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鐵軌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冗長的轟鳴，像一首永無止境的催眠曲。窗外，
灰蒙蒙的景色飛速倒退，連綿的丘陵、光禿禿的田野、偶爾掠過的陌生小站，
都裹在深冬特有的蕭瑟里。雨早已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
透不出一絲光亮。孟甜甜靠窗坐著，頭輕輕抵著冰冷的玻璃。身上穿著最厚的羽絨服，
卻依然覺得寒氣從腳底一絲絲往上鉆。
手腕上那道猙獰的粉色疤痕被柔軟的羊絨圍巾小心地遮掩著，卻仿佛時刻在皮膚下灼燒，
提醒著過往的一切。她閉著眼，沒有睡意，只是任由身體隨著車廂微微晃動，
像一株被連根拔起、隨波逐流的浮萍。廣播里報出陌生的站名，XX省省會到了。
車廂里響起一陣騷動，人們開始起身拿行李。孟甜甜也睜開眼，
動作有些遲緩地拿起自己那個不大的行李箱。里面裝的東西很少，
只有幾件必要的衣物、洗漱用品、幾本專業(yè)書和一些無法丟棄的證件。輕飄飄的，
如同她此刻的靈魂。隨著人流走出出站口，
一股與北方截然不同的、帶著濕冷的寒氣撲面而來。陌生的口音在耳邊嘈雜地響著，
陌生的面孔行色匆匆。她站在洶涌的人潮邊緣，有一瞬間的茫然。
研究所派來接站的人舉著牌子，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來接她的是個四十歲左右、戴著眼鏡、笑容溫和的男同事，姓劉，
是分院行政辦公室的副主任?！懊瞎?，一路辛苦了！歡迎來XX分院！
”劉主任熱情地接過她手里的行李箱，“車就在前面，咱們先去分院安頓下來，
手續(xù)什么的慢慢辦，不急?！泵咸鹛鹈銖姅D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點了點頭：“謝謝劉主任，
麻煩了。”車子駛離喧囂的火車站，開向城市邊緣。道路兩旁漸漸顯出與北方不同的風(fēng)貌，
常綠的樹木多了起來，空氣也濕潤許多。劉主任很健談，
一路介紹著分院的情況、周邊的環(huán)境。孟甜甜安靜地聽著，偶爾應(yīng)一聲，
目光始終投向窗外陌生的街景。研究院XX分院坐落在城郊一處相對安靜的區(qū)域，
建筑風(fēng)格與總部相似，只是更新一些，規(guī)模也小了不少。
劉主任直接把她帶到了分院的單身公寓樓。房間不大，但干凈整潔，一室一廳，
基本的家具電器齊全，窗外能看到一片小小的綠地?！懊瞎?，你先休息一下，收拾收拾。
食堂就在樓下，很方便。明天上午我?guī)闶煜ひ幌路衷涵h(huán)境和實驗室，見見新同事。
”劉主任交代了幾句，留下鑰匙和一張臨時飯卡，便體貼地離開了。門關(guān)上，
隔絕了外面的聲音。房間里只剩下絕對的寂靜。孟甜甜站在空蕩蕩的客廳中央，
行李箱孤零零地立在腳邊。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氣息，
空氣里漂浮著新家具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濕冷的空氣涌入，
帶著南方特有的、泥土和植物的氣息。沒有如釋重負(fù)，也沒有新生的喜悅。
只有一種巨大的、深入骨髓的空茫感，像潮水般將她徹底淹沒。
離開了那座充滿痛苦記憶的城市，離開了那些熟悉又令人窒息的人和事，
可心口那個被硬生生剜去的洞，依舊空蕩蕩地敞開著，灌滿了這南方的濕冷。
疲憊感沉重得讓她幾乎站立不住。她走到床邊，和衣躺下，拉過冰冷的被子蓋到下巴。
身體蜷縮起來，像一只受驚后本能尋求保護(hù)的蝦米。閉上眼睛，試圖放空一切。然而，
楊曉曉被警員架走時那怨毒瘋狂的哭罵，楊天天癱坐在辦公室血泊中那死寂灰敗的眼神，
遠(yuǎn)停留在想象中、未曾謀面的小小輪廓……無數(shù)的畫面碎片不受控制地在黑暗中翻涌、撞擊，
帶著冰冷的尖銳棱角。淚水無聲地從緊閉的眼角滑落，迅速洇濕了枕巾。她死死咬住下唇，
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恨嗎？或許還有。痛嗎？早已麻木。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虛無的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
也不知道未來在哪里。只想就這樣沉沉睡去，最好永不醒來。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急促的手機震動聲將她從混沌的邊緣拽了回來。是蘇晴。她猶豫了一下，
還是按下了接聽鍵?！疤鹛穑∧愕搅藛?？怎么樣？新地方還好嗎？
”蘇晴的聲音帶著急切和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嗯，到了。還好?！泵咸鹛鸬穆曇舾蓾硢 ?/p>
“那就好！我跟你說，這邊簡直是大快人心！楊曉曉那個禍害，證據(jù)確鑿，
聽說挪用的數(shù)目大得嚇?biāo)廊?！態(tài)度還極其惡劣，在局子里還撒潑打滾罵你呢！
結(jié)果直接被批捕了！等著上法庭吧！沒個十年八年出不來！”蘇晴的語氣帶著解氣的快意，
“還有楊天天！停職調(diào)查是鐵定的了！雖然沒證據(jù)證明他直接參與挪用，
但嚴(yán)重失職、濫用職權(quán)簽批是跑不了的！內(nèi)部處分絕對輕不了，搞不好還得背刑事責(zé)任！
工作肯定是保不住了！活該！這對兄妹，徹底完了！甜甜，你……”“晴晴，
”孟甜甜輕聲打斷了她，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聽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蘇晴的聲音低了下來，帶著濃濃的心疼：“……好，好，不說了。
甜甜，你好好休息。新環(huán)境，新開始，把那些爛人爛事都忘掉！你那么優(yōu)秀，
在哪兒都能發(fā)光！有什么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嗯，謝謝。”孟甜甜掛了電話。
房間里重歸寂靜。蘇晴帶來的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漣漪，
便迅速沉沒了。楊曉曉坐牢，楊天天前途盡毀……這些曾經(jīng)支撐她活下去的恨意和目標(biāo)，
如今真的實現(xiàn)了，卻只讓她感到更加的空洞和疲憊。復(fù)仇的快感如同煙花，轉(zhuǎn)瞬即逝，
留下的只有更加濃重的黑暗和虛無。她重新躺下，拉高被子，將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去。窗外，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陌生的城市華燈初上，燈火隔著玻璃暈染開模糊的光團，
卻照不進(jìn)這間冰冷寂靜的小屋，也照不進(jìn)她荒蕪一片的心底。她閉上眼，
任由那沉重的疲憊感，像黑色的海水，將她徹底吞噬。意識模糊前，
腦海中只剩下兩句不知何時讀過的殘詩，幽幽浮起：情似秋水人空老，世事浮云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