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綢還在正廳梁上飄,皺巴巴的,像塊沒熨平的桌布。天子賜婚的圣旨貼在鎏金匾額下,
墨跡都沒干呢,我那眼高于頂?shù)牡战忝厦鳙h,抬手就給了七皇子側妃柳楚楚一耳光。
"啪" 的一聲脆響,落進滿院桃花瓣里。七皇子趙珩踩著碎花瓣走過來,
玄色蟒袍掃過青石板,帶起的風都透著冰碴子。他沒看孟明玥煞白的臉,
徑直走到我爹孟德昌面前,侍衛(wèi)的刀 "噌" 地架上了尚書大人的脖子。"孟大人,
" 他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往人骨頭縫里鉆,"令嬡傷了本王的人,本王卸她一條胳膊,
不過分吧?"我縮在假山后,指甲掐進掌心??吹漳钢苁隙兜孟袂镲L里的落葉,
鬢角那朵珠花晃得人眼暈;看孟德昌氣得渾身打顫,山羊胡翹得老高,
卻只敢罵 "荒唐";看孟明玥咬著嘴唇,嘴角哆嗦得像篩糠 —— 這場景,
跟三年前我娘被打死那天太像了。只是這一次,我心里沒怕,反倒有團野火在燒。
我要嫁給趙珩。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張嬤嬤死死按住。她枯瘦的手指掐著我胳膊,
疼得我倒抽冷氣:"阿晚你瘋了?那是皇子!捏死咱們跟捏死螞蟻似的!
"我望著趙珩轉身的背影,玄色披風在暮色里劃出冷硬的弧度。他腰間玉佩晃了晃,
是塊暖玉,雕的并蒂蓮,俗氣又扎眼 —— 準是柳楚楚送的。是啊,他是皇子。
可只有攀附上這種人,才能把那些高高在上的,拽進泥里。二三日后,
周氏果然來了我那破偏院。她坐在唯一能看的梨花木凳上,金護甲敲著桌面,"嗒嗒" 響,
每一聲都像催命:"孟晚,把你記到我名下做嫡女,你娘的牌位也能進孟家祖墳。
"我低頭絞著衣角,粗布衣裳磨得脖子癢:"母親,
我娘她...... 她是犯了錯的......""死都死了,哪來那么多講究?
" 周氏不耐煩地揮手,袖口的熏香嗆得我鼻子疼,"替明玥嫁過去,皇后那邊我打點好了,
保你沒事。"我猛地抬頭,眼里蓄滿淚,
恰到好處露出幾分惶恐:"皇后娘娘...... 她知道?""不然你以為這事兒能成?
" 周氏嗤笑,唾沫星子濺到我手背上,"明玥是嫡女又怎樣?惹惱了七皇子,誰保得住她?
你不一樣,你命賤,耐摔打。"我咬著嘴唇,
半晌才磕了個頭:"女兒...... 聽母親的。"她滿意地走了,留下滿室脂粉香,
和我嘴角壓不住的冷笑。門檻外那叢野菊被她的裙擺掃了,蔫頭耷腦的,像我那早死的娘。
原來皇后也默許了??磥砟俏涣鴤儒?,是真把中宮惹急了。接下來的日子,
我成了尚書府 "二小姐"。周氏請了京都最好的教養(yǎng)嬤嬤,教我琴棋書畫,
教我走路要像風拂楊柳,說話要像鶯啼燕囀。嬤嬤總說我學得快,就是眼神太硬,
"像揣著刀子似的"。我只笑不語。這些,哪有在偏院看人臉色過日子難?
就像此刻窗臺上那只麻雀,蹦蹦跳跳啄著米,看著自由,其實每一步都得瞅著人的臉色。
三大婚那日,紅蓋頭遮了視線,卻擋不住滿院的喜慶氣。嗩吶吹得震天響,吵得人腦仁疼。
可這喜慶,跟我沒關系。趙珩坐在喜案那頭,連蓋頭都懶得掀。我透過紅布縫隙瞅他,
他正把玩著那枚并蒂蓮玉佩,指腹摩挲著花瓣,一下,又一下。"庶女替嫁,很得意?
" 他的聲音透過蓋頭傳來,帶著冰碴子。我自己掀開蓋頭,直視著他。燭光落在他臉上,
勾出高挺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確實是副好皮囊,可惜眼神太涼,像臘月里的井水。"是,
挺得意的。" 我扯了扯嘴角,紅嫁衣勒得胸口發(fā)悶。他明顯愣了下,
許是沒見過這么直白的新娘子。眉毛挑了挑,像受驚的鳥。我指尖劃過喜服上的金線繡紋,
慢悠悠地說:"在偏院時,我常餓肚子。聽說七皇子府的米缸,從來都是滿的。
"趙珩的眉峰擰得更緊,像在看個貪慕虛榮的蠢貨。他端起酒杯,酒液晃了晃,
映出他眼底的不屑。"但我知道殿下不想娶我。" 我話鋒一轉,目光掃過他腰間那塊玉佩,
"皇后賜婚難違,可若是我 ' 病亡 ',再迎孟明玥入府,也不是不行。
"他終于正眼看我,眸色沉沉,像積了雨的云。"只是姐姐性子烈,怕是容不下柳側妃。
" 我端起合巹酒遞過去,杯沿沾了點胭脂,"我不一樣,我無依無靠,
只能靠著殿下活下去。"趙珩盯著我看了許久,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杯底重重磕在案上:"希望你說到做到。"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丫鬟慌張的通報:"殿下,
側妃娘娘夢魘了!"趙珩起身就走,玄色披風掃過我的裙角,帶起一陣冷風。
我看著他的背影,把杯里的酒慢慢喝完。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燒得人發(fā)燙。不急,
好戲才剛開始。院角那棵石榴樹開得正艷,紅得像血,我娘最喜歡這花。四進府半月,
我見過三次趙珩。一次是大婚,一次是給我分派住處,第三次,是他來問柳楚楚的起居。
"側妃娘娘身子不適,這幾日都沒胃口。" 我捧著賬本,頭也沒抬。紙頁邊緣卷了角,
磨得手指疼。趙珩站在窗邊,看著院外那棵半死不活的合歡樹:"她向來嬌氣。
" 樹影落在他臉上,忽明忽暗的。"是啊," 我順著他的話頭,翻了頁賬本,
"所以府里的事,殿下還是別讓她操心了。廚房說側妃愛吃城南那家的杏仁酥,
我讓人去買了些。"趙珩回頭看我,眼神里多了點什么,像水里投了顆石子:"你倒懂事。
""能嫁給殿下,是我的福氣。" 我笑得溫順,心里卻在冷笑。
柳楚楚是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掌家權攥得死緊,連我院里的炭火都要克扣,
仿佛我是來搶她東西的賊。她不知道,我要的從來不是這些。就像檐下那只蜘蛛,
結網(wǎng)不是為了好看,是為了等獵物。幾日后,我讓人傳話給柳楚楚:"城外桃花開得正好,
殿下說想陪您去散散心。府里瑣事繁雜,怕累著您,不如就交給我打理?"柳楚楚果然炸了。
當天下午,就聽說她和趙珩在馬車上吵了一架,哭得肝腸寸斷,說趙珩有了新人忘舊人。
丫鬟們私下嚼舌根,說側妃把發(fā)簪都摔斷了,碎珠濺了殿下一身。我抱著暖爐站在廊下,
聽著風里傳來的琵琶聲 —— 那是柳楚楚在院里彈琴泄憤,調子怨得很,像貓被踩了尾巴。
轉身去了涼亭,煮了壺清酒等趙珩。酒壺上的花紋磨掉了一塊,露出里面的銅色,
像我娘留下的那只鐲子。五月色溶溶,趙珩果然來了。他聞到酒香,腳步頓了頓,
像被什么絆了下:"你倒清閑。""看兵書看入了迷。" 我舉了舉杯,酒液晃出點來,
滴在石桌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殿下要不要嘗嘗?"他走近才看清我手里的書,
瞳孔微縮:"《孫子兵法》?""閑來無事翻翻。" 我笑了笑,
書頁間夾著片干枯的桃花瓣,是上次宴會上掉的,"殿下要是不嫌棄,不如我們擺一局?
"三盤棋后,趙珩看著滿盤皆輸?shù)钠寰郑蝗恍Τ雎暎?/p>
像冰塊化了點縫:"你這哪是閑來無事。"我斂了笑容,指尖劃過棋盤上的 "帥位",
木頭有點毛糙:"殿下精通兵法,卻只能困在京都,不覺得可惜嗎?"趙珩的臉色沉了下去,
像要下雨。他捏著棋子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我知道戳中了他的痛處?;实刍屎筇塾鬃?,
從不讓他涉險邊關,連柳楚楚也總勸他安分守己。上次我聽見她跟丫鬟說,"沙場多危險,
哪有府里舒服"。"禁軍也是兵。" 我給他斟滿酒,聲音輕得像月光,
"若是能在禁軍里做出成績,陛下未必不會動心。"他猛地抬頭,眼里燃起我從未見過的光,
像星火燎原。"王妃,你......""我只是不想看殿下的才華被埋沒。
" 我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畢竟,殿下若是龍游淺水,
我這個依附殿下的人,日子也不會好過。"趙珩一口喝干了酒,喉結滾動,
像有東西卡?。?你說得對。"那晚他留在涼亭很久,我們聊的都是排兵布陣,
直到晨露打濕了衣袍。離開時,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月光落在他眼里,亮得驚人。
廊下的燈籠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六趙珩果然向陛下請旨掌管禁軍?;实垭m意外,
卻也給了他一小隊人馬操練。他像是變了個人,每日天不亮就去校場,回來便往我院里鉆,
帶著一身汗味和我討論操練章程。身上的皂角香混著汗味,意外地不難聞。"這樣調整陣型,
是不是更穩(wěn)妥?" 他鋪開圖紙,手指點在其中一處,紙被戳得有點皺。我湊過去看,
發(fā)絲不經意間掃過他的手背。他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耳根悄悄泛紅,像染上了胭脂。
"殿下英明。" 我指著另一處,那里有個墨點,像是不小心蹭上的,
"這里若是加派弓箭手,攻防會更均衡。"他盯著圖紙,
聲音卻有些不自然:"就依你說的辦。"府里的流言漸漸變了風向。下人們見了我,
腰彎得更低了;管事嬤嬤匯報工作時,也不再陰陽怪氣。連門口那只總沖我齜牙的大黃狗,
見了我都搖尾巴。柳楚楚摔碎了三套茶具,我讓人送去新的,附帶一張字條:"天氣干燥,
側妃少動氣,傷身子。"她的回信是一支斷了的玉簪,用錦盒裝著,派專人送來。
簪頭的珍珠掉了,像只瞎了的眼。我笑著收進妝匣。匣子里還有我娘留下的半塊銅鏡,
照人模模糊糊的。很快到了我的生辰,趙珩送了支紅寶石玫瑰簪,雕工精致,
一看就價值不菲。寶石紅得像血,在陽光下有點晃眼。"殿下費心了。" 我插在發(fā)間,
對著銅鏡笑了笑。鏡中的人影,眉眼像我娘,又不像。當晚,趙珩卻宿在了柳楚楚院里。
聽說柳楚楚心悸復發(fā),哭得肝腸寸斷,說什么也不讓他走。丫鬟來報時,我正看著那支簪子,
寶石上沾了點指紋,擦了半天才掉。七第二天,全京都都在傳七皇子正妃空有其名,
連生辰都留不住夫君。我去給皇后請安時,一路聽著竊竊私語。"聽說了嗎?
七殿下根本不碰那位替嫁王妃。""畢竟是庶女出身,哪比得上柳側妃青梅竹馬的情分。
"說話的是戶部侍郎家的夫人,珠翠滿頭,聲音尖得像針。我目不斜視,走進鳳儀宮時,
臉上恰到好處地帶著幾分憔悴。皇后宮里的熏香太濃,聞得人頭暈。皇后放下茶盞,
嘆了口氣,茶沫沾在她唇上:"委屈你了。""能嫁給殿下,是臣妾的福氣。
" 我屈膝行禮,裙擺掃過地面,帶起點灰塵,"側妃身子弱,殿下多照看也是應當?shù)摹?/p>
"皇后看著我,眼神復雜,像看件沒琢磨透的玉器:"你倒是懂事。"從宮里回來,
我便病倒了,高燒不退。渾身燙得像火燒,卻覺得冷,蓋了三床被子還發(fā)抖。
趙珩來看過一次,站在床邊皺著眉,眉頭擰成個疙瘩:"怎么病成這樣?"我燒得迷迷糊糊,
著他的衣袖喃喃:"別告訴殿下...... 我沒不高興......" 他的衣料很滑,
抓不住。他僵了一下,吩咐太醫(yī)好生照看,轉身去了書房。腳步聲很重,像踩在我心上。
那夜,守夜的丫鬟在門外嚼舌根:"還真當自己是王妃?
連男人都留不住......" 聲音不大,卻像蚊子似的鉆耳朵。我聽見趙珩的怒喝,
接著是瓷器碎裂的聲音,刺耳得很。"拖下去,杖二十。" 他的聲音冷得像冰,
"以后誰再敢議論王妃,直接杖斃!"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趕緊閉上眼裝睡。
眼睫毛上沾著淚,涼颼颼的。他坐在床邊,替我掖了掖被角,指尖無意中碰到我的額頭,
燙得他猛一縮手。"笨蛋。" 他低聲罵了一句,聲音卻軟得像棉花。
我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像風拂過湖面。八病好后,趙珩來我院里的次數(shù)更勤了。
他不再只談軍務,有時會帶些新奇玩意兒 —— 城東鋪子的糖糕,
甜得發(fā)膩;西域進貢的香料,聞著像廟里的味道;甚至還有一只雪白的波斯貓,
眼睛是藍色的,像兩塊冰。"聽說你喜歡清靜。" 他把貓塞進我懷里,耳根微紅,
像被太陽曬過,"它不吵。"小貓蹭著我的手心,癢癢的。貓爪子上還沾著點灰,
大概是從哪個角落抓來的。我撓了撓它的下巴,它舒服得打了個呼嚕。我抬頭看他,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臉上,柔和了他凌厲的輪廓。他鬢角有根白頭發(fā),不太明顯。"謝殿下。
"他突然伸手,想碰我的發(fā)簪,指尖在半空停了停,又收了回去,
像被什么燙到:"那支玫瑰簪,還戴著呢?""殿下送的,自然要戴。
" 我摸著冰涼的寶石,笑得溫順。寶石映出我的臉,有點變形。他低笑一聲,
轉身去看兵書,耳朵卻一直紅著。書角卷了邊,像是常被人翻看,頁腳還有點水漬,
不知是茶還是淚。柳楚楚的弟弟柳文軒開始在外面散播謠言,說我善妒成性,苛待側妃。
聽說他在酒樓里喝醉了,拍著桌子說要替他姐姐出頭。趙珩聽聞后,只皺了皺眉,
剝橘子的手沒停:"小孩子不懂事。" 橘子汁濺到他手背上,黏糊糊的。我沒說話,
只是讓人把柳文軒仗著皇子側妃的名頭,強搶民女的證據(jù),悄悄送到了皇后宮里。
那姑娘家的爹來府里磕頭時,額頭磕出了血,染紅了青石板。三日后,皇后的懿旨送到府里。
柳文軒因 "恃寵而驕,敗壞皇家名聲",被杖責四十,扔進了大牢。聽說打板子時,
他哭得像殺豬。九柳楚楚跪在趙珩面前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殿下,文軒知道錯了,
求您救救他!" 她的發(fā)髻散了,釵子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趙珩看著我,眼神躲閃,
像做錯事的孩子:"阿晚,這事......""殿下覺得該救嗎?" 我直視著他,
語氣平淡,手里摩挲著那只貓,它正打盹,"強搶民女,按律當斬。母后只判了杖責,
已是開恩。"柳楚楚尖叫起來,聲音劃破耳膜:"是你!是你害我弟弟!"我沒理她,
只看著趙珩:"殿下若是徇私,便是置國法于不顧。"趙珩閉了閉眼,像很累的樣子,
終是對侍衛(wèi)道:"送側妃回院,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出來。"柳楚楚被拖走時,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剜著我。裙擺掃過門檻,帶起一片灰塵。趙珩走到我面前,
聲音艱澀,像被沙子磨過:"委屈你了。""我不委屈。" 我輕輕搖頭,貓醒了,
伸了個懶腰,"只是怕殿下為難。"他伸手抱住我,力道很緊,
勒得我有點喘不過氣:"以后,我護著你。"我靠在他懷里,
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著橘子味,嘴角彎起一個無人察覺的弧度。窗外的麻雀又飛來了,
落在窗臺上,歪著頭看我們。這一步,走對了。十柳楚楚被禁足后,安分了許多。
聽說她院里的花都蔫了,沒人打理,像她的臉色。趙珩在禁軍里做得風生水起,
皇帝幾次在朝堂上表揚他,連帶著看我的眼神也溫和了不少。上次宮宴,還賞了我一對玉鐲,
水頭一般,勝在成對。中秋宴上,皇后特意讓我坐在趙珩身邊。桌上的月餅甜得發(fā)膩,
我沒動。柳楚楚也來了,穿著素色衣裙,憔悴了不少,像朵快敗的花。她看著我們交握的手,
眼底一片怨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宴席過半,柳楚楚突然起身,裙擺掃過凳腳,
發(fā)出 "吱呀" 一聲:"臣妾新學了一支舞,愿為陛下娘娘助興。"音樂響起,
她在殿中翩翩起舞,身姿輕盈,宛如弱柳扶風。衣袖甩得太急,差點掃翻旁邊的酒壺。
眾人紛紛叫好,聲音像潮水。趙珩也看得有些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一曲舞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