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迎接我的會是一場常規(guī)的任務匯報,然后是期待已久的假期批準通知??晌业淖ψ觿倓偺こ鱿咸?,一個漂浮的圓形機器人就滑到了我的面前。它的機械臂遞給我一張閃著紅光的通知單,用毫無感情的電子音宣布:“觀察員七號,您的任務報告已提交并被標記為‘高優(yōu)先級異?!?。請立即前往‘情感與行為數(shù)據(jù)分析部’接受任務后復查。重復,這不是請求,是指令?!?/p>
我的假期,連同我對一號長官的最后一絲幻想,碎了。
“情感與行為數(shù)據(jù)分析部”,光聽這個名字就讓我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這里是理事會的“思想警察局”,專門負責分析觀察員們在任務中是否出現(xiàn)了“情感污染”,或者說,任何不符合理事會“高效、理性、客觀”三大原則的行為。上一次我來這里,還是因為在地球報告里寫了太多關于“快樂”的詞匯。而這一次,看這紅色通知單的緊急程度,問題似乎更嚴重。
我被帶進了一間比上次更加空曠的房間。房間中央,只有一張孤零零的金屬椅子,椅子會根據(jù)坐上去的生物體型自動調(diào)整。我還沒坐穩(wěn),它就“咔噠”一聲把我固定住了。天花板上降下了數(shù)十個精密的探針和傳感器,將我從頭到腳掃描了不下八百遍,連我胡須的卷曲度都沒有放過。我的“小本本”記錄儀也被取走,連接到一臺巨大的、嗡嗡作響的中央處理器上。
房間四周的墻壁,變成了巨大的顯示屏。屏幕上,是我在泡泡星球的一舉一動。有我趴在西蘭花樹后偷偷觀察的畫面,有我跳著“起床伸懶腰舞”結(jié)果把所有生物都嚇跑的黑歷史,當然,也有最后那場盛大的告別舞會。
一群穿著白色制服的分析員,表情嚴肅得像是要去參加宇宙公祭,正圍著屏幕激烈地討論著。他們的語氣里充滿了憂慮和不解。
“你們看這里,”一個下巴上長著三根特別長的胡須的分析員指著屏幕上的我,我姑且叫他“胡須三”,他指著一段我趴著打盹的錄像,“他的心率在長達72個地球小時內(nèi),始終維持在‘靜息’狀態(tài)的1倍以下。這對于一個正在進行首次接觸任務的觀察員來說,簡直是瀆職!他的警覺性在哪里?”
“更可怕的是這個,”另一個戴著單片眼鏡的分析員,就叫他“眼鏡兄”吧,他調(diào)出了我的生物數(shù)據(jù)圖,“他的‘快節(jié)奏適應指數(shù)’,在任務結(jié)束后下降了47個百分點!而‘慢生活體驗指數(shù)’,一個我們剛剛為了他才緊急設立的指標,竟然異常升高到了98.6%!這是什么概念?這意味著他現(xiàn)在去參加一個星際競速比賽,可能會因為在起跑線上思考‘我為什么要跑這么快’而直接睡著!”
“病毒!這一定是某種精神病毒!”一個看起來很年輕的分析員激動地喊道,他的聲音甚至有點破音,“泡泡星球的空氣里,肯定含有一種能讓智慧生物的思維變得遲緩、行動變得懶散的未知孢子!我們必須對七號進行全面隔離!否則整個理事會的效率都會被他拉低的!我們不能讓理事會變成第二個泡泡星球!”
我坐在椅子上,聽著他們的討論,感覺自己不是一個功臣,而是一個攜帶著致命病毒的倒霉蛋。而我攜帶的“病毒”,名字就叫“慢生活”。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無聲地滑開,我的頂頭上司,一號,邁著它那永遠沉穩(wěn)的步伐走了進來。它的毛色依然黑得那么純粹,仿佛能吸收掉房間里所有的光和希望。它走到屏幕前,看了一眼我那高得離譜的“慢生活體驗指數(shù)”,金屬色的眼睛里閃過混合著無奈和頭痛的復雜情緒。它一出現(xiàn),整個房間立刻安靜了下來。
“七號的報告,我看過了?!币惶柕穆曇舨淮?,卻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都下降了好幾度。“富有想象力。比上次那份更富有想象力?!?/p>
我聽出它在說“富有想象力”時,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
“長官,”我忍不住為自己辯護,“我的報告詳細闡述了‘慢’在與特定文明交流時的必要性。這是一種高級的社交策略,這是一種智慧!”
“智慧?”一號轉(zhuǎn)過身,緩緩地向我走來?!澳愕闹腔郏褪亲屪约旱拇竽X活躍度降到和一塊正在進行光合作用的苔蘚一個水平嗎?七號,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這份報告,理事會關于‘星際文明行為范式’的教科書,有三個章節(jié)需要重新評估修訂!你讓整個學術委員會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他們爭論了三天三夜,主題是‘觀察員在任務中睡著是否可以被視為一種深度沉浸式體驗’!”
我低下頭,不敢與它對視。把一群全宇宙最頂尖的社會學家搞到集體抓狂,這好像確實比攜帶病毒更嚴重一點。
然而,就在一號準備對我進行更嚴厲的訓斥時,一個更加蒼老、也更加溫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或許,混亂的,并不是七號,而是我們自己。”
我們齊刷刷地回頭,只見理事會的最高領袖,一位毛色銀白的年長母貓——歐米伽議長,正拄著一根由隕石核心打磨而成的手杖,靜靜地站在那里。
“議長閣下!”一號立刻立正站好,恭敬地行禮。所有分析員也都屏住了呼吸。
歐米伽議長沒有理會它們,而是將她那雙深邃的眼睛投向了我。她的目光不像一號那樣銳利,卻仿佛能穿透我的宇航服,看到我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
“七號,”她緩緩開口,“你的兩份報告,我都看過了。從地球的‘沒道理的快樂’,到泡泡星球的‘有必要的緩慢’。你似乎總能帶回一些……讓我們的數(shù)據(jù)庫頻繁報錯的東西?!?/p>
“我很抱歉,議長閣下?!蔽倚÷曊f。
“不,你不用抱歉。”歐米伽議長搖了搖頭,然后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憂心忡忡的一號和分析員們?!澳銈冎豢吹搅似咛柕摹省陆盗?,卻沒看到我們整個銀河系,正在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效率危機’?!?/p>
她揮了揮手杖,房間的屏幕上,數(shù)據(jù)開始飛速切換。畫面上出現(xiàn)的,是來自數(shù)十個不同高等文明的影像。我看到了一個叫“格利澤-581g”的星球,那里的居民因為過度追求信息處理速度,大腦長期處于超負荷運轉(zhuǎn)狀態(tài),導致集體失眠,街道上到處是眼神空洞、精神恍惚的行人。我又看到了一個叫“天倉五e”的星球,整個社會像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永動機,任何一個跟不上節(jié)奏的個體都會被無情地淘汰,他們的城市璀璨奪目,但居民的幸福感指數(shù)卻跌至冰點。還有一個叫“開普勒-186f”的星球,甚至因為無法忍受無休止的加速和競爭,整個文明選擇了集體進入虛擬世界,放棄了現(xiàn)實中那副疲憊不堪的軀殼。
“快,更快,更高效。”歐米伽議長用一種近乎詠嘆的語調(diào)說,“我們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走了太久,久到我們都忘了,我們?yōu)槭裁匆霭l(fā)。銀河系中,越來越多像這樣的文明,出現(xiàn)了‘快節(jié)奏焦慮癥’。它們的文明在飛速發(fā)展,但它們的快樂卻在飛速消亡。而我們,作為銀河系的觀察者和引導者,對此束手無策。因為我們自己,也早已是這種‘快節(jié)奏病毒’的深度感染者?!?/p>
整個房間一片死寂。連一號都收起了它那咄咄逼人的氣勢,若有所思地看著屏幕。
“所以,”歐米伽議長再次看向我,眼神里竟然帶上了一絲……贊許?“七號帶回來的,可能不是病毒,而是一劑我們來自宇宙邊緣的解藥。我們需要研究它,理解它,甚至……學習它?!?/p>
她頓了頓,宣布了一個讓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
“我決定,成立一個全新的特別任務小組,課題為‘論慢生活對高等智慧文明的積極性影響與實踐研究’。而這個小組的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外派觀察員,就是七號。”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您的意思是……”一號難以置信地問。
“我的意思是,”歐米伽議長一字一句地說,“我們要把七號,我們唯一一個‘慢生活病毒’的感染樣本,投放到一個最需要它的地方,去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實驗。而這個實驗地點,我已經(jīng)選好了?!?/p>
屏幕上的星圖再次變化,最終,鎖定在了一顆通體赤紅的星球上。
“火星?”我失聲叫了出來。那不是地球的鄰居嗎?上面的資料不是早就被研究透了嗎?地表荒涼,只有一些低級的微生物……
“不完全是?!睔W米伽議長微微一笑,“我們的深層探測器最近在火星的地底,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完全獨立并且與地表隔絕的高度發(fā)達文明。而這個文明,目前正處在‘快節(jié)奏焦慮癥’的全面爆發(fā)期。他們自己,建立了一個自救項目,名字很有趣,叫做——‘慢生活實驗室’?!?/p>
她看向我,那眼神充滿了期待。
“所以,七號觀察員,你的新任務來了。取消你的假期,打包好你的行李。你將作為銀河理事會的首位‘慢生活體驗官’,前往火星地底文明,全程參與并記錄‘慢生活實驗室’的日常。這一次,你的任務不是觀察,而是……沉浸式體驗?!?/p>
她最后補充了一句,徹底擊碎了我所有的僥幸心理。
“記住,為了保證實驗的純粹性,理事會已經(jīng)對你的飛船和所有設備下達了最高指令:在本次任務期間,禁止使用任何形式的‘加速模式’。你必須以火星人的標準,全程體驗‘慢’。祝你好運,我們被‘病毒’感染的小英雄?!?/p>
我站在那里,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命運扼住了后頸的貓。從“人類行為觀察員”,到“泡泡星球孤獨舞者”,現(xiàn)在,我又多了一個新頭銜——“火星慢生活實驗室小白鼠”。
“所以,我的新工作,就是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學習如何‘合法地’無所事事?”
在前往火星的“小銀盤”飛船里,我對著邏輯核心,發(fā)出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吐槽。這個小家伙依然在我的駕駛艙里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像一個安靜的聽眾,默默地承受著我的所有牢騷。
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一方面,對于又要被當成“小白鼠”進行新一輪的社會學實驗,我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我仿佛能看到一號長官和那群分析員,正通過我頭盔里的微型攝像頭,24小時不間斷地觀察我,并在我打盹時,激動地在報告上寫下“樣本出現(xiàn)典型的‘慢生活病毒’發(fā)作癥狀:無意識放空,伴隨輕微呼嚕聲”。
但另一方面,說實話,我對那個所謂的“火星地底文明”和它的“慢生活實驗室”,又抱著一種抑制不住的好奇。一個生活在快節(jié)奏地獄里的文明,要如何教導自己的同胞慢下來?這聽起來就像是讓一個短跑冠軍去教一只烏龜如何贏得馬拉松比賽一樣,充滿了荒誕的趣味性。
“船長,我們已進入火星時間標準航道。”邏輯核心用它那一貫平穩(wěn)的語調(diào)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根據(jù)理事會下達的‘慢生活任務準則’第一條,您的航行速度已被自動下調(diào)至‘觀光游覽模式’。預計抵達火星地表時間:72個地球小時后。”
“七十二小時?!”我差點從駕駛座上跳起來,“從這里到火星,我用‘常規(guī)模式’只需要三個小時!你確定你的導航系統(tǒng)沒被那些分析員的腦電波干擾了嗎?”
“報告船長,系統(tǒng)一切正常?!边壿嫼诵睦潇o地回答,“指令明確指出:任務從您離開理事會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開始。這72小時的慢速航行,是您‘慢生活’課程的第一課,課題為‘學會與漫長的旅途和平共處’。請您放松心情,享受窗外的景色?!?/p>
我扭頭看向窗外。除了偶爾飄過幾塊孤零零的隕石,剩下的就是一成不變的、深邃的黑暗。這景色,我看上七百二十個小時也不會有任何變化!
我試圖打開我的個人娛樂系統(tǒng),想看一部經(jīng)典的星際喜劇來打發(fā)時間。結(jié)果屏幕上彈出一行大字:“根據(jù)‘慢生活任務準則’第二條,為避免過快的信息流對您造成精神刺激,所有高幀率娛樂項目已被鎖定。為您推薦替代項目:觀看‘宇宙塵埃緩慢沉降’高清直播,附帶專家解說?!?/p>
我:“……”
我點開了那個直播。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響起:“觀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收看本期的《塵埃的詩意之旅》?,F(xiàn)在我們看到的是塵埃粒子編號C-137,它正以每秒0.001毫米的速度,優(yōu)雅地進行著布朗運動。它的軌跡充滿了不確定性,正如我們的人生……”
我果斷地關掉了直播。我終于明白了歐米伽議長的險惡用心。她不是讓我去體驗慢生活,她這是要從生理到心理,對我進行一場慘無人道的“慢性折磨”!
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我度過了我有生以來最漫長、最無聊的一段時光。我把船艙里的每一顆螺絲都數(shù)了三遍,一共是1024顆。我給我的邏輯核心起了十二個不同的名字,從“小光球”到“舞動的回憶”,最后決定叫它“小雞”。我甚至開始研究駕駛艙座椅上的人體工程學(或者說,貓體工程學)設計,并寫下了一篇長達五千字的改進建議報告,詳細論述了增加一個“尾巴舒適擺放槽”的必要性。
當我終于熬到飛船發(fā)出“即將降落”的提示音時,我激動得差點流下眼淚。
我的“小銀盤”平穩(wěn)地降落在火星那廣袤而荒涼的紅色戈壁上。打開艙門,一股干燥、冰冷、帶著鐵銹味的風灌了進來。放眼望去,整個世界都是單調(diào)的赭紅色,沉睡的火山像遠古巨獸的脊背,矗立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天空是一種憂郁的橙黃色。這里和我去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同。地球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混亂,泡泡星球充滿了溫柔夢幻的秩序,而這里,只有永恒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