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心訣破窗外的雀兒吵得人腦袋嗡嗡響,沒完沒了地叫喚。我捏著塊冰冰涼的絲帕,
手指頭一下下蹭著那絲滑的邊角,想把眼前這剛溫好的“流霞醉”玉盞擦得更亮些。
暖玉摸著溫和,里面那點紅暈水光轉悠著,像云霞掉進了酒里。我知道,
聽藍就喜歡看這點光色。窗框上的雕花隔著,還是攔不住那些煩人的鳥叫,吵得人心頭發(fā)毛。
我抬起眼皮子,望出去。青蒙蒙的霧纏著遠處最高的那座山峰尖兒,
模模糊糊看得見輪廓——那是天青峰,聽藍上個月把自己關進去修她那勞什子“冰心訣”,
今兒該是出關的日子了。腰上小玉盒緊緊貼著肉,一絲寒氣隔著衣服透進來,有點扎骨頭,
又莫名讓人心頭穩(wěn)當。里面躺著的那株五百年的寒髓草,是我在蝕骨寒潭邊上趴了三天,
差點被守潭的冰鱗蟒生吞了才摳下來的。日頭毒得很,剛過午,曬得石板發(fā)燙。
我手里捏得死緊的流霞醉也跟著掌心涼了下去。踏著那盤山石階往上走,
剛轉過山腰那根刻著古怪符文的白色大石柱子,峰頂上那平日冷清的坪地竟然圍滿了人,
鬧哄哄的。出事了?我擠過人堆。石階頂頭的平臺當中,王亦深那廝半跪在地上,
好好的青衣裳沾滿了灰,還蹭上了幾道刺眼的紅,瞧著像撲騰掙扎弄的。
他平素那張人模狗樣的臉,這會兒白得透亮,眼睛里包著兩泡水,驚弓之鳥似的,
瞄著不遠處剛從石洞里走出來的那個雪白身影。
“聽……聽藍師姐……”那聲音細得跟貓叫似的,還打著顫,聽著都怕他哭出來,
“小弟沒用……沒守好師姐的東西……玉髓金芝……丟了!”玉髓金芝?!
這四個字砸進耳朵,像一盆帶著冰碴子的冷水,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凍得我骨頭縫都僵了。
那玩意兒……是聽藍半年前扒拉進上古秘境殘骸里才找到的寶貝!
金芝成形的時候融了玉髓進去,天底下只此一棵!它不光是藥,里頭藏著的是滔天的生機,
對聽藍沖元嬰后期,簡直是登天的梯子!她當成命根子看著,閉關前一天,
揪著我耳朵囑咐了三遍,藥圃里的防護陣,尤其是陣眼那兒,務必讓王亦深看好,
寸步不許離!就這么……沒了?腦子還沒緩過神,王亦深那眼神,就像淬了毒的鉤子,
帶著說不出道不明的驚嚇和控訴,咻地釘死在我臉上。那里面翻騰的委屈、害怕、想不通,
濃得能滴出來?!瓣憥熜?!”他像逮著了救命的稻草,嗓子猛地拔高,尖得能戳破天靈蓋,
“剛才!就剛才!
急火燎沖到峰頂藥圃結界口邊上……我還當你是操心師姐的藥才來得這么突然……心里一慌,
陣法中樞……它就……”話卡在喉嚨里,他臉唰地慘白,好像被自個兒沒說完的話嚇著了,
嘴皮哆嗦著,后面半截直接抖沒了。轟!活像九天神雷在腦門頂上炸開!耳朵里嗡的一聲,
眼前白花花一片,啥也看不清了。手里捏得死緊的玉杯,冰涼得像冰塊。
鬧哄哄的人聲、風刮過山尖的嗚咽、我自己那點心跳……全都抽了個干凈,死寂一片。偷藥?
他指著我——偷藥?!周圍那些嗡嗡的議論聲,蒼蠅似的鉆進腦子,每個字都帶著針。
“老天爺……王師兄真瞧見了?陸野硬闖?” “王師兄多老實本分個人,能冤枉誰?
” “嘖嘖,畫虎畫皮難畫骨……想不到沈師姐身邊……藏著這路貨色!
” “他算個什么東西?本事沒幾兩……”賊!這頂臭泥潭里撈出來的屎盆子,
就這么結結實實扣我腦門上了!胸口里那股冰碴子攪成的氣再也壓不住,沖得我眼前發(fā)黑。
視線費力地從王亦深那張“要哭不哭”卻掩不住眼角一絲得意的臉上撕開,
挪向不遠處那道雪白的身影。她站在石室門口,剛出來。
那雙清冷冷的眼珠子映著刺死人的日頭,像剛從萬載寒冰底下?lián)赋鰜淼暮谑^片子。
那眼神掃過地上狼狽的王亦深,最后落在我身上,像在看一塊礙了道、沾滿污泥的石頭。
沒有丁點兒波動,沒有一絲溫度。
連對一個馬上要聽自己道侶“犯事兒”消息的女人該有的那點驚訝、探詢,都欠奉。
只有一片凍僵了的漠然。那眼神,比懸河澗底下最陰冷的冰還凍人?!奥犓{!
”喉嚨被砂石堵著,硬生生擠出她的名字,聲音啞得不像自己的,
“我沒碰那金芝……”風卷著塵刮過峰頂光禿禿的石臺子。聽藍站在光暗交界的地方,
雪白的袍子下擺被風吹得飄起,周身的氣息卻像塊凍硬的鐵疙瘩。她看都沒看我,
眼睛直接定在灰頭土臉的王亦深身上?!瓣嚪ㄖ袠锌捎袚p毀?”聲音平平地砸下來,
字字都帶著冰碴子,掉在光溜的石階上,清脆又冷得瘆人。王亦深像抓著了救命稻草,
掙扎著揚起那張沾灰的臉,聲音還帶著劫后余生的細弱:“回、回師姐……中樞沒壞,
就是……就是弟子嚇懵了,亂了心神……”他飛快地瞥我一眼,那眼神慌得跟兔子似的,
“怕是碰到樞紐開關那一下……被啥東西驚擾了……”外力?!驚擾?!??!
我盯著王亦深那張寫滿“我冤枉”的臉,指甲都快掐進手里那只溫涼的玉杯里,
指節(jié)繃得發(fā)青發(fā)白。胸口那股冰坨子轟然炸開!“外力?你他娘說外力?!王亦深!
你給老子說清楚!”憋著的氣終于沖開了喉嚨口,聲音自個兒拔高,
在驟然死靜的峰頂扎耳朵,“老子從山腳下上來,連藥圃口的毛都沒沾上!
你哪只眼睛看見老子去動中樞了?!又憑什么賴是外力?!”“老子要偷藥,
腦殼被驢踢了不去砸陣眼?!留你個喘氣兒的狗東西盯著老子?王亦深,
你栽贓能不能編點像樣的?!這漏洞大得能跑馬車的污蔑也敢往外倒?!
你娘給你安的狼心狗肺嗎?!”聲音吼得發(fā)顫,“睜大你狗眼看看你身上!
那點狗屁傷不過是你滾石階蹭破點油皮!也能當贓栽我的‘罪證’?!”風像是猛地停了。
所有人的眼珠子釘子似的扎我身上。王亦深猛地把脖子一縮,那樣子熟練得像演練過一百遍,
好像受了天大的污蔑和傷害,嘴唇哆嗦得厲害,眼淚在眼眶子里直打轉?!瓣懸?!
”一聲清冷冷的斷喝,像從萬古冰窟里倒下來的冰溜子,把我滿肚子的火氣瞬間凍上了。
是聽藍。她的頭總算徹底轉過來了。那雙清冷冷的眼睛里像是淬了萬年的寒冰碴子,
又冷又利,能扎穿骨頭縫子。方才對王亦深那點子疑惑早不見了蹤影,
只剩下冰掉渣的膩煩和不耐?!皦蛄恕!眱蓚€字,冰珠子砸在玉盤上,
“這地方不是你撒潑打滾的地界兒?!彼难凵瘢?/p>
在我臉上掃了那么極短的一瞬——短得都看不清里面到底是厭煩多一點,還是徹底灰心了。
跟著,眼皮子一耷拉,抬腿就朝王亦深那兒走。雪白的袍子角兒,差點就擦著我手指頭過去,
半點兒沒停頓。眼神落到王亦深衣襟那片殷紅上,語氣是涼的,
聲調卻軟乎了些:“傷得重么?”她那白白的手指頭,
還虛虛地搭了一下王亦深肩膀上那道看著最唬人的紅印子。日頭毒得晃眼,石階烤得燙腳心,
可我感覺自個兒像光腳站在萬年不化的雪地里頭,寒氣從腳底板順著脊梁骨嗖嗖往上爬,
把一腔子熱血都凍成了冰碴子。手里的玉杯早就涼得像冰塊子,滑不溜秋,
快要從僵死的手里掉下去。
我看著聽藍近乎“小心”地看著王亦深肩膀上那道狗屁都不是的“傷口”,
看著她摸出個精巧的小玉瓶子,倒了顆帶著藥味兒的丹丸遞過去,
看著她低聲下氣問他哪兒疼……原來啊,連問一句“怎么回事”,都是天大的奢望。
她甚至連問都懶得問一聲。王亦深那煞白小臉上每一絲裝可憐的抽抽,
都比我跟她這十年的日日夜夜、比我現(xiàn)在胸口里翻江倒海的冰坨子更要緊。
十年……當初在練武場上,
一塊鉆過要命的林子;在落星谷那塊秘境里幾回死里逃生互相拉扯著;還有她沖瓶頸那會兒,
我差點把自個兒的精血都熬干了給她凝陣護法……那些年攢下來的點滴,
全被剛才那冰溜子一樣的眼神給凍裂、碎成灰、成了漫天飛的小渣滓。沒一點份量,
沒一絲溫度。也……再不值得擱心上了。原來,最扎人的感覺,是心徹底涼透。不氣了,
也不想辯了,更不想求她信我了。那些年攢在心里的滾燙念頭,
都在這刺骨的涼氣里熄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捧死灰。腰上那個小玉盒子還貼著冰涼的皮肉,
那顆差點要了我小命才挖出來的五百年寒髓草,好像也跟著沒了意思。
我松開捏得死緊的手指頭,那杯護了一路的流霞醉,像顆沒亮的星星,
從又冷又僵的手心里滑了下去?!芭距?!”脆生生的響,在地上砸開一地的碎玉渣滓。
杯底那點霞光似的紅湯子,像心口最后一滴熱乎氣兒淌出的血,
眨眼被坑洼的石板吸了個干凈。好比這十年里我拿命捧上去的暖乎勁兒,
終究被踩進腳底下的土灰里。還憤怒?還辯白?
多看一眼那對在日頭底下一個冷著一個軟著站在一起的壁人,都嫌自己多余。
峰頂?shù)娘L不知啥時候又刮起來了,卷著碎玉片片掃到臉上,不疼,就是麻。轉過身,
一腳踩下被日頭烤得滾燙的石階。背后那些鬧哄哄的議論聲,像退潮的海水,被狠狠甩開,
成了片嗡嗡嗡的背景板。通往山腰小屋的小路彎彎繞繞地鋪在眼前,
兩邊的雜草樹枝子這會兒看得特別清楚——山路邊上全是曲里拐彎的老藤條子,
油亮的葉子反著光;石頭縫里硬鉆出來的幾叢雜草,邊邊角兒都枯黃卷了邊兒,
讓風吹得嗦嗦響??諝饫镉蟹N說不上的味兒,土坷垃被曬干混著爛葉子的腥氣,
直往鼻子里鉆。腳丫子落下去,沉甸甸的,砸在石階上砰砰響,震得腦袋里嗡嗡的。
四下里熟悉的景致,透著一股子陌生的、讓人窒息的憋悶。原來它們天天杵在這兒,
只不過十年光景,我眼里只有那道冷清影子,愣是沒看見周遭這份死氣沉沉。
山坡上那間小院子,影影綽綽能看見個頂。灰蒙蒙的瓦片,石頭片子壘的墻,又小又破落。
王亦深那賤種,不止一回當著一伙同門的面,
端著他那副讓人隔夜飯都能吐出來的“為你好”嘴臉說:“陸師兄啊,守著那小破院子,
多冷清。聽藍師姐那頭的靜室靈氣足,又有陣法罩著,你咋不搬過去?倆人多好?
你也太疏遠了,師姐嘴上不說,心里鐵定難受呢。”他那時眼角彎彎,跟真為你想似的。
每回聽藍在邊上,眼睛就那么淡淡地掃著天上的云彩,像是默認?,F(xiàn)在想想,那一幕幕爛事,
每一丁點都像淬了毒的針尖尖兒,慢悠悠、又狠又準地扎進記憶最深的褶子里頭。每扎一下,
那顆叫寒冰封死的破心就又凍上一分。嘎吱——推開那扇熟悉的、都快散架的木門,
一股憋久了的、怪兮兮的味兒迎面撲來。屋里黑黢黢的,家具蒙了薄薄一層灰。
這兒她來過兩回,從沒留過什么活人味兒。墻角那架破竹床上,整整齊齊疊著的舊袍子下頭,
露出來一小點皺巴巴的紅綢緞邊角兒。
是幾個月前我偷偷摸摸給她備的生辰禮——一件拿流光錦沒黑沒白趕出來的軟甲,
里頭縫了幾塊我自個兒熔煉的護心材料碎片,錘了又錘,敲了又敲,
費了攢好久的三顆下品靈石才整出來。本想著等她過生辰那天,親手給她披上。
現(xiàn)在……心口那塊好像徹底空了個大窟窿。不疼,也不憋屈,就剩下灌滿了風的死寂。
那股子灼人的、沒著沒落的麻木裹滿了全身。走過去,掀開破袍子,
把那點悶著的紅綢緞扒拉出來。手指頭碰到冰涼滑溜的流光錦,
像摸著一塊凍河床子底下的石頭。手腕子一哆嗦,那紅綢緞輕飄飄地飄地上。跟著,
一絲絲靈力在指尖頭纏巴、壓縮,撮出來點小小的火苗子。小火苗一跳一跳,
舔上紅綢緞一角?;鹈缱酉窕盍诉^來,貪婪地爬上喜氣洋洋的紅綢緞,滋滋響。
貴得要死的料子,眨眼功夫就焦了邊兒,卷巴起來,黑黢黢的?;鸸獠怀雎暤乇嫩Q著,
映在我眼珠子里。那扭扭巴巴的紅,照著窗外沉沉的暮色,
像極了天青峰頂上摔碎的那杯流霞醉,最終也只是場瞎忙活。原來,收梢,
也能這么死靜死靜的。山腰里的夜,黑得跟墨坨子似的。風里頭已經夾上了扎骨頭的潮氣。
白天留下那點子暖和氣兒,叫一掃而光了。我抬腿邁出那扇再也用不著關的門,沒捏訣施法,
光靠兩條腿,往青云峰頂上爬。腳底板砸在冰涼的石頭臺階上,一下,又一下,
沉得活像灌滿了濕沙子。青云峰頂,離宗門不遠不近,可也最是個鳥不拉屎的荒涼地界兒。
一片老寬的石臺子,邊邊角角全是呲牙咧嘴的怪石頭。這兒是個風窩子,
刀子似的罡風沒完沒了地鬼嚎,能把人魂兒刮跑了。頂頂高的地方,靈力薄得像水,
還叫這風吹得沒邊兒的亂。腳尖底下是深不見底的崖,黑黢黢的霧在底下滾來滾去,
不曉得多深。頭頂上是墨涂似的天,半顆星星瞧不見,只有一堆堆破棉絮似的黑云,
壓得人喘不過氣,活像要把這山頭碾碎了。我站在懸崖邊那塊最陡的黑石頭尖上,
冷冰冰的風跟小刀子片似的,刮得人臉皮生疼。腰上的布褂子被風扯得緊貼著肉,
呼呼啦啦地響。懸河澗那頭吹過來的寒氣跟扎骨針似的,嗖嗖地往衣服里鉆,
密密麻麻地扎進骨頭縫里。背過身去,是青云仙宗的地盤,樓閣殿宇埋在黝黑的山頭后頭,
以前覺著熱乎的地界兒,現(xiàn)在都成了死寂。手指頭不知不覺蜷了一下,
像是還留著白日里那只玉杯掉下去冰手的味兒。跟著,手揣進懷里貼身的小袋子里,
摸到兩塊圓不溜秋溫乎的石頭片兒。拽出來。一青一白,兩塊玉玦。邊兒咬得嚴絲合縫,
湊一塊是個囫圇個兒的圓餅。雪白的寒玉環(huán)凍手;青的那塊摸著溫和。倆咬在一塊,
緊緊湊湊的。這玩意兒是她當年下山溜達,不知從哪個凡人集子上淘換回來的破料子。
那會兒她剛筑基沒多久,還沒顯出后來那股子冷冽勁兒,眉眼間甚至還帶點尋常姑娘的活泛。
回宗門后,一個春陽懶趴趴的晌午,也不知咋發(fā)了興頭,
她把這塊粗了吧唧的玉石自個兒鼓搗,鑿出了倆能磕上的環(huán)環(huán),
丑了吧唧的刀痕還留在玉環(huán)里邊兒,跟狗啃的一樣,倒像是笨手笨腳刻下的心思記號?!斑?,
”那天她把這塊青的硬塞我手里,嘴角掛著點不大像樣的、強裝出來的大方笑,
耳朵根子倒是偷偷抹了層薄紅,“凡俗東西,俗是俗氣,也算個念想。
倆湊一塊就是個整……給你壓乾坤袋角吧。”十年了,這塊青石頭片子一直貼在我心口上,
是埋在肚里頭、從不吐露的暖乎氣兒。指頭死死攥住倆石頭片子磕上的地方,
凍手的青玉和更凍手的白玉。手背上筋都爆出來了。十年!
天青峰頂上那冰坨子一樣的眼神和王亦深那賤種假模假樣的抽抽,
活生生又撕開了皮子闖進腦子里。
胸口那塊早就凍成坨子的冰疙瘩像是叫大榔頭又狠鑿了一記,裂開了細密的縫兒,
可隨即又被更砭骨的寒氣囫圇個塞了個死飽!這點子纏纏繞繞的細線頭,今兒個,
也該徹底斷了!指頭尖兒勾連著一絲兒弱得都快掐滅的靈力,
卻帶著股拉上玉石一塊死的狠勁兒。不帶猶豫的,也沒半分拖泥帶水,
指頭發(fā)狠向兩邊猛地一掰扯!咔噠!一絲兒微不可聞,卻又扎耳朵裂帛脆響。
擱在這只有風鬼哭狼嚎的空曠山頂,像道平地驚雷!磕在一塊嚴絲合縫的地界兒,
應聲斷成了兩瓣兒!豁口那兒參差不齊,跟新撕開一道淌血的爛口子似的。青石頭、白石頭,
眨眼成了誰都不挨著誰的兩個破塊兒。那點子曾經燒乎過、念想過的暖和氣兒,到頭兒了。
不待有半分停頓。胳膊掄圓了,狠狠一甩!那兩片裂開的、帶著最后一絲熱乎氣的石頭片子,
像兩顆被隨手丟掉的土坷垃,劃拉出兩道短不溜的弧線,
眨眼就被崖底下翻涌的、濃得化不開的黑墨汁子吞了,連個回聲兒都沒聽見,
就跟掉進了無底洞。風,像是突然兇了幾分。卷著從懸河澗最底下爬上來的凍骨寒氣,
死命往臉上撞,撕扯著身上的褂子,發(fā)出尖咧咧的鬼叫。懸崖底下的霧瘴子瞅著更濃了,
黑煙滾滾,像張開了血盆大口的兇獸,把最后那點子光和牽連都一口悶了。身子骨里頭,
像是有什么跟著一起碎成齏粉、爛透,連帶著最后那點子活氣兒也抽了個干凈。
懸河澗底下萬年不散的玄陰寒氣,跟成了精的毒蛇似的,順著懸崖峭壁往上爬,
鉆進早就木了的皮肉里,滲進凍成冰窟窿的五臟六腑。這股子鉆透骨頭縫的寒毒,
像是終于找著了我身上那道最大的破口子,順著空蕩蕩的筋脈沒命地撒歡跑。每喘一口氣兒,
都像咽下千千萬萬的冰針尖兒,扎得肺葉子生疼。這寒氣……竟有點子熟。
那塊早給忘到褲襠后頭玉盒子里的五百年寒髓草的味兒,好像叫勾了出來,絲絲縷縷繞上來,
同根同源的東西生出來點奇怪的親近,想著把那撒歡的陰寒往回扯扯。
可這點子拉扯……太稀松了。寒毒的根兒在身子骨里扎得更深。靈力轉得更慢更堵得慌,
活像冰封了的河。一股子更邪門的力量倒叫這鉆透骨髓的寒氣鬧醒了,
好像一直壓在我血脈旮旯里、幾乎忘干凈的犄角旮旯,
這會兒正偷偷摸摸啜飲著這些凍死人的冰碴子,悄沒聲兒地鼓脹起來。
是那一絲絲……冰寒的本命靈氣?娘臨走前塞給我的,
那當初讓所有診脈長老撇嘴直搖頭的廢靈根寒脈?這東西……活了?我緩緩抬起頭。
高得沒邊兒的天上,陰云像浸飽了墨汁子的破棉花套子,沉甸甸壓在頭頂,
半點兒縫兒都不露。天底下只剩墨黑的云、墨黑的山崖、墨黑的夜風。這地界兒,
再沒丁點值得我多待一彈指的念想。懸河澗底下刮上來的風鬼哭狼嚎的。
我最后瞄了一眼青云仙宗方向那片糊弄人的山影子,身子骨立了立,猛地一擰身,
險絕、靈氣稀得可憐、堆滿了上古破銅爛鐵、鳥都不稀得拉屎的迷蹤谷——決然地撞了進去!
身上那點子殘了的靈力叫這么一猛地調用,跟銹死了的鐵鏈似的,在筋脈里狠命一絞,
疼得我抽抽!可腿腳倒快得像是要豁開身后這片死氣沉沉的虛空!那破風聲兒丟到了后腦勺,
耳朵邊只剩下風刀片子刮過的嘶吼。迷蹤谷,三洲六島提起它都繞道走。
靈氣亂得像滾開的糨糊鍋,空間褶子疊得像叫揉爛了的草紙,
遍地都是老祖宗們留下的破洞爛坑,兇得你踩死只螞蟻都算老天開眼。
但凡腦殼沒讓門擠扁的,都是能躲多遠躲多遠。奔那兒去的人,大多是奔著死透去的,
想找個沒人找得著、也省得爛在路邊被狗啃的地界兒清清靜靜挺尸。夜,
黑得像糊了一層厚厚的血痂。崖頂上那點子孤影往里頭一鉆,啥也沒剩下。像從沒來過。
青云仙宗弟子大比的鬧騰聲浪掀翻了天。偌大的演武場邊上,
法器鼓搗出來的光幕轉著五彩斑斕的光暈,照著底下那人頭挨著人頭的海,
一張張臉都憋得通紅。喊好的、拍巴掌的,聲浪一浪蓋過一浪,攪得空氣都稠得慌。
沈聽藍板正地坐在天青峰專擺的高臺主位上,雪白道袍裹得嚴實,像座雪雕成的孤峰,
把臺下的喧鬧隔開老遠。那細長的手指搭在冷冰冰的白玉扶手上,
指頭尖兒無意識地在那細膩的云紋上來回畫。
眼睛像是瞟著底下演武臺正當中那個砍瓜切菜、惹得全場吱哇亂叫的身影上,
可那眼窩子底下……全是散的。是王亦深。他那身兒罩著層柔和青水氣兒,
手里掄著把亮瞎人眼的寶劍。身段溜得跟水蛇似的,劍耍起來飄忽得像蒙牛毛子雨,
瞅著溫吞纏綿,可一股股粘乎勁兒沒完沒了,
把對面那位使大斧頭、一身腱子肉鼓得嚇人的師兄折騰得步步后退,上躥下跳。
那劍意走的每一寸地界兒,都拿捏得跟掐過似的,分毫不差。更高點的臺子上,
幾位峰主和宗門長老捋著胡子瞅著臺子上蹦跶的王亦深,臉上藏不住的滿意勁兒。
唯獨執(zhí)法堂的莫長老,那張板得跟青石板似的臉皮子,微微皺了眉。眼神兇得像老鷹爪子,
死死鉤住王亦深身邊那水和劍光揉成一團、粘乎得發(fā)膩的玩意兒。有那么一兩回,劍鋒偏轉,
水汽猛地漲起來的剎那,
一絲絲細得跟頭發(fā)絲似的僵硬感鉆進莫長老那精光四射的老眼珠子里。“給沈師姐道喜了!
”旁邊蹦出個同門師妹,嘴巴抹了蜜,聲調甜得發(fā)膩,“王師兄這‘柔水劍意’,
真是一天比一天滑溜圓潤!這回大比頭名,板上釘釘!全是師姐您教導有方!唉喲,
王師兄真是……當初要不是師姐您心善,收留了差點爛在路邊兒的他,他哪來今天這番風光?
”另一個嘴皮子也快得接上茬,調門拔得更高:“可不就是嘛!王師兄本事又大,
脾氣又溫柔體貼,對師姐那更是掏心掏肺!比那個……咳,強到天上去了!
有的人生來就是爛泥巴,干點偷雞摸狗都算抬舉他,最后還……哼!
想不開往迷蹤谷那種要命的地方鉆找死,晦氣到家了!”“迷蹤谷”仨字兒,
像根冰溜子搓成的針,猛地扎透了沈聽藍那渾渾噩噩的腦殼。眼瞳子猛地一抽縮,
搭在玉椅上的手指頭驟然收緊,白玉椅發(fā)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呻吟。
一股沒來由的、潑天的煩躁,野驢似的在她心口窩里炸開了膛,差丁點就要拍桌子走人。
可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臺底下猛地爆出一片炸了鍋似的怪叫跟哄堂大笑!
滿場眼珠子唰地釘死在演武臺邊角上——王亦深那位門板寬的對手,
渾身筋肉鼓得跟鐵疙瘩賽的,眼瞅著掄圓了大斧頭就要劈著王亦深腦瓜頂了,腳下猛地一滑,
活像踩了條剝了皮的鱔魚!刺啦——他褲襠那塊兒硬扎扎的皮甲底下,
撕開了一道嚇人的長口子!緊接著,在幾千雙眼睛瞪得溜圓的注視下,
那條瞅著就是洗糟了的、薄得透光的破褲衩子,襠部位置猛地豁開個長口子!
一片晃眼的光腚肉色,明晃晃地杵在演武臺刺目的光底下了!
那門板寬的漢子整個人僵成了石柱,
臉上那點兇神惡煞“唰”就變成了錯愕和想死也找不著墳頭的通紅!手下意識地往下夠,
想把那道口子捂嚴實。他對面幾步遠的王亦深,正把劍往回抽,站得跟棵小白楊似的,
臉色溫潤,眼神干凈得能滴出水來,
甚至還恰到好處地掛著一絲絲對對手突發(fā)狀況的“關切”和“摸不著頭腦”。
好像這破事跟他一毛錢關系都沒有?!班酃备懙谋Σ铧c把演武臺的棚頂掀了。
連高臺上穩(wěn)坐泰山的長老們都憋不住笑開了臉。執(zhí)法堂莫長老那擰巴的眉頭卻纏得更緊,
鋒利的老眼珠子刀子似的刮著王亦深身邊那還沒散干凈的、瞅著人畜無害的水汽。
剛剛一剎那兒,王亦深身子骨似乎有那么點微不可查的小歪扭,就歪了那么一丁點,
的平地摔……連帶著那條褲衩子……沈聽藍心口那點刺扎人的煩躁叫這滿場哄笑碾成了灰渣。
她冷冷地瞧著底下那個恨不能鉆地縫兒的弟子,又斜瞟著旁邊玉樹臨風、道貌岸然的王亦深,
眼底最后那點呆氣也散光了,只剩下刮鍋底的冰碴子,
嘴角還勾起了個幾乎看不見的冷笑弧兒。一個無能到褲襠都管不住的廢物,也配上這演武臺?
她下巴頦微微一抬,像瞧一堆爛泥巴:“王師弟,既是勝了,不必耽擱?!甭曇羝狡降貍鏖_,
壓住了底下的鬧騰。王亦深立刻偏身微微躬身,態(tài)度恭敬又不掉價:“聽師姐的。
”跟著腰板一挺,在數(shù)不清的目光簇擁下溜下了臺,動作行云流水。
那哄笑聲和指指點點的咕噥在他背后響了老長一陣子才消停。
迷蹤谷入口那攪在一起的混沌罡風,像是億萬把淬了劇毒的剔骨小刀,
毫無預兆地劈頭蓋臉砸了下來!沈聽藍撐開的那圈淡淡的冰藍色靈力罩子,
頃刻間被這股狂暴的力道撕出無數(shù)蛛網般的裂痕!砰!嗤——! 罡風撞上靈罩,
爆發(fā)出刺耳尖利、能給人牙根聽倒的摩擦嘯叫!活像億萬厲鬼用指甲在冰塊上瘋狂撓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