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公寓里，空氣仿佛凝固了。雨水敲打窗戶的聲音被無限放大，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陳嶼僵硬地坐在那張他吃了四年早餐的小餐桌旁，感覺這方寸之地前所未有的逼仄。而對面的蘇蔓，像一團燃燒的火焰，不僅驅散了室內(nèi)的清冷，更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她毫不見外地脫掉了那雙價值不菲的高跟鞋，赤腳踩在陳嶼干凈的地板上，留下微濕的痕跡。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帶著毫不掩飾的心疼和審視，打量著這間過于簡潔、甚至可以說簡陋的公寓。她的目光掃過空蕩的墻壁，僅有基本家具的客廳，最后停留在陳嶼那張沒什么血色的臉上。
“小嶼，你就住這兒？”蘇蔓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是嫌棄，而是濃濃的痛惜，“這地方……太冷清了?！?她幾步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濕漉漉的街道，眉頭緊鎖，“這些年，你一個人……是怎么過來的？”
陳嶼抿緊了嘴唇，沒有回答。他還在努力消化這個自稱“小姨”的女人和她帶來的信息風暴。他習慣性地想去拿桌上的水杯，卻發(fā)現(xiàn)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微顫。他需要一點東西來穩(wěn)住心神。
“我……”他剛開口，聲音有些干澀。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碧K蔓猛地轉過身，快步走到他面前，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那股濃烈卻不刺鼻的香水味再次包圍了陳嶼，帶著強烈的存在感。“換做是我，突然冒出來一個親戚，我也得懵半天?！?她苦笑了一下，眼角的淚痕未干，更添幾分真實感，“但小嶼，請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證明，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好嗎？我真的是你媽媽的妹妹，蘇蔓。”
她說著，迅速從她那個看起來同樣價值不菲的手提包里翻找起來，動作帶著一種風風火火的急切。陳嶼的心下意識地提了起來，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期待和更深的警惕。證據(jù)？她能拿出什么證據(jù)？
“找到了！”蘇蔓的聲音帶著一絲成功后的雀躍。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皮質錢包，從里面的夾層里，抽出了一張微微泛黃、邊緣磨損的老照片。
她將照片輕輕推到陳嶼面前，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嶼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呼吸瞬間一滯。
照片上是兩個年輕的女孩，看起來都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帶著點土氣卻又朝氣蓬勃的衣服。她們親昵地摟著肩膀，站在一棵開滿花的樹下，笑得無比燦爛，陽光仿佛透過泛黃的紙面灑了出來。
左邊那個女孩，眉眼彎彎，笑容溫婉，眼神里透著一種清澈的溫柔。陳嶼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那是他母親蘇瑾！年輕時的母親！和他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淡淡憂愁、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母親不同，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是那樣明媚無憂，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而右邊那個女孩，笑容更加張揚肆意，眼神靈動，帶著點小狡黠和不服輸?shù)膭蓬^。她的五官輪廓，依稀能看出眼前蘇蔓的影子，只是褪去了現(xiàn)在的成熟艷麗，多了幾分青澀的蓬勃。
“這是……我十六歲生日那天，姐姐帶我去公園拍的?！碧K蔓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濃濃的懷念和傷感，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蘇瑾的臉，“你看，姐姐那時候多愛笑啊。她總說我鬧騰，可每次闖了禍，都是她護著我，幫我跟爸媽求情……”
陳嶼的指尖無意識地觸碰到了照片冰涼的表面，又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他死死地盯著照片上母親年輕的笑臉，那些被他刻意塵封的、關于母親的模糊記憶碎片，仿佛被這張照片猛地喚醒，帶著溫暖的色澤和錐心的疼痛，洶涌地沖擊著他的心房。母親很少提及她的少女時代，更從未給他看過這樣的照片。照片上那個笑容明媚的女孩，和他記憶中總是帶著疲憊和隱忍的母親，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讓他心頭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楚。
“還有這個?！碧K蔓又從錢包里拿出一張折疊得很仔細的紙。她展開，那是一張有些模糊的復印紙，上面是陳嶼父母結婚證的一角，清晰印著母親的名字：蘇瑾。旁邊還有一行手寫的字跡，雖然有些褪色，但依舊能辨認：“蔓蔓，等你長大了，也要找個像你姐夫這樣可靠的人。姐姐等你來喝喜酒。——姐 瑾”
那熟悉的、帶著點娟秀的筆跡，陳嶼認得！那是母親的字！他小時候作業(yè)本上的家長簽名，就是這樣的字！這行字，像一把溫柔的鑰匙，瞬間捅開了他心底最堅固的一道防線。他看著那行字，仿佛能看到母親寫下它時，嘴角帶著的溫柔笑意和對妹妹的期許。眼睛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熱，一股熱流直沖鼻腔。
蘇蔓的眼圈又紅了，她指著那行字：“這是姐姐托人帶給我的，那時候我剛去外地……后來，后來就聯(lián)系不上了……” 她的聲音哽咽，“等我終于有能力、有線索找回來的時候，姐姐他們……他們已經(jīng)搬走了，再后來……”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這一次，她的悲傷不再是那種爆發(fā)式的激動，而是一種深沉的、壓抑了太久的痛苦，無聲卻更具力量。陳嶼看著她通紅的眼眶，聽著她斷斷續(xù)續(xù)講述如何打聽、如何碰壁、如何一次次失望又重燃希望，尤其是得知姐姐姐夫噩耗時的崩潰……那些具體的細節(jié)，那些鍥而不舍的尋找，編織成了一張真實的網(wǎng)，將他心中那點殘留的懷疑徹底擊碎。
這不是一個騙子能編造的故事。照片上的母親，那熟悉的字跡，還有蘇蔓講述中那些只屬于家人的、瑣碎的、真實的細節(jié)（比如母親不吃香菜，父親喜歡下象棋），都像一塊塊拼圖，嚴絲合縫地拼湊出了一個他從未了解過的、屬于母親的另一面，以及眼前這位“小姨”真實的身份和沉甸甸的情感。
一股巨大的酸澀和遲來的、混雜著委屈的情緒猛地沖上陳嶼的喉頭。四年了，他獨自舔舐傷口，習慣了孤獨。他以為自己早已堅硬如鐵。可此刻，看著照片上母親年輕的笑臉，聽著蘇蔓帶著哭腔講述著尋找姐姐的艱辛，感受著那份同樣深刻、同樣無處安放的悲痛和失而復得的親情，他心底那道厚厚的冰墻，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他猛地低下頭，不想讓蘇蔓看到自己眼中洶涌的濕意，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攥成了拳，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原來，他并不是真的習慣了一個人。原來，這世上還有人，和他一樣，在為了失去至親而痛苦，在為了找到他而奔波。
蘇蔓敏銳地捕捉到了陳嶼低頭的動作和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她心中大慟，繞過桌子，再次張開雙臂，但這一次，她的擁抱不再是剛才那種狂風暴雨般的激烈，而是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帶著無限憐惜的輕柔。
“小嶼……”她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手掌輕輕拍著他的背，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想哭就哭出來，別憋著。在小姨面前，不用忍著。以后……以后有小姨在，小姨疼你。”
這個擁抱，帶著親人的體溫和一種久違的、被接納的安全感。陳嶼僵硬的身體在那輕柔的拍撫下，一點點放松下來。鼻尖是蘇蔓身上溫暖的香氣，不再是陌生的侵略感，而是一種……帶著血緣羈絆的親近。他緊繃的神經(jīng)，像是被這溫柔的暖流浸泡著，一點點軟化、松懈。四年積壓的委屈、孤獨、和無法言說的痛苦，在這個突如其來的、帶著血緣溫度的擁抱里，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一滴滾燙的眼淚終于掙脫了束縛，砸落在蘇蔓的肩膀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無聲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蘇蔓感覺到肩頭的濕意，手臂收得更緊了些，眼眶也再次濕潤。她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抱著他，任由他在自己懷里釋放那些壓抑了太久的情緒。窗外的雨聲似乎也小了許多，變成了沙沙的背景音。
不知過了多久，陳嶼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他有些窘迫地掙脫開蘇蔓的懷抱，胡亂地用袖子擦了擦臉，低著頭，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對……對不起，我……”
“傻孩子，跟小姨說什么對不起?！碧K蔓看著他通紅的眼睛和鼻尖，心疼得要命，語氣卻故作輕松，“哭出來好，哭出來心里就松快了?！彼榱藦埣埥磉f給他，自己也擦了擦眼角，臉上重新?lián)P起那種明艷又帶著點不容置疑的笑容，“行了，過去的事兒，咱以后慢慢說。現(xiàn)在，咱們得談談未來，談談你的工作！”
話題的陡然轉變讓陳嶼有些措手不及。他剛沉浸在復雜的情感沖擊里，蘇蔓就已經(jīng)迅速切換到了“規(guī)劃模式”。
“我那個工作……”陳嶼下意識地想解釋，他其實挺滿意那份清閑、沒什么壓力的基礎文員工作。
“辭了！”蘇蔓大手一揮，斬釘截鐵，語氣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強勢，“那種小公司，能有什么前途？一個月掙那三瓜兩棗，夠干什么？連這破房子的租金都夠嗆吧？”她環(huán)顧了一下這間過于簡單的公寓，眼神里滿是“必須改變”的決心。
“小姨現(xiàn)在在顧氏集團工作！顧氏！知道嗎？全國頂尖的綜合性大集團！總部就在咱們市最貴的CBD！樓高得能戳破天！”蘇蔓的語氣充滿了自豪，眼神發(fā)亮，“你小姨我，是總裁顧硯的首席秘書！首席！懂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呃，好吧，夸張了點，但絕對是核心圈層！”她挺了挺胸脯，帶著點小得意。
陳嶼被她這連珠炮似的信息砸得有點懵。顧氏集團？他當然聽說過，那是本地乃至全國都赫赫有名的商業(yè)巨艦，是無數(shù)畢業(yè)生擠破頭都想進去的地方。而他眼前這位“從天而降”的小姨，竟然是顧氏總裁的首席秘書？這身份落差也太大了點！
“顧硯，顧總，”蘇蔓提到這個名字時，語氣下意識地帶上了一絲敬畏和專業(yè)的嚴謹，“那可是個傳奇人物，年輕有為，手腕強硬，能力超群！就是……”她頓了一下，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就是人冷了點，氣場太強，一般人扛不住。江湖人稱‘移動冰山’、‘人間制冷機’！”
陳嶼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一些財經(jīng)雜志封面上偶爾瞥見的、那張輪廓分明卻沒什么表情的英俊面孔，以及圍繞這個名字的種種高不可攀的傳說。冰山總裁？聽起來就很不好惹。
“但是！”蘇蔓話鋒一轉，重新變得熱切，“跟著他干，前途無量！只要你有能力，肯努力，升職加薪那都不是事兒！集團福利更是好到?jīng)]話說！五險一金頂格交，年假超長，食堂堪比五星級，各種補貼拿到手軟！”她掰著手指頭細數(shù)，力圖描繪出一幅金光閃閃的藍圖，“最重要的是，平臺！小嶼，平臺決定高度！你在那種小公司待著，能學到什么？能認識什么人？在顧氏就不一樣了，接觸的都是行業(yè)精英、頂尖項目！這才是真正的‘有肉吃’！”
蘇蔓越說越激動，仿佛已經(jīng)看到陳嶼在顧氏集團平步青云的美好未來。她看著陳嶼還有些茫然和猶豫的臉，直接祭出殺手锏：“小嶼，你信小姨！小姨在顧氏這么多年，人脈還是有一點的！把你弄進去，妥妥的！包在我身上！先從基礎的崗位做起，穩(wěn)扎穩(wěn)打，有小姨罩著，你怕什么？”
她站起身，走到陳嶼身邊，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俯下身，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和強勢的關愛：“小嶼，聽小姨的！辭了現(xiàn)在的工作！小姨幫你安排進顧氏！這是最好的選擇！姐姐姐夫不在了，小姨不能再看著你委屈自己，窩在這種地方！你得有更好的發(fā)展，更好的生活！這也是姐姐在天上愿意看到的！”
她的眼神太熱切，她的承諾太篤定，她的理由……聽起來似乎也無可辯駁。陳嶼看著蘇蔓那雙寫滿了“我都是為你好”的眼睛，感受著她按在肩頭那沉甸甸的分量，拒絕的話堵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理智告訴他，這太突然，太冒險，顧氏那種地方，競爭激烈，壓力山大，他這種只想安穩(wěn)度日的性格真的適合嗎？但情感上，剛剛建立的親情紐帶，蘇蔓流露出的真誠和強勢的關愛，以及她描繪的那個“金光閃閃”的未來，又形成了一種巨大的拉力。
他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fā)干：“我……我需要想想……”
“還想什么？”蘇蔓眉頭一皺，顯然對他的猶豫很不滿意，語氣又帶上了點恨鐵不成鋼的急切，“機會不等人！顧氏這種地方，一個蘿卜一個坑！小姨好不容易找到你，就得趕緊把你安頓好！這樣我才能放心！” 她松開陳嶼的肩膀，開始在狹小的客廳里踱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宣示她改變陳嶼生活的決心?！斑@樣，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請假！今天別去了！小姨帶你出去吃頓好的，慶祝咱們相認！順便給你好好講講顧氏，規(guī)劃規(guī)劃！”
不容陳嶼再有任何反駁，蘇蔓已經(jīng)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手指飛快地在屏幕上滑動，似乎在查找什么。她一邊撥號，一邊用一種陳嶼完全無法插話的語速自顧自地說道：“對了，我得先跟我們?nèi)耸虏康睦罱?jīng)理通個氣，看看最近哪個基礎部門有合適的空缺……行政部？后勤部？還是先從助理做起？嗯，得挑個壓力小點、氛圍好點的……”
聽著蘇蔓已經(jīng)開始打電話，熟練地報出自己的名字和職位，用著一種既客氣又帶著點不容拒絕的強勢口吻和電話那頭的人溝通，陳嶼只覺得一陣眩暈。他看著蘇蔓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小小的空間里：
“……對，是我，蘇蔓……嗯，我這邊有個非常優(yōu)秀的年輕人……我侄子……對，親侄子！人品能力絕對沒問題……想給他找個鍛煉的機會……嗯，基礎崗位就行……行政或者后勤那邊有空缺嗎？……哦？市場部那邊有個助理崗？……顧總知道？……嗯，行，我知道了，麻煩李經(jīng)理了，資料我稍后發(fā)你郵箱……對，盡快安排面試，流程走一下……好，多謝！”
電話掛斷。蘇蔓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志在必得的微笑，對陳嶼晃了晃手機：“搞定了！市場部助理崗！雖然起點低了點，但勝在能學東西！小嶼，你準備一下簡歷，面試就是走個過場，小姨給你打包票！”
陳嶼徹底石化在原地。市場部？助理？面試？走個過場？
他還沒來得及消化“小姨”的存在，還沒來得及為逝去的父母多悲傷一會兒，甚至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平靜被打破的生活哀悼一秒，人生的方向盤就被這位雷厲風行的小姨一把搶了過去，直接猛踩油門，朝著一個名為“顧氏集團”和“顧硯”的、完全未知的、聽起來就寒氣森森的冰山世界，全速沖了過去！
他看著蘇蔓臉上那“大功告成”的燦爛笑容，再想想她口中那位“移動冰山”總裁，一股比剛才被雨淋濕時更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骨悄然爬升。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命運拎著后頸皮的小貓，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丟進了一場即將上演的、名為“職場生存”的驚濤駭浪之中。平靜的日子，果然如他預感的那樣，一去不復返了。而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金光大道，還是……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