話，只是用盡全身力氣，
狠狠地瞪著他。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安伲∵€敢跟老子橫！”他暴怒地將我的頭，
往身后的土墻上狠狠撞去！一聲悶響。我的后腦勺劇痛，眼前一黑，整個世界都開始搖晃。
可是在這無邊的黑暗和痛苦里，我心里卻還有一個念頭支撐著我。志明……志明，
他會來救我的。他知道我出事了，一定會來的。他那么聰明，他一定有辦法的。
他不會放棄我。他一定不會……就在我用這個念頭麻痹自己時，
李勝利拿出了一個在當(dāng)時還很稀罕的進口相機。“笑一個??！林晚秋！讓你男人好好看看，
他捧在手心里的寶貝，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模樣！”手電筒刺眼的光照在我的臉上?！斑青?。
”快門聲響起，將我這一刻所有的狼狽、痛苦和絕望，定格了下來。他們將這張照片，
和一張紙條送到了陳志明辦公桌上?！瓣惛刹?，想讓你未婚妻活命，就用你的職權(quán)，
給我們弄一張?zhí)幚砦镔Y的批條。我們要拉一批紡織廠的布。給你兩天時間。敢報警，
就等著給她收尸！”4我被關(guān)在磚窯里整整三天。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靠著對陳志明最后的一絲信念，在等。我相信他會來救我。
直到李勝利將一份皺巴巴的報紙，扔在了我的臉上。“看看吧！
看看你那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報紙上，是市里機關(guān)單位的人事變動新聞。
【市輕工業(yè)局青年干部陳志明同志，因工作能力突出，表現(xiàn)優(yōu)異，經(jīng)組織研究決定，
予以提前轉(zhuǎn)正……】我的腦子，轟的一聲，炸成了一片空白。他沒有違規(guī)為他們寫批條，
也沒有想辦法來救我。只是在單位接受組織的表彰，迎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李勝利的嘲笑聲在我耳邊回響：“看到了嗎！你男人，為了他的前途，連你的死活都不管了！
哈哈哈！”就在這時，磚窯的破門被人一腳踹開。幾道刺眼的手電光，射了進來?！安辉S動！
我們是保衛(wèi)科的！”我看見，高嵐穿著一身干凈的連衣裙，在幾個高大男人的簇擁下，
神兵天降般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面前。李勝利那伙人，被瞬間制服。我被救了出來。
在送我回宿舍的車上，高嵐用她自己的手帕，輕輕擦拭著我臉上的傷口和污漬。她看著我，
眼里全是同情和心疼?！巴砬锝悖闶芸嗔?！”“我求了我爸好久，他才動用關(guān)系，
查到了你被關(guān)在這里……幸好，幸好我們來得及時！”她嘆了口氣，語氣變得無比惋惜。
“唉，我也聽說了綁匪跟志明哥提了那個條件，我聽說，志明哥他……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
猶豫了兩天兩夜……”她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我的表情?！巴砬锝悖銊e怪他，
他也是沒辦法，他畢竟在城里沒有一點根基。你幫不上他，
卻還在這種事情上連累他……”她沒有再說下去。但已經(jīng)夠了?；氐侥莻€小小的宿舍。
我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青紫交加，狼狽不堪的臉。身體的劇痛，和心里的冰冷，
交織在一起。我這筆債，陳志明應(yīng)該恨不得我消失吧？也好，那我就成全他。
5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陳志明沖了進來。他看起來比我還要狼狽，兩天沒刮的胡茬冒了頭，
雙眼布滿血絲?！巴砬?！”他喊著我的名字，聲音沙啞，帶著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和后怕。
他三步并作兩步地沖到我面前，在看清我臉上那些傷痕時，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他們把你……”他的眼圈瞬間就紅了，里面翻涌著無盡的自責(zé)。他想抱我，
那雙我曾無比眷戀的手，向我伸來。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我肩膀的那一刻。我躲開了。
我的動作不大，只是身體下意識地向后一縮。卻像一道無形的墻，狠狠地將他推開。
他伸在半空的手，就那么僵住了。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我，聲音里充滿了困惑和受傷。
“是我……我是志明啊。你看看我，你安全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沒有看他。我的目光，
穿過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那斑駁的墻壁上。那眼神，一定像一口被冰封了千年的古井，
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點光亮。陳志明頓了頓，艱難繼續(xù)開口?！巴砬铮?/p>
高嵐……就是那個救了你那個同事。她父親，是我們單位的高副主任。今天高副主任說，
我前陣子寫的那個報告，市里很重視，算是給我記了一功。他……他讓我今晚去他家里吃飯，
算是慶祝一下。”去領(lǐng)導(dǎo)家吃飯。這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意味著，那位高副主任，
準(zhǔn)備正式地接納他，把他當(dāng)成自己人。而高嵐，就是那座橋，也是他前途上，最重要的助力。
我看著他，看著他眼神里的渴望和掙扎。他還在等我的回答，似乎我若說一個“不”字，
他就能留下來。我只是笑了笑，站起身，替他理了理衣領(lǐng)?！斑@是好事啊，是你的前途。
快去吧，別讓領(lǐng)導(dǎo)等急了。”他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巴砬铮愕任?，
我早點回來！”他走了。我也開始了我最后的告別。我把他換下來的臟衣服，都洗干凈，
晾在窗外。我把他亂糟糟的書桌，整理得整整齊齊。我把我?guī)淼模?/p>
那件為他新織的灰色毛衣，平平整整地疊好，放在桌子中央。毛衣下面，是我這次來，
帶上的所有積蓄。一百二十七塊五毛。是我一分一分從牙縫里省下來的。積蓄下面，
是我寫好的訣別信。做完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我曾夢見過無數(shù)次的房間。然后，
我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沒有一絲留戀。與此同時。在燈火通明的領(lǐng)導(dǎo)家里，
高嵐正巧笑倩兮地給陳志明夾菜?！爸久鞲?，我爸可看好你了，說你是個肯上進的好苗子。
以后，他就是你最大的靠山?！本七^三巡，高嵐的臉頰泛著紅暈，眼神迷離地看著他。
“志明哥，只要你愿意，我……”而陳志明，在推杯換盞之間，
在對未來的無限渴望與迷茫之中，早已把那句“早點回來”，忘在了腦后。
當(dāng)他帶著滿身酒氣，心滿意足地回到宿舍，推開門。迎接他的，
不是溫暖的燈光和等待的身影。而是一室清冷，人去樓空。桌上，只有一件毛衣，一沓錢，
和一封薄薄的信。【志明，我看到你的前途了。它很光明，只是不再需要我。
這件毛衣放在這，天冷了記得穿。我們之間，到此為止。我這筆債，你不必再還了。勿回信，
勿尋我?！?那封信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陳志明的心上。債。
又是這個字。直到此刻，他才如明白，林晚秋離開前那幾天的疏離冷漠究竟是因為什么。
她聽到了。在那棟紅磚樓下，她一定聽到了他對高嵐說的那句話。陳志明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