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二月的寒風(fēng)卷著零星的雪粒子,砸在落地窗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屋子里開足了暖氣,
空氣暖得發(fā)悶。我蜷在柔軟的米白色沙發(fā)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天鵝絨首飾盒冰涼的表面。
那里面靜靜躺著一條項鏈,鉑金鏈子,墜子是一顆深邃如海的橢圓形藍寶石——周淮的眼睛,
也是這種顏色,尤其是在陽光下,會有種溫潤的、近乎包容一切的暖光。
明天就是我們結(jié)婚五周年的紀(jì)念日。五年了。時間快得像指縫里漏下去的水銀。
五年前那個海風(fēng)咸澀的黃昏,他將一枚同樣質(zhì)地的戒指套在我的無名指上,低頭吻我時,
海浪聲震耳欲聾,淹沒了他那句輕聲的低語。但我看清了他的唇型:林晚清,這輩子,
歸我了。周淮一向如此。像水,溫潤,妥帖,包容,無聲無息地浸潤你生活的每一道縫隙。
他記得我的生理期,會提前一周叮囑我別碰冷飲;他知道我咖啡只喝不加糖的卡布奇諾,
奶泡要多;他連我指甲油顏色換了,都能一眼看出來。他像一座精心搭建的城堡,
將我安置在無風(fēng)無雨的堡壘里??勺罱?,這堡壘裂開了一道口子,有冰冷的風(fēng),
裹挾著一股陌生的、刺鼻的甜香,絲絲縷縷地透了進來。門鎖傳來輕微的“咔嗒”響動。
是他回來了。我像被針刺般迅速合上首飾盒,將它塞進沙發(fā)墊的縫隙里,
臉上幾乎是瞬間掛起了溫和的笑容。演技,這東西大概已經(jīng)刻進了骨子里。周淮推門進來,
高大的身影裹挾著一屋外的寒氣。他脫下黑色的羊絨大衣,
露出里面熨燙得一絲不茍的白色襯衫。他總是這樣,一絲不茍,仿佛連情緒都能熨燙平整。
只是……那股香氣,甜膩得發(fā)齁,帶著濃重的、侵略性的女人韻味,又一次纏上了我的鼻尖。
是第三次了。上周三,上上周五。今天又是這個味道。“還沒睡?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工作后的疲意,很自然地將大衣掛好,轉(zhuǎn)身看向我。目光溫煦,
帶著習(xí)慣性的關(guān)切。他幾步走近,帶著涼意的指尖習(xí)慣性地想拂開我頰邊一縷微亂的發(fā)絲。
我的身體比意識更快地做出了反應(yīng)。肩膀極其輕微地側(cè)偏了一下,躲開了他的碰觸。
目光垂落,仿佛不經(jīng)意,掃過他襯衫的下擺,靠近皮帶扣的上方,
一枚清晰的、邊緣帶著模糊水漬暈開的淺粉色唇印,刺目地釘在那里。心口猛地一窒,
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臟最柔軟的那一塊。又來了。他動作頓了一下,
眼底似乎有一絲極快掠過的什么情緒,快得來不及捕捉,隨即被他濃密睫毛下的溫和蓋住。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走到餐桌前。桌上是我精心準(zhǔn)備的晚餐,五菜一湯,
在保溫罩下還冒著微弱的氤氳熱氣,每一道都是他偏愛的清淡淮揚風(fēng)味。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坐下來好好吃飯了。他看著桌上的東西,腳步只停頓了半秒,
隨即移開了視線,聲音平穩(wěn)無波:“今天……有個項目收尾,應(yīng)酬了一下?!彼嗔巳嗝夹?,
走向主臥套房的盥洗室,“有點累,我先洗洗?!彼暫芸熹冷罏r瀝地響起。我站在原地,
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冷下去,像被瞬間抽去支撐的冰面,碎裂成眼底深處鋒利的冰碴。
那股香水味陰魂不散地在空氣里游蕩,混合著水汽,愈發(fā)清晰。那枚粉色的唇印,
像一個無聲的嘲諷,咧開嘴對我獰笑。他以為他掩飾得很好?完美先生的面具戴久了,
就以為自己真的完美無瑕了嗎?呵。我轉(zhuǎn)身走進書房,沒有開頂燈,
只有書桌上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發(fā)出幽幽的白光,映得臉上一片冷白。屏幕上,
是我?guī)讉€月來暗中搜集的所有證據(jù)——照片、通話記錄截圖、酒店預(yù)約清單,
甚至有幾張模糊但特征清晰的監(jiān)控畫面。文件夾命名為“堡壘”。
一張張點擊放大:高檔會所門口,
他與一個身材玲瓏、波浪長發(fā)披肩的女人肩并肩走入;深夜的星級酒店門口,昏黃的車燈下,
他紳士地拉開車門,躬身和車內(nèi)的女人低聲說著什么,
是對我時會有的、溫和卻總帶著些許距離感的笑;隔著一家咖啡館擦得過于明亮的落地玻璃,
他和那個女人對坐,女人笑靨如花,而他微微前傾的身子,
顯出一種奇異的專注……那家咖啡館距離他的公司步行只需要五分鐘。而那天上午,
他分明在電話里用無比歉意的聲音告訴我,他中午就要去鄰市出差,晚上不回來了。
他甚至“體貼”地叮囑我別等他吃飯。鐵證如山。照片上那個模糊的女人的笑臉,
和他襯衫上清晰的唇印,像兩根冰冷的鋼釘,將我心底殘存的一絲僥幸,
徹底釘死在名為“背叛”的十字架上。心臟處傳來一陣被撕裂的銳痛,
但這痛楚只持續(xù)了短暫的幾秒鐘,就被一種更強大、更冰冷的硬殼徹底覆蓋住。痛嗎?
當(dāng)然痛。但這痛里,漸漸滋生出一種足以凍結(jié)血液的冷靜,一種近乎殘酷的理智。
我關(guān)掉相冊,面無表情地點開手機銀行APP。輸入密碼,他的賬戶明細清晰地跳出來。
一串長長的數(shù)字后面跟著八個零。那是他公司近半年來最核心的流動資金。
我又切換到他個人的資產(chǎn)列表,房產(chǎn)、證券、海外基金……一筆筆資產(chǎn)像冰冷的子彈,
在我眼前精準(zhǔn)地排列組合。很好。非常豐厚的遺產(chǎn)。我關(guān)掉手機,
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無聲地跳動:23:50。明天。
明天就是那個被我在心底反復(fù)咀嚼、精心推演了無數(shù)遍的日子。一個紀(jì)念日,
同時也是一個結(jié)束日。2晚上十點整,門鎖熟悉的輕響如期而至。周淮推門進來,
腳步比平時更虛浮一些,高大的身形在門廊的陰影里有些微晃。他連外套都沒脫,
徑直扯松了頸間的領(lǐng)帶,整個人便重重陷進了客廳的沙發(fā)里。
柔軟的皮面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嘆息??蛷d只開了角落里一盞落地?zé)簦?/p>
昏黃的光線像一層粘膩的油彩,涂在昂貴的羊毛地毯上。
光影將他深邃立體的側(cè)臉切割成明暗兩半,看不清神情,只有眉心一道深深的刻痕,
顯得無比疲憊,甚至,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絕望?“喝一杯嗎?”我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刻意的柔軟,恰到好處地打破了沉寂。他緩緩抬起眼皮,目光投向我。眼神很空,
像是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霧氣在看。我端著高腳杯走近,
杯中是剛從酒柜里取出的、他最喜歡的勃艮第黑皮諾,深紅的漿液在昏黃光線下晃動,
折射出寶石般幽冷的光澤。我特意將溫度調(diào)到接近室溫,讓他品不出任何異樣。
我沒有把杯子直接遞給他,而是放在沙發(fā)中間的茶幾上,然后在他斜對面的矮凳上坐下,
雙腿優(yōu)雅地交疊?!翱茨銡馍惶?,”我的目光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觀察和關(guān)切,
“今天又是應(yīng)酬太晚了吧?”他沉默了大概兩秒,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點沙啞的音節(jié):“嗯?!彼斐鍪?,
那只骨節(jié)分明、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替我拂去淚水的手,此刻拿起那杯紅酒時,
指尖有著極其細微、卻沒能逃過我眼睛的顫抖。他的目光似乎在我的臉上停頓了片刻,
像是在確認(rèn)什么,又像是在汲取某種力量?但那眼神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像是錯覺。隨即,
他不再看我,微微仰頭,杯沿碰到了嘴唇。那一瞬間,時間在我眼中被無限拉長。
我清晰地看見暗紅的酒液觸碰到他蒼白的唇,然后緩緩涌入他的口腔。他咽下了第一口,
動作很慢。接著,仿佛破罐破摔般,他仰起頭,將剩下的大半杯酒液,
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發(fā)泄式的決絕,一飲而盡。
深紅色的液體順著他緊抿的唇角溢出一點點,被他用手背隨意擦去。他放下酒杯,
玻璃底磕在大理石茶幾面上,發(fā)出清脆的“?!币宦?。整個過程,
我的臉上依舊維持著那種柔和的、帶著點擔(dān)憂的表情,手指卻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悄然蜷縮握緊。藥片的效力比預(yù)想中更快。他靠在沙發(fā)寬大柔軟的靠背上,頭微微歪著,
濃密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青黑的陰影。呼吸一點點變得均勻、沉緩,胸膛緩緩地起伏。
像一座陷入永久沉寂的、精雕細琢的石膏像。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站起身,
從角落的陰影里走到燈光能覆蓋到的沙發(fā)邊緣。居高臨下地,
俯視著這個在我生命中占據(jù)了五年最重要位置、此刻卻如同陌生人的男人。這張臉,
輪廓依舊英俊,只是蒼白得過分。我甚至能看清他緊鎖的眉間,那兩道深刻的紋路里,
似乎凝固著某種化不開的痛苦。心底某個角落,毫無防備地襲來一陣綿密如針扎般的刺痛,
帶著酸澀的血腥味,迅速蔓延開。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能再看了。
那點可悲的、不該存在的軟弱,必須立刻扼殺。走進書房,反鎖上房門。打開電腦,
屏幕藍光幽幽。郵箱界面彈出。偽造一封郵件——公司急電,
緊急召回海外處理核心客戶危機,“已確認(rèn)收悉”。發(fā)信時間,調(diào)回至一小時前。完美。
處理他的私人物品。手機,電量已耗盡關(guān)機,屏幕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油脂指紋,
但我口袋里有準(zhǔn)備好的特制清潔布。車鑰匙——他常開的那輛黑色邁巴赫,
剎車油管已經(jīng)被我買通的人在幾天前做了極其專業(yè)的、無法當(dāng)場查明的輕微損毀,
痕跡會因高速劇烈摩擦而完美融合在事故損傷里。指紋?早已擦拭干凈。
每一個動作都精確、高效,像演練過千百遍的程序代碼。沒有猶豫,沒有停頓。
只有指尖接觸到冰冷的手機金屬外殼和鑰匙齒槽的瞬間,會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僵冷。
做完一切,我輕輕推開書房門??蛷d里依舊一片死寂,只有他均勻深沉的呼吸。
我再次走到那個沉睡的背影面前。這一次,我沒有再看他。徑直走向玄關(guān),
拿起我的備用手機。手指懸在撥號鍵上,有那么一秒的凝滯。窗外是無邊無際的寒冷冬夜,
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像一只巨獸的口腔,正無聲地等待著吞噬一切。我按下號碼。
短暫的忙音后,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電子女聲從聽筒里傳來:“對不起,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夠了。掛斷,刪除通話記錄。手機屏幕熄滅,
映出我的臉——冷漠,平靜,眼底是一片死寂的冰原。沒有淚,沒有表情。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隱約的、凄厲而急促的警笛呼嘯聲,
撕裂了冰冷的夜色,由遠及近。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倏地順著脊椎猛地躥上頭頂,
讓我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寒噤。指尖殘留的最后一點溫度,也瞬間被抽空了。3第二天清晨,
天空是那種慘淡的灰白,吝嗇地擠下幾縷稀薄的陽光,
無力地照射在摩天大樓冰冷的玻璃幕墻上。律師事務(wù)所頂層,落地窗外的世界車水馬龍,
喧囂得像另一個星球。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對面,
周淮的律師一絲不茍地將幾份厚厚的文件推到我面前。黑色燙金的文件封面,
冰冷的大字:《離婚協(xié)議書》、《財產(chǎn)分割確認(rèn)書》、《股權(quán)無償轉(zhuǎn)讓協(xié)議》……“林女士,
請確認(rèn)所有條款,特別是資產(chǎn)部分,”律師的聲音毫無波瀾,公事公辦,
“雙方已在事前達成完全一致,若無疑義,請在最后一頁簽字。
”我伸手拿起那只沉甸甸的黑色鋼筆,拔下筆帽。手指異常穩(wěn)定。筆尖懸停在簽名欄上。
林晚清。三個字,一筆一劃落下。筆尖劃過厚實的紙張,發(fā)出輕微的、沙啞的摩擦聲。
最后一筆捺,我拖得極其緩慢、用力,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將這個名字連同過往的所有痕跡,一起狠狠印刻在這張紙上,碾碎。最后一個筆畫完成時,
鋼筆的筆尖在紙上暈開了一小點藍黑色的墨點,像一個凝固的淚痣。“恭喜您,林女士。
”一直保持沉默的周淮律師站起身,臉上露出一點程式化的笑容,“所有手續(xù)都已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