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裁辦公室厚重的木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時間流逝的具象感。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由金轉(zhuǎn)橙,最終沉淀為一片沉靜的靛藍,映照著玻璃幕墻內(nèi)更加冰冷、恒定的光源。中央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是唯一的背景音,恒定,持久,如同顧硯本人此刻的狀態(tài)——精密,高效,永不停歇。
顧硯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背脊挺直,如同一尊沒有生命卻充滿力量的雕塑。桌面纖塵不染,除了必要的設備——超薄顯示器、無線鍵盤、鼠標、那支Montblanc鋼筆,以及一摞整齊碼放的文件——再無他物。燈光從上方均勻灑落,將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切割得更加冷硬,深邃的眼窩下,是長時間高強度工作后難以完全掩飾的、一絲極淡的青影,如同冰層下不易察覺的暗流。
他正進行著每日例行的“清場”——在離開辦公室前,處理掉所有需要他最終決策的文件。這是一場無聲的戰(zhàn)役,對手是堆積如山的報告、提案、合同和待批郵件。他的動作精準、迅捷,沒有一絲多余。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指令簡潔明確;鋼筆劃過紙頁,簽名遒勁冷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目光掃過屏幕上的數(shù)字和條款,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捕捉關鍵信息,做出判斷。效率高得驚人,卻也冰冷得毫無人氣。
> *【南亞子公司并購案反壟斷審查補充材料:已審閱,合規(guī)部意見可行,轉(zhuǎn)法務做最終復核。】
> *【北美數(shù)據(jù)中心擴建預算超支10%說明:理由不充分,打回重做,附批注:成本控制是底線?!?/p>
> *【智能家居新品線市場推廣方案(第三版):市場定位仍模糊,ROI預測虛高。駁回,負責人明日9點前到我辦公室說明。】**
每一個決策都伴隨著一個清晰的動作:文件被歸入左手邊“已處理”的托盤,或毫不留情地放入右手邊“駁回/待議”的區(qū)域。那支Montblanc鋼筆在他指間翻飛,如同他意志的延伸,在紙頁上留下一個個決定項目生死、牽動數(shù)億資金的冰冷印記。
時間在無聲的批閱中悄然滑過。窗外的夜色愈發(fā)濃重,辦公室內(nèi)的光線顯得更加冷白。處理完最后一份加急的供應鏈風險評估報告,顧硯的指尖在鋼筆冰涼的金屬筆身上無意識地停頓了一瞬。
一股深沉的、源自生理極限的疲憊感,如同無聲的潮汐,開始緩慢而堅定地侵蝕他高度集中的精神壁壘。這種感覺并非陌生,它如同附骨之疽,常伴左右。只是今日,似乎來得更加洶涌一些。
太陽穴深處傳來一陣沉悶的、帶著壓迫感的脹痛,像是有無形的鑿子在緩慢敲擊。長時間聚焦屏幕的雙眼,此刻干澀得如同沙漠,每一次眨眼都帶著輕微的摩擦感,視野邊緣甚至開始出現(xiàn)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閃爍光點。他不動聲色地端起手邊的骨瓷咖啡杯,杯沿觸到唇邊,才發(fā)覺里面的黑咖啡早已冰冷苦澀。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將杯子放回原位。
身體的抗議遠不止于此。長時間保持同一坐姿,讓他的肩胛骨下方和腰椎深處傳來持續(xù)性的僵硬與酸脹,如同生了銹的精密齒輪在強行運轉(zhuǎn)。頸部的肌肉繃緊如弦,每一次輕微的轉(zhuǎn)頭都帶著滯澀感。胃部則空空蕩蕩,隱隱傳來一種被忽略過久后的鈍痛和空虛感。他習慣性地忽略了這些信號,如同忽略掉屏幕上某個無關緊要的彈窗。
> *【三十二小時?!?/p>
> *【上次完整睡眠的時間?!?/p>
> *【今天的第四杯咖啡。】
> *【胃藥……好像快吃完了?】**
這些念頭如同水底的浮沫,一閃而過,瞬間被他強大的意志力按回深處。疲憊是軟弱的信號,而軟弱,在這個位置上,是致命的奢侈品。他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挺直的背脊沒有絲毫松懈,目光重新聚焦,落在了桌角那個銀色的文件托盤上——那是蘇蔓下午送來的。
那個托盤里,靜靜地躺著兩份文件:
1. 陳嶼的入職檔案(附基礎履歷、面試評價、背景調(diào)查摘要)。
2. 一個容量不小的加密U盤,里面存儲著陳嶼入職以來參加過的所有項目會議的文字記錄副本。
顧硯的目光在那兩份東西上停留了幾秒。下午蘇蔓“不經(jīng)意”的匯報言猶在耳,關于那個行政部新人的“矛盾行為”——認罪的同時留下關鍵證據(jù),佛系表象下的“鈍感力”和“非常規(guī)信息處理”。這與他記憶中那個在頂樓匯報時磕磕絆絆、緊張卻還算完整復述了方案細節(jié)的模糊身影,以及更早之前,電梯故障里那個在黑暗中呼吸急促、強作鎮(zhèn)定的年輕人,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難以名狀的割裂感。
這絲割裂感,在顧硯此刻被高強度工作和生理疲憊雙重擠壓的意識里,顯得格外突兀和……耗費心力。他本可以像處理其他任何一份待閱文件一樣,將其歸入“稍后處理”的序列。但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拿起了那份并不厚的入職檔案。
翻開封面,陳嶼那張略顯拘謹?shù)淖C件照映入眼簾。照片上的年輕人眼神干凈,帶著一絲未褪盡的學生氣,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努力想表現(xiàn)出專業(yè)感。顧硯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的時間,超過了處理一份千萬級合同簽批的時間。
他快速掃過履歷:普通本科,行政管理專業(yè),無特別亮眼的實習或項目經(jīng)歷。面試評價一欄,是蘇蔓部門下屬的筆跡,評價中規(guī)中矩:“溝通表達尚可,邏輯清晰,抗壓能力待觀察,無明顯短板,可補充基礎崗位?!?背景調(diào)查摘要更是乏善可陳,如同他處理的無數(shù)份簡歷一樣,沒有任何值得多看一眼的波瀾。
> *【普通?!?/p>
> *【太普通了?!?/p>
> *【蘇蔓想讓我看到什么?】**
一絲幾不可查的煩躁,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眼底漾開一圈微瀾。這煩躁并非針對陳嶼,更像是針對這種需要他額外分神去“理解”一個普通員工“矛盾行為”的狀態(tài)。這不在他的常規(guī)事務處理流程內(nèi),效率低下,且毫無必要——至少在此時此地。
他合上檔案,將其放回托盤。疲憊感如同漲潮的海水,趁機又向上漫了幾分,太陽穴的脹痛感加重了。他抬手,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按壓住兩側的太陽穴,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試圖將那惱人的鈍痛壓下去。這個細微的動作,是他此刻能允許自己展現(xiàn)的最大限度的“示弱”。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個U盤。會議記錄副本?他需要聽一個行政助理在冗長項目會議中的發(fā)言?那簡直是……荒謬。時間和精力是稀缺資源,應該用在刀刃上。顧硯的理性思維在清晰地發(fā)出警告。
然而,就在他準備將整個托盤推入“待議”區(qū),徹底結束這無謂的消耗時,一個畫面毫無征兆地闖入他疲憊的腦海:
是頂樓匯報那次。那個叫陳嶼的年輕人站在投影幕布前,身體有些緊繃,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但當王明遠試圖插話引導時,他微微側身,避開了王經(jīng)理的目光,手指指向屏幕上一個復雜的數(shù)據(jù)折點,語速雖快但異常清晰地說:“根據(jù)第三季度末的市場波動修正,這里的預期轉(zhuǎn)化率我們下調(diào)了0.7個百分點,基于的是同期競品A的促銷沖擊數(shù)據(jù),具體參照附件第七頁圖表B……”
那份方案是垃圾堆里翻出來的,顧硯知道。能在短時間內(nèi)重組并記住關鍵數(shù)據(jù)和邏輯鏈,在那種高壓環(huán)境下還能保持基本輸出……這似乎,和檔案里描述的“普通”以及下午蘇蔓提到的“佛系認命”,又構成了一重矛盾?
> *【矛盾?!?/p>
> *【又是矛盾。】
> *【一個普通行政助理身上,哪來這么多矛盾點?】**
這個念頭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在他高度疲憊、防御力下降的神經(jīng)末梢上,“嗤”地一聲,激起了短暫卻異常清晰的刺痛感。這刺痛感混合著太陽穴的脹痛和胃部的空虛,形成了一種令人極度不適的生理反應。
顧硯猛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那絲被強行壓抑的煩躁幾乎要破冰而出。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視野邊緣的閃爍光點瞬間擴大、變得刺目。他下意識地伸手撐住了桌面,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上,青筋因為用力而微微賁起。
不行。不能再繼續(xù)了。
身體的警報已經(jīng)拉響到最高級別。理智告訴他,必須立刻停止,否則后果可能超出控制。他強壓下那股翻涌的不適和探究的沖動,以驚人的意志力將那個裝著陳嶼檔案和U盤的銀色托盤,連同下午積壓的其他幾份非緊急文件,一起推到了辦公桌最遠的角落——一個明確表示“暫時擱置”的位置。
然后,他做了一件極其罕見的事情。
他拿起桌上的內(nèi)部電話,按下了直通總裁辦助理的快捷鍵,聲音因為疲憊而比平時更加低沉沙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通知司機,五分鐘后樓下待命。取消今晚所有行程安排。任何人、任何事,非一級緊急事件,明天上午十點前不要打擾我?!?/p>
說完,不等助理回應,他便干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辦公室內(nèi)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他略顯沉重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背景噪音。顧硯靠在寬大的椅背上,第一次允許自己的背脊不那么筆直地貼合著椅背。他抬手,將領帶結微微扯松,解開了襯衫最上面的那顆紐扣,露出線條清晰的喉結。這個細微的動作,如同冰山上裂開的一道微小縫隙,泄露出底下洶涌的疲憊。
他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冷白的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緊蹙的眉心顯示著他正承受著極大的不適。辦公室頂燈的光線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此刻竟顯出一種近乎脆弱的蒼白。
> *【五分鐘?!?/p>
> *【只需要五分鐘的絕對安靜?!?*
他需要這短暫的休憩,如同精密的儀器需要冷卻。然而,就在他試圖將意識徹底放空,對抗那席卷而來的眩暈和疼痛時,那個被強行擱置在角落的銀色托盤,卻像一根無形的刺,頑固地扎在他疲憊不堪的神經(jīng)末梢。
陳嶼那張拘謹?shù)淖C件照、蘇蔓平靜敘述中提到的“矛盾行為”、頂樓匯報時那個指向數(shù)據(jù)折點的清晰手勢、還有那被“隨意”上傳卻成為關鍵證據(jù)的備份文件……這些碎片化的畫面,在顧硯強行關閉的思維閘門縫隙中,不受控制地、混亂地閃現(xiàn)、交織。
> *【為什么?】
> *【一個如此……普通的員工……】
> *【卻總是以這種……矛盾的、消耗我額外精力的方式……出現(xiàn)?】**
這個無解的疑問,伴隨著生理上強烈的眩暈和不適,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試圖休憩的意識。
就在顧硯的忍耐即將到達極限,額角滲出細密冷汗的瞬間——
“篤篤篤?!?/p>
辦公室的門,被極其輕微地、帶著明顯猶豫和不安的力道,敲響了。
敲門聲很輕,但在死寂的辦公室和顧硯此刻極度敏感的神經(jīng)感知中,卻如同驚雷炸響!
顧硯猛地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瞬間銳利如刀,所有的疲憊和不適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打擾了絕對領域后、冰冷刺骨的怒意!那怒意如有實質(zhì),讓室內(nèi)的溫度驟降!
他坐直身體,指關節(jié)因為瞬間的握緊而發(fā)出輕微的“咔”聲。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般射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