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深圳到家鄉(xiāng),鐵軌上的節(jié)奏哐當哐當?shù)穆龘u,陳逸的心跳也隨之跳動。陳逸靠在軟座的窗口,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和他腦中盤算的速度一樣快。
他身上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夾克,料子挺好,不是什么名牌,但在 1988 年的內(nèi)地小城,已經(jīng)足夠顯眼。身邊放著一個黑色的皮質(zhì)公文包,里面沒有多少現(xiàn)金,只有幾份計劃書和一份剛剛注冊的公司文件。
火車到站,月臺上擠滿了人。陳逸沒有像上次離開時那樣,被淹沒在人潮里。他提著包,腳步不急不緩地穿過人群,徑直走向出站口。
一輛嶄新的黑色桑塔納停在站前廣場最顯眼的位置,車身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光。這是他提前托劉大海的關系弄來的,花了六萬多,幾乎是普通工人一輩子的收入。
司機是劉大海介紹的退伍兵,話不多,做事利索。見到陳逸,立刻下車拉開車門:陳老板。
先去市里最好的招待所。陳逸坐進后排,車門關上,將站臺的嘈雜隔絕在外。
車子平穩(wěn)地駛入市區(qū)。街道還是記憶中的樣子,低矮的樓房,路邊擺攤的小販,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的人們好奇地看著這輛黑色的轎車。
一切都很熟悉,但陳逸的心情卻截然不同。他不是回來炫耀,他是回來拿回屬于他和蘇晚晴的東西。
安頓好之后,他沒有片刻休息,直接開車去了城東的紡織廠。巨大的煙囪還在冒著白煙,機器的轟鳴聲隔著圍墻都能聽見。
下班的鈴聲響起,女工們?nèi)齼蓛傻貜膹S門口涌出,臉上帶著疲憊。陳逸在人群里搜尋,卻沒有看到那張讓他日思夜想的臉。
他叫住一個眼熟的女工,是前世蘇晚晴的工友,叫小莉。
你好,請問蘇晚晴今天上班了嗎?陳逸遞過去一包在省城買的大白兔奶糖。
小莉看到黑色的轎車,又看到陳逸手里的奶糖,有些拘謹?shù)亟恿诉^去:你……你是?
我是她朋友,陳逸。
陳逸?小莉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了!晚晴姐提過你。她……她好幾天沒來上班了。
陳逸的心沉了一下:她怎么了?生病了?
不是……小莉看了一眼四周,壓低聲音,她家里出事了。
小莉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但陳逸很快就拼湊出了事情的全貌。蘇晚晴的弟弟要結婚,女方要三千塊的彩禮。蘇家拿不出錢,她媽就給她物色了一個有錢人,叫張大壯。這張大壯是附近村里的,前兩年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倒騰建材發(fā)了筆橫財,在城里買了房。為人粗俗不堪,還好酒好色,名聲很差。
可他愿意出五千塊的彩禮。
為了這五千塊,蘇晚晴的母親劉梅就鐵了心要把女兒嫁過去。蘇晚晴抵死不從,被她媽鎖在家里,已經(jīng)三天了。
晚晴姐哭了好幾場,她那個弟弟,就知道跟著她媽屁股后面起哄,說姐姐嫁了有錢人,他臉上也有光。小莉氣得臉都紅了,今天聽說那個張大壯要去她家送彩禮,這事要是定了,晚晴姐這輩子就毀了!
陳逸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車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他前世的無能和懦弱,換來的是蘇晚晴一生的悲劇。這一世,他帶著萬貫家財和扭轉乾坤的本事回來,竟然還是差一點就晚了。
他發(fā)動汽車,引擎發(fā)出一聲低吼。
陳逸哥,你要去哪?小莉緊張地問。
去蘇家。陳逸的聲音很平靜,但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有些賬,該算一算了。
蘇晚晴家住在一個老舊的家屬院里,轎車開進去,幾乎堵住了半條路。鄰居們紛紛從窗戶里探出頭,議論著這是哪家來了大人物。
陳逸還沒下車,就聽見院子里傳來尖利的爭吵聲。
我告訴你蘇晚晴,這事由不得你!你今天要么答應嫁過去,要么我就死在你面前!是劉梅的聲音,充滿了撒潑耍賴的刻薄。
媽,你怎么能逼我?那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嗎?我嫁過去還有好日子過嗎?蘇晚晴的聲音帶著哭腔,卻透著一股倔強。
一個粗俗的男聲響起:晚晴啊,話不能這么說。跟著我,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來,戴上,這金鐲子可是我特意去省城給你買的。
陳逸推開車門,走了進去。
院子里,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中年婦女正死死拽著蘇晚晴的胳膊,她就是劉梅。蘇晚晴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制服,頭發(fā)散亂,臉上掛著淚痕,拼命地想把手抽回來。
她們面前站著一個又黑又胖的男人,脖子上戴著一根手指粗的金鏈子,手里正拿著一只金鐲子,硬要往蘇晚晴手上套。他就是張大壯。
蘇晚晴的父親蘇建國蹲在墻角,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愁眉不展。弟弟蘇明則站在劉梅身后,一臉的幸災樂禍。
陳逸的出現(xiàn),讓院子里的爭吵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的穿著,他的氣質(zhì),和他身后那輛黑色的轎車,都與這個破舊的院子格格不入。
陳逸哥?蘇晚晴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眼里的絕望瞬間被點亮。
張大壯上下打量著陳逸,一臉不屑:哪來的小白臉?滾出去!別耽誤老子辦正事!
陳逸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蘇晚晴身邊,輕輕撥開劉梅的手。他的動作不快,但劉梅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
阿姨,叔叔。陳逸的目光掃過劉梅和蘇建國,語氣很平靜,我是陳逸,晚晴的朋友。
劉梅愣了一下,隨即尖聲道:朋友?什么朋友?我告訴你,我們家晚晴就要嫁人了,你少來摻和!
陳逸沒有理會她的叫嚷,而是看向張大壯,嘴角勾起一抹冷意:張老板是吧?聽說你在廣州那邊做建材生意,路子很野。
張大壯挺了挺肚子:算你小子有眼力見。怕了吧?怕了就趕緊滾!
我只是好奇,陳逸慢條斯理地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報紙,是三天前的《南方商報》,上周廣州海關查獲了一批走私鋼材,主犯叫趙四,當場被抓。我聽說,這張老板你跟趙四是拜把子兄弟,這批貨你也有份。不知道廣州那邊的同志,什么時候會過來請你喝茶?
張大壯臉上的橫肉猛地一抖,眼睛里全是驚恐。這件事極其隱秘,除了他和趙四,沒幾個人知道。眼前這個年輕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胡說八道!你血口噴人!他色厲內(nèi)荏地吼道。
是不是胡說,你心里清楚。陳逸把報紙輕輕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你拿來當彩禮的這五千塊,怕也是贓款吧?蘇叔,劉姨,你們要是收了這錢,那可就是窩藏贓款了。為了三千塊彩禮,把全家都搭進去,值得嗎?
蘇建國猛地站起身,手里的煙鍋都掉在了地上。劉梅也嚇得臉色發(fā)白,看看張大壯,又看看陳逸,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張大壯徹底慌了,指著陳逸罵道:你他媽到底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陳逸眼神變冷,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應該從這里消失。不然,我下一個電話就打給市公安局。
張大壯冷汗直流,他不敢賭。這個年輕人太邪門了,眼神看得他心里發(fā)毛。他惡狠狠地瞪了陳逸一眼,又看了一眼蘇晚晴,最后連滾帶爬地跑出了院子。
院子里恢復了安靜,只剩下蘇家人的喘息聲。
蘇建國走過來,撿起報紙看了看,又抬頭看著陳逸,眼神復雜:年輕人,謝謝你。只是……你到底……
陳逸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遞了過去。
叔,這是我剛注冊的公司,準備在家鄉(xiāng)開一家服裝廠。我記得劉姨年輕時是全廠手藝最好的裁縫,蘇叔您對機器也很在行。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請你們出山。
蘇建國和劉梅都愣住了。
陳逸繼續(xù)說:我出全部資金,負責所有銷售渠道。你們負責生產(chǎn)和技術。我給你們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為技術入股,另外按月發(fā)工資。這是合同,你們可以看看。
他沒有用錢砸人,沒有說我給你們多少錢,把女兒嫁給我,而是給了一份事業(yè),一份尊重。
劉梅看著合同上那些條款,手都有些發(fā)抖。她一輩子要強,卻被三千塊錢逼得要賣女兒。而眼前這個年輕人,卻給了她一個重新抬起頭做人的機會。
孩子……我們……劉梅的眼圈紅了。
陳逸的目光轉向蘇晚晴,聲音變得柔和:晚晴,你受委屈了。
蘇晚晴搖搖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陳逸看著她,輕聲說:我答應過你,要給你買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F(xiàn)在,我們?nèi)冬F(xiàn)承諾。
一個小時后,桑塔納停在了省城最大的百貨大樓前。
蘇晚晴從沒來過這么氣派的地方,明亮的燈光,光潔的地板,穿著時髦的城里人,都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陳逸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微微顫抖。
別怕,有我。
他們直接上了二樓的女裝區(qū)。各式各樣的裙子掛在那里,每一件都像是畫里的一樣。蘇晚晴看花了眼,卻始終不敢伸手去摸,她偷偷看了一眼吊牌上的價格,嚇得趕緊收回目光。一件最普通的襯衫,都要幾十塊,是她好幾個月的工資。
陳逸看出了她的窘迫,沒有催促。他把售貨員叫過來,指著一條掛在櫥窗里的白色連衣裙:你好,麻煩把那條裙子拿下來給她試試。
售貨員打量了一下蘇晚晴樸素的穿著,有些遲疑,但看到旁邊陳逸的氣度,還是客氣地取下了裙子。
小姐,這是最新款,從上海運來的,要一百八十八塊。
蘇晚晴連連擺手:太貴了,太貴了,我不要……
去試試。陳逸的語氣不容置喙,卻又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溫柔,就當是幫我一個忙,我想看看它穿在你身上有多好看。
蘇晚晴被他推進了試衣間。
幾分鐘后,當試衣間的簾子拉開,整個樓層似乎都安靜了一瞬。
白色的連衣裙剪裁得體,完美地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下,是如玉般溫潤的肌膚。她有些羞澀,有些不安,但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卻重新燃起了光。
陳逸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她。前世今生,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中交疊。最終,都定格在眼前這一幕。
他沒有夸張地贊美,只是走上前,替她理了理微亂的領口,然后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贏了,它沒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裙子好看,但它穿在了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身上。
蘇晚晴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
陳逸笑了笑,轉身對售貨員說:就要這件,包起來。
他拿出錢包,從里面抽出兩張大團結,遞了過去,眼睛都沒眨一下。
走出百貨大樓,春日的陽光正好。陳逸提著那個大大的購物袋,蘇晚晴跟在他身邊。她換回了原來的衣服,但腳步卻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