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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濁水之下 BWOS 40812 字 2025-08-07 01: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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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帶著鐵腥味的、冰冷刺骨的水墻,毫無預(yù)兆地拍在齊老六假發(fā)定制店的玻璃櫥窗上。那一聲炸響不是砰,也不是嘩啦,更像是有什么巨獸的冰冷獠牙狠狠啃穿了薄弱的防線。“咔嚓——轟?。 变摶A查g崩碎成千萬顆尖銳的鉆石雨,混著狂暴的、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水龍,野蠻地灌入店內(nèi)。

齊老六正彎著腰,給一頂昂貴的女士長波浪做最后的發(fā)際線勾邊。水流拍碎櫥窗的聲音幾乎和冰冷刺骨的激流同時抵達他的后背。他甚至來不及驚呼,一股蠻橫至極的力量就將他連人帶椅子狠狠摜向?qū)γ娴年惲屑堋?/p>

木頭架子發(fā)出瀕死的呻吟,轟然倒塌,無數(shù)張或年輕或衰老、或卷曲或順直的精致面孔——那些他耗費心血、價值不菲的手工假發(fā)——如同被驚飛的鳥群,瞬間拋離了原本的位置,在渾濁冰冷的水流中絕望地翻滾、漂浮、碰撞、下沉,纏繞在翻倒的椅腿和一排流著水的假人頭之間。

幾縷特別長的發(fā)絲,詭異地扭動著,在淹沒了腳踝的臟污水流中,像瀕死的水母一樣掙扎。水迅速漫過小件貨架底層,劣質(zhì)護理液的瓶瓶罐罐漂浮起來,一股刺鼻的化學香精味混合著泥腥味,在濕透的空氣里彌漫開,粘稠得令人窒息。

街對面的小面館老板王胖子穿著油膩的圍裙,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自家店門口淌水的臺階上,看著那個穿著市政水務(wù)局藍色工裝、年輕得甚至有點學生氣的操作工小王。小王的臉色慘白如紙,手里死死捏著那根剛剛被他費力扭開的巨大閥門扳手,傻了一樣站在噴涌的洪水源頭——那截斷裂、兀自瘋狂噴吐著高壓水柱的消防栓旁。

水柱沖力極猛,帶著撕心裂肺的咆哮,濺起的水霧在昏黃的午后陽光下反射出細碎、冰冷的光。街道像個突然冒出了泉眼的澡堂子,幾個躲避不及的行人下半身瞬間濕透,尖叫著跳開。

“我……我……” 小王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聲音,看著肆虐的水流和被洪水沖開的齊老六店內(nèi)慘狀,渾身篩糠似地抖了起來。汗水大顆大顆地從他額頭上滾下,分不清是冷汗還是激濺的水珠。他只死死攥著那把冰冷沉重的扳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關(guān)節(jié)僵直,像被焊在了上面。

半小時后。水閥被姍姍來遲的老師傅緊急關(guān)閉。地面的積水緩緩退去,留下濕滑的泥濘和一堆堆垃圾與泡沫。

趙銘站在一片狼藉的假發(fā)店門口,褲腳不可避免地被水漬打濕,變成沉重的深藍色。他是帶著一套標準賠償流程文件來的。這是他在水務(wù)局入職三個月后,第一次被賦予獨立處理事故的任務(wù),公文包里的表格和登記本邊緣硬邦邦的,刮著他的肋骨。

陽光斜斜地射入沒有玻璃遮擋的店門,勉強照亮了這個災(zāi)難現(xiàn)場——水跡未干的地面反著光,黏連著泡發(fā)的碎紙屑和一些黑色、金色的亂發(fā);空氣中混雜著土腥氣、霉味和高級護理液被打翻后殘存的、過于甜膩的香精味。

趙銘皺了下眉頭,下意識想推眼鏡,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配了隱形。他謹慎地避開地上一個漂浮的、沾著泥巴的假人頭,抬高了聲音:“老板在嗎?水務(wù)局核損的。”他的嗓音在這空曠的廢墟里顯得年輕而刻板,缺乏必要的重量。

“核損?!”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從店鋪最深處、那排倒下的貨架后面爆開。一個精瘦黝黑的男人猛地站了起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他頭發(fā)半濕,一縷縷狼狽地貼在額角,灰色的廉價老頭衫濕了大半片,深一塊淺一塊地貼在干瘦的胸膛上,眼睛像兩點燒紅的炭火,迸射著兇蠻的光。

這就是齊老六,或者說,齊衛(wèi)國。他手里還攥著個東西,是個看起來價格不菲的大肚子方瓶,瓶身寫著看不懂的外文,琥珀色的液體在里面晃蕩——大半瓶龍舌蘭。瓶口敞著,辛辣的酒氣混在濕漉漉的空氣里,直沖鼻腔。

“你他媽看看!看看我這店!啊?!”齊老六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趙銘臉上,他指著店內(nèi),“老子半輩子心血!就這一股水,全他媽泡湯了!核個屁的損?你們得賠!賠光你們褲衩!”他那股濃重的地方口音里全是沸騰的憤恨,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硬擠出來的,帶著要把人活撕了的狠勁。

趙銘的心臟被那眼神里的兇悍刺得一突。他定了定神,強壓下那份新人的無措,努力維持著流程化的平靜:“同志,冷靜點。事故責任認定需要過程,我們按規(guī)矩……”

“規(guī)矩?規(guī)矩能讓老子的假發(fā)再飛回來?”齊老六粗暴地打斷他,幾乎是蹚著積水沖了過來,帶起一片污濁的水花。他猛地一把撥開趙銘伸過來的、企圖保持安全距離的手,動作快得帶風。趙銘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濕冷的門框上,硌得生疼。

“冷靜!你他媽讓老子怎么冷靜?!”齊老六的咆哮聲震得屋頂?shù)牧阈撬槎荚谕碌?。他手里的酒瓶子被他當成驚堂木,狠狠往旁邊一個勉強還堅挺著的半濕木柜臺上一頓。“砰!”一聲悶響。玻璃柜臺沒碎,但一瓶幸存的灰色護理液被震倒,粘稠的液體緩緩流出,像一條緩慢蜿蜒的灰色蟲子。

他一腳踏上旁邊一張浸滿水后塌陷、顏色發(fā)黑的軟凳,居高臨下地逼視著趙銘,眼睛里布滿血絲,“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都是銀子!真金白銀!”

他的手指如同枯枝,因憤怒而劇烈顫抖,猛地指向那一片沉沒在污水中、價值最高的區(qū)域。在漂浮的泡沫板、爛紙箱和糾纏的發(fā)絲中,那些曾經(jīng)陳列在絲絨墊子上的高級定制假發(fā),此刻如同殘破的旗幟,糾結(jié)漂浮。

“那個!日韓進口生物頭皮植發(fā),客戶定金都給了十八萬!那個!法國蕾絲高定,私人訂制!還有那個……”他的控訴聲近乎嘶嚎,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唾沫星子混著酒氣噴在趙銘臉頰上。他每點一處,渾濁的水面似乎都隨之蕩漾一下,晃動著那些昂貴的、如今一文不值的“頭發(fā)”。

就在這時,趙銘的眼角余光掃到了柜臺邊緣的一片狼藉。一本邊緣被水泡得卷起、濕透的客戶登記簿滑落在地,幾頁紙散亂地飄在淺水里。一張質(zhì)地明顯更好、像是機打的白色單據(jù)被水浸得半透明,黏在一頂漂起的、栗棕色帶卷的假發(fā)上,被水流推著,剛好晃蕩到齊老六指著的“法國蕾絲高定”附近。

單據(jù)上模糊的“結(jié)清”字樣旁邊,那個繳費單位名稱被水洇得化開了一些,卻頑強地顯出幾個關(guān)鍵筆畫輪廓——“宏山”后面跟著半個模糊的“集團”。

趙銘心里咯噔一下。宏山集團?這座小城最近幾年如日中天的地產(chǎn)巨頭?魏宏山?

趙銘的目光下意識地順著那頂栗棕色卷發(fā)向店內(nèi)更深、更暗的地方掃去,似乎想確認這頂假發(fā)的主人是否在現(xiàn)場,或者僅僅是被水流帶亂了位置。就在那個角落,一張被水流沖歪、只有三條腿還能著地的單人沙發(fā)旁邊,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男人穿著剪裁極其合身、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絨西裝。只是那西裝的下擺,被污濁的積水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的水痕還在緩慢地向上蔓延。他正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盯著自己微微張開的手掌,幾根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像是在確認什么極其重要的東西。

那動作,透著一股讓趙銘脊背無端發(fā)涼的專注和隱忍的惱怒。男人的身形被陰暗籠罩,顯得異常沉默,與齊老六狂怒的咆哮形成詭譎的對比。那種刻意保持的姿勢,仿佛在努力維持著什么最后的風度。

齊老六隨著趙銘的目光望去,嘴角咧開一個刻薄又得意的冷笑:“看!冤大頭來了!這位!剛從我這兒訂走的‘私人訂制’!今天就是來取貨的!你那股王八水,連他魏總的金貴頭皮都跟著遭了殃!”

他猛灌了一大口龍舌蘭,辛辣的液體似乎燒透了他的喉嚨,也點燃了他更盛的火焰,“你們今天不把賠償談明白了,魏總這邊你想想得罪得起么?……還不止呢!”

魏宏山的手在西裝褲線位置停留了一瞬,又緩緩挪開,從褲兜里抽出。他的臉色在水災(zāi)后的昏暗光線下顯得極其難看,是一種混合著震驚、暴怒和極度尷尬的青灰色,像是在極短時間內(nèi)被凍僵又被強行融化。

他的下頜繃得像一塊生鐵,嘴唇抿成沒有血色的一條線。他終于抬起了頭,卻沒有看趙銘,也沒有看齊老六,那雙銳利的、帶著商場上常見精明算計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藏不住的慌亂,飛快地向地面掃視,仿佛丟失了比性命更重要的珍寶。

趙銘捕捉到了那份慌亂。順著魏宏山的視線看去,只見沙發(fā)腿邊那灘渾濁的積水里,漂浮著一片形狀怪異、顏色略深的東西——像是一小塊被拋棄的、帶著黏性的塑膠頭皮模型。

再往旁邊的積水里仔細辨認,另一個角落的水渦里,赫然沉著一片濃密的、打理得相當精致的栗棕色發(fā)塊!

假發(fā)!魏宏山頭上的假發(fā)!被那突然灌入的兇猛水流沖掉了!趙銘猛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魏宏山,那個高大、禿頂、頭皮在昏暗中閃著不健康油亮的男人。

他的臉頰在腫脹——這絕非單純的水腫或被氣的,那是皮膚緊繃、輪廓微微變形的一種熟悉的腫脹感。趙銘腦子里某個塵封十年的區(qū)域突然“嗡”地一聲炸開了。

時間似乎在污濁的積水中凝固、倒流。眼前這張禿著頭、透著油膩、臉頰不正常鼓脹的中年男人的臉,在昏暗的光線和十年塵埃的記憶濾鏡中,慢慢地、掙扎著與另一張臉重疊……

那張臉,會在教室里唾沫橫飛,帶著道德制高點的倨傲;會在收繳班費時,流露出不容置疑的“信任”;會在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下午,把全班集資來準備參加全國技能大賽的報名費和材料費,那個沉重的信封,塞進他手里,語重心長:“趙銘啊,你是班長,也最穩(wěn)妥,老師臨時有點急事要去省城,這些錢你收好,明天替我直接送到教務(wù)處王主任那里,千萬別出差錯……”

然后,那個曾經(jīng)被全班學生視為支柱的、名字叫魏長林的男人,就消失了。帶著那筆沉甸甸的、寄托了趙銘和整個汽修班全部前途的血汗錢,人間蒸發(fā)。后來有同學傳言,魏長林嗜賭成性,欠了巨額的高利貸。

那筆錢,成了壓垮趙銘人生的一根沉重稻草——他成了眾矢之的,頂著“合謀”甚至“監(jiān)守自盜”的罵名,被憤怒的同學家屬推搡毆打,學校為了推脫責任,迅速將他開除,檔案上留下抹不掉的污點,頂班進廠的資格也丟了,從此人生脫軌……

“魏……長林老師?”趙銘的嗓子眼干得發(fā)緊,像被砂紙磨過。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失聲叫了出來。這三個字,時隔十年,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和冰冷徹骨的記憶,被從記憶深處徹底撕裂出來,甩進這濕漉漉、充滿廢墟氣味的假發(fā)店空氣里。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回蕩在門洞大開的店鋪里,如同平地驚雷。

假發(fā)店內(nèi)的世界瞬間凝固了。

齊老六抓著酒瓶,嘴巴半張著,酒氣都凝滯在喉嚨口。他瞪圓的眼珠子猛地轉(zhuǎn)向魏宏山,不,魏長林,那目光里先前單純的、為了索賠而生的狂怒瞬間被更深的、淬了毒般的仇恨點燃,燒得噼啪作響。十年前那個卷走學校巨款、連累他女兒重病延誤治療的魔鬼,原來是這個光鮮亮麗的老總!

而那個高大的身影——魏宏山——仿佛被這聲稱呼迎面抽了一記狠辣的耳光。臉上的青灰色剎那間徹底褪盡,只余一片駭人的慘白。十年商海沉浮磨礪出的所有城府、所有偽裝的鎮(zhèn)定,在這一刻土崩瓦解,暴露出來的是一種被活剝了皮的驚悸和狼狽。

他那雙精明世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被猝不及防扒光了最后一層皮衣的驚恐。他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干澀地吞咽著無形的恐懼。目光慌亂地掠過趙銘那張不再青澀、卻刻滿了生活重壓痕跡的臉,掠過齊老六那雙燃著地獄火焰般的眼睛。

他像是想說什么,也許是威脅,也許是狡辯,但嘴唇神經(jīng)質(zhì)地翕動幾下,最終只化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極度僵硬的冷笑。那笑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短促而干澀。

“嗬……”

魏宏山——或許這一刻他的靈魂只能叫作魏長林——那渾濁冰冷的目光,最終粘在了趙銘臉上。他似乎終于找回了某種虛張聲勢的語言能力,聲音因為刻骨的怨恨和被人揭破老底的羞辱而微微發(fā)顫。

他的眼睛斜斜地瞥了一眼柜臺角落里那頂沉浮在水漬中、污損嚴重的栗棕色假發(fā)塊,嘴角牽扯出極其刻薄的弧度,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

“呵……趙銘同學。嘖嘖,還真認出來了?眼神不錯?!彼读顺段餮b領(lǐng)口,那里并沒有領(lǐng)帶,更像是要撕開窒息的束縛。指尖無意識地抹過暴露無遺、在污濁光線中泛著油光的頭頂,以及那還殘留著假發(fā)黏貼痕跡的發(fā)紅腫脹臉頰。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齊老六,帶著高高在上的輕蔑:“看來今天真是‘老友’大會面?齊衛(wèi)國?就憑你剛才指著我鼻子訛詐的那些玩意兒,呵,”

他冷笑一聲,音調(diào)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癲狂,狠狠戳向趙銘記憶深處那道從未愈合、甚至一直在潰爛的傷口,“你泡爛了的這些假玩意兒,都比十年前你交到趙銘同學手里,讓他親手給我送去‘教務(wù)處’的那一大袋子、還掛著汽油油漬味兒的學生票子要貴得多!對吧,趙班長?”

他最后那句話是沖著趙銘說的。眼神里充滿了被逼到絕境的毒蛇般的狠戾。


更新時間:2025-08-07 01: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