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生,拔管吧?!?/p>
我平靜地拿起筆,在放棄治療同意書的家屬欄上,一筆一畫地寫下我的名字,林晚。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一把小刀刮著我的耳膜。
ICU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像化不開的霧,拼命往我鼻子里鉆。這種味道我太熟悉了,我曾經(jīng)能分辨出其中至少三種不同成分的氯化物,并精準(zhǔn)說出它們的濃度配比。但現(xiàn)在,它只是一種象征著終結(jié)的氣味。
我的婆婆張翠芬女士,此刻正一屁股坐在冰涼的走廊地板上,雙手拍著大腿,開始她每日例行的哭嚎。
“我的天爺啊!我的大孫子?。∧氵@是要我的老命??!天殺的林晚,你這個喪門星,你怎么還有臉站著??!你賠我的孫子!你賠我的大孫子!”
她的哭聲中氣十足,穿透力極強(qiáng),引得走廊盡頭幾個探頭探腦的病人家屬都縮了回去。只是那哭聲里,沒有半分悲痛,只有十足的怨氣和算計。
我的丈夫,周凱,正蹲在她身邊,手足無措地給她順著背?!皨專瑡屇鷦e這樣,晚晚她心里也難受?!?/p>
“她難受個屁!”張翠芬一把打開兒子的手,指甲在我丈夫的手背上劃出幾道清晰的紅印子?!八请y受,豆豆能躺在里頭?我早就說了,那進(jìn)口的西瓜涼,小孩子不能吃!她偏不聽,非要顯擺她有錢,買那么貴的玩意兒!現(xiàn)在好了,把我孫子給吃進(jìn)去了!她就是故意的!她嫉妒我生了兒子,嫉妒我們周家有后!”
周凱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轉(zhuǎn)向我,眼神里充滿了懇求和責(zé)備?!巴硗?,你就跟媽認(rèn)個錯,媽也是太傷心了。”
我看著他,這個我愛了五年,為他放棄了整個職業(yè)生涯的男人。他的臉上,我找不到一絲對兒子的心疼,只有對處理婆媳矛盾的厭煩和無力。
認(rèn)錯?
我扯了扯嘴角,一個冰冷的弧度。我錯在哪里?錯在豆豆遺傳了周凱的過敏性哮喘?錯在婆婆為了省錢,把家里用了十年的空調(diào)濾網(wǎng)用刷鍋的鋼絲球刷了一遍又安了回去,導(dǎo)致里面全是霉菌?還是錯在我發(fā)現(xiàn)豆豆呼吸不暢,第一時間叫了救護(hù)車,而他們兩個卻在家里為誰該付醫(yī)藥費吵了十分鐘?
醫(yī)生的話還在我耳邊回響。
“周太太,我們盡力了。孩子送來時就嚴(yán)重缺氧,雖然暫時用呼吸機(jī)維持著生命體征,但腦部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反應(yīng)了。說得殘忍一點,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靠機(jī)器喘氣的軀殼。”
醫(yī)生頓了頓,同情地看著我:“ICU的費用很高,一天要一萬多。從醫(yī)學(xué)角度,我們不建議再進(jìn)行無意義的治療了?!?/p>
一萬多。
這個數(shù)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婆婆張翠芬的表演開關(guān)。她立刻從一個擔(dān)心孫子安危的奶奶,變成了一個被兒媳敗光家產(chǎn)的受害者。
“作孽??!一天一萬多!我們家是印鈔票的嗎?周凱!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婦,要把我們家底都掏空??!”
我把簽好字的同意書遞給護(hù)士,護(hù)士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進(jìn)了ICU。
我走到周凱面前,看著他那張寫滿懦弱的臉。
“周凱,我最后問你一次,豆豆為什么會哮喘發(fā)作?”
他眼神躲閃,支支吾吾:“不……不就是吃了那塊西瓜嗎?媽都說了……”
“是嗎?”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那你記不記得,上周是誰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小時候哮喘很嚴(yán)重,但早就‘?dāng)喔?,所以我們的孩子絕對不會有事?”
周凱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
“我……我那是……”
“你是什么?”我步步緊逼,“是你媽告訴你,生了兒子就能‘?dāng)喔??還是你覺得,承認(rèn)自己有遺傳病史,會影響你在你媽心中的高大形象?”
我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釘進(jìn)周凱的尊嚴(yán)里。
他被我說得啞口無言,只能求助地看向他媽。
張翠芬女士立刻接收到兒子的求救信號,從地上一躍而起,像一只要護(hù)崽的老母雞,擋在周凱面前。
“林晚你個毒婦!你還敢賴我兒子!你自己沒看好孩子,還有臉在這里嚷嚷!我告訴你,你讓孩子生的病,醫(yī)藥費你得全付!我們周家的錢,你休想碰!”
你看,她終于說出了心里話。
在她的世界里,孫子的命,遠(yuǎn)沒有家里的存款重要。
我懶得再跟她爭辯,轉(zhuǎn)身,隔著巨大的玻璃窗,看向ICU里那個小小的身軀。
我的豆豆,他才兩歲,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胸口隨著呼吸機(jī)的節(jié)奏機(jī)械地起伏著。他那么小,那么安靜,好像只是睡著了。
我多想沖進(jìn)去,像以前一樣,聞聞他身上好聞的奶香味。那是我用最頂級的杏仁油和洋甘菊純露,親手為他調(diào)制的嬰兒霜的味道。
可現(xiàn)在,我只能聞到消毒水、藥物和塑料管混合在一起的,絕望的氣味。
護(hù)士推開門,對我點點頭。
時間到了。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那扇沉重的門。
張翠芬在外面尖叫:“林晚你干什么!你進(jìn)去干什么!殺人兇手!”
周凱拉著她:“媽!媽你冷靜點!醫(yī)生讓家屬進(jìn)去……”
我充耳不聞。
我走到豆豆的床邊,輕輕握住他冰涼的小手。
監(jiān)護(hù)儀上的曲線還在規(guī)律地跳動,但那不是他的心跳,是機(jī)器的脈搏。
我俯下身,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
“豆豆,不怕。媽媽帶你回家。”
我的手,顫抖著,伸向了那根連接著他生命的呼吸管。
那一刻,我的腦海里閃過無數(shù)畫面。
我第一次聞到他身上奶香的欣喜。
他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叫我“麻麻”。
他抓著我的手指,搖搖晃晃地走出第一步。
他抱著我的脖子,咯咯地笑,口水蹭了我一臉。
這些畫面,曾經(jīng)是我世界的全部。
而現(xiàn)在,我要親手將它們?nèi)柯裨帷?/p>
我看著周凱和張翠芬沖到玻璃窗前,他們的臉因為驚恐和憤怒而扭曲,像兩張滑稽的面具。
再見了,周凱。
再見了,我愚蠢的、天真的、為了愛情飛蛾撲火的五年。
我閉上眼,用力一拔。
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所有的曲線瞬間變成一條直線。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我殺死了我的兒子。
我也殺死了,過去那個叫林晚的蠢女人。
豆豆的葬禮,婆婆張翠芬女士堅持要大操大辦。
用她的話說:“我們周家唯一的孫子,不能走得這么冷清。”
我知道,她不是怕豆豆冷清,她是怕收的份子錢太冷清。
靈堂設(shè)在殯儀館最小的一個廳里,正中央掛著豆豆放大的一寸照片,還是他百天時拍的,笑得一臉天真,兩只眼睛像黑葡萄。照片下面,擺著兩個碩大的,用最俗氣的粉色塑料花扎成的花圈,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沉痛哀悼周家愛孫”,落款是“全體孝子賢孫”。
我看著那“孝子賢孫”四個字,差點笑出聲。
張翠芬女士今天換上了一件她壓箱底的,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深藍(lán)色舊布褂子,頭發(fā)也故意弄得亂糟糟的,臉上沒抹她平時最愛的大紅色口紅,顯得嘴唇發(fā)白,配上她時不時擠出來的兩滴眼淚,活脫脫一個傷心欲絕的老母親形象。
她坐在靈堂門口的一張小板凳上,旁邊放著一個紅色的塑料盆,專門用來接收白金。
每當(dāng)有親戚朋友過來,她就立刻啟動她的表演模式。
“哎喲,我的大侄子啊!你可算來了!快來看看你可憐的弟弟,就這么沒了?。 ?/p>
“三嬸啊,你快勸勸我,我不想活了??!我唯一的命根子啊,就這么讓那個掃把星給克死了?。 ?/p>
她一邊哭嚎,一邊精準(zhǔn)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白色信封,用手指飛快地捏一捏厚度,然后不動聲色地塞進(jìn)自己腰間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兜里。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仿佛演練了千百遍。
我的小姑子,周莉,今天也表現(xiàn)得格外“孝順”。她穿著一身黑,眼圈畫得比熊貓還黑,手里拿著一沓紙巾,不停地給張翠芬擦著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媽,您別太傷心了,氣壞了身子可怎么辦啊?您還有我跟周凱呢。”
她嘴上勸著,眼睛卻時不時地往我這邊瞟,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和鄙夷。
周莉,我丈夫的親妹妹,一個堅定的“媽寶女”。在她眼里,我這個嫂子,就是個外人,一個搶走了她哥哥,還妄圖分割她家財產(chǎn)的入侵者。
我從頭到尾都穿著一身簡單的黑色連衣裙,靜靜地站在靈堂的角落,像一個局外人。
我沒有哭。
我的眼淚,在拔掉管子的那一刻,已經(jīng)流干了。
親戚們來了一波又一波,每個人都會先在張翠芬那里表演一番同情,然后走到我面前,用一種混合著憐憫和審視的目光看著我,最后說一句不痛不癢的“節(jié)哀順變”。
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他們都在張翠芬的輿論引導(dǎo)下,把我當(dāng)成了一個害死兒子的冷血罪人。
“哎,你看她,一滴眼淚都沒有,心真夠硬的?!?/p>
“聽說是她給孩子亂吃東西才害死的,造孽啊?!?/p>
“可不是嘛,她婆婆都快哭斷氣了,她跟個沒事人一樣?!?/p>
這些議論聲像蒼蠅一樣在我耳邊嗡嗡作響。
我懶得理會。
周凱坐在他媽身邊,雙眼無神,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有人來吊唁,他就機(jī)械地站起來,鞠躬,再說一句“謝謝”。他的悲傷看起來比他媽的真實一點,但那悲傷里,更多的是一種解脫后的茫然。
他終于不用再夾在我和他媽中間了。
中午時分,來吊唁的人漸漸少了。
張翠芬女士數(shù)了數(shù)布兜里的信封,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她清了清嗓子,把矛頭對準(zhǔn)了我。
“林晚!你給我過來!”
我緩緩地走過去。
“你看看你!從早上到現(xiàn)在,就跟個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那!你兒子死了,你就一點不難過嗎?我告訴你,今天來的親戚朋友,人情往來,份子錢,全都是我們周家出的!你一分錢沒掏,連滴眼淚都舍不得掉!你安的什么心?。 ?/p>
她聲音尖利,確保整個靈堂的人都能聽見。
周莉立刻幫腔:“就是啊,嫂子。你好歹也裝一裝吧?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開心呢?媽為了豆豆的后事都快累倒了,你倒好,站在這里當(dāng)大小姐。”
我看著她們母女倆一唱一和,覺得無比滑稽。
“裝?”我輕笑一聲,“我為什么要裝?”
張翠芬被我噎了一下,氣得臉都青了?!澳恪氵@個不孝的兒媳!我們周家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才娶了你!克死了我孫子,你還敢頂嘴!”
她說著,揚起手就要往我臉上扇。
我沒有躲。
我的眼神冰冷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死物。
她的手在離我臉頰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她被我的眼神嚇到了。那不是一個逆來順受的兒媳該有的眼神。那是看透了獵物所有伎倆的,獵人的眼神。
“你……你想干什么?”她色厲內(nèi)荏地收回手。
“我不想干什么。”我淡淡地說,“我只是想提醒你,張翠芬女士,第一,豆豆的死因是重度哮喘并發(fā)癥,醫(yī)院有明確的診斷報告,你要是再敢在外面造謠是我害死的,我會告你誹謗。第二,這場葬禮,所有的費用,包括這個廳的租金,骨灰盒的錢,都是我付的。收據(jù)在我包里,要不要拿出來給你和各位親戚朋友們開開眼?”
我的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周圍豎著耳朵聽八卦的幾個親戚聽清楚。
張翠芬的臉?biāo)查g漲成了醬紫色?!澳恪愫f!你哪來的錢!”
“我哪來的錢,就不用你操心了?!蔽移沉艘谎鬯g的布兜,“倒是你,打著我兒子的旗號收了這么多錢,是不是也該算一算,準(zhǔn)備怎么花了?是給周凱換輛新車,還是給你自己買個金鐲子?”
“你……你血口噴人!”張翠芬氣得渾身發(fā)抖,“那是我的人情!是我辛辛苦苦攢下的人脈!”
“是嗎?”我環(huán)視了一圈周圍的親戚,“那你們今天來,到底是來吊唁我兒子,還是來給你張翠芬女士送錢的?”
周圍的親戚們面面相覷,臉色都有些尷尬。
就在這時,靈堂外傳來一陣低沉的引擎轟鳴聲。
聲音由遠(yuǎn)及近,不是一輛車,而是一個車隊。
所有人都好奇地向外望去。
只見三輛黑色的賓利慕尚,在殯儀館門前的空地上緩緩?fù)O?。這種級別的豪車出現(xiàn)在這種平民化的場合,就像一群天鵝闖進(jìn)了鴨子窩,顯得格格不入。
車門打開,最前面那輛車上,走下來一個穿著黑色香奈兒職業(yè)套裝的女人。她約莫四十歲左右,頭發(fā)盤得一絲不茍,臉上戴著一副Dior的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但依然能看出她保養(yǎng)得極好,氣質(zhì)干練而優(yōu)雅。
她身后,跟著下來六七個同樣穿著黑色正裝的男女,每個人手里都捧著一個用白色馬蹄蓮和滿天星扎成的高檔花籃。
整個靈堂的人都看呆了。
張翠芬和周莉也忘了跟我吵架,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這……這是誰???我們家有這么氣派的親戚嗎?”周莉喃喃自語。
張翠芬眼睛放光,她顯然把這當(dāng)成了某個來頭極大的“人脈”,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衣服,堆起滿臉的笑,迎了上去。
“哎喲,這位老板,您是……走錯地方了吧?這里是周家小廳?!?/p>
那個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一張清冷而精致的臉。她甚至沒有看張翠芬一眼,徑直向我走來。
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篤篤的聲響,每一下都像踩在張翠芬的心尖上。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腳步。
周圍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
她伸出手,輕輕擁抱了我一下。
“晚晚,我來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疲憊和心疼,“對不起,我剛從法國回來,一下飛機(jī)就趕過來了?!?/p>
我搖搖頭,五年沒見,她還是老樣子。我的前老板,也是我的導(dǎo)師,國內(nèi)頂尖香氛集團(tuán)“馥馬爾”的創(chuàng)始人兼CEO,陳姐。
“陳姐,謝謝你?!蔽业穆曇粲行┥硢?。
她松開我,從身后的助理手里拿過一個信封。不是吊唁用的那種白色信封,而是銀行用的那種牛皮紙信封,厚厚的,看起來分量十足。
“這是公司董事會的一點心意?!彼研欧膺f給我,“另外,你之前存在公司賬戶里的股權(quán)分紅,我已經(jīng)讓財務(wù)結(jié)算好了。稅后一共是五百三十二萬,這是支票?!?/p>
她又遞過來一張薄薄的紙。
五百三十二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顆炸雷,在小小的靈堂里轟然炸開。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張翠芬的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眼珠子都快從眼眶里瞪出來了。
周凱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他呆呆地看著我,仿佛第一天認(rèn)識我。
周莉更是捂住了嘴巴,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陳姐無視周圍的一切,她握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認(rèn)真地說:“晚晚,回來吧。馥馬爾需要你,整個中國的香水界都需要你。你的天賦,不應(yīng)該被埋沒在柴米油鹽里?!?/p>
她頓了頓,聲音里多了一絲力量:“‘Whisper’這個名字,沉寂五年了,也該回來了?!?/p>
Whisper。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塵封已久的記憶。
那是我曾經(jīng)在調(diào)香界的代號。
一個能精準(zhǔn)復(fù)刻世界上任何一種氣味,并用氣味講述故事的天才調(diào)香師。
一個創(chuàng)造了馥馬爾銷量神話,年紀(jì)輕輕就拿到公司技術(shù)股的傳奇。
一個……被周凱用一句“我媽不喜歡女孩子在外面拋頭露面,你安心在家,我養(yǎng)你”就騙回了家的傻子。
我接過支票,對陳姐點點頭。
“好,我回去?!?/p>
張翠芬女士終于從震驚中反應(yīng)過來,她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想要搶我手里的支票,被陳姐的保鏢面無表情地攔住了。
“林晚!你……你哪來這么多錢!你是不是背著我們家周凱在外面偷人了!”她情急之下,口不擇言。
陳姐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
她轉(zhuǎn)過頭,第一次正眼看張翠芬,那眼神,像在看一堆垃圾。
“這位大媽,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标惤愕穆曇舨淮螅瑓s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林晚是我公司最優(yōu)秀的調(diào)香師,這筆錢是她應(yīng)得的勞動報酬和股權(quán)分紅。倒是你,作為一個長輩,在自己孫子的靈堂上,對剛剛喪子的兒媳說出這種話,不覺得丟人嗎?”
張翠芬被她強(qiáng)大的氣場壓得說不出話來,臉憋得通紅。
陳姐不再理她,對身后的團(tuán)隊示意了一下。
“把花籃送進(jìn)去,我們給孩子上柱香?!?/p>
她的團(tuán)隊訓(xùn)練有素地將那些精致昂貴的花籃一一擺放在靈堂兩側(cè),瞬間就把張翠芬那兩個俗氣的塑料花圈比得像一堆笑話。
他們每個人都走到豆豆的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整個過程,安靜而肅穆。
做完這一切,陳姐重新戴上墨鏡。
“晚晚,處理完家事,隨時來公司找我。你的辦公室,我一直給你留著?!?/p>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轉(zhuǎn)身,帶著她的團(tuán)隊,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三輛賓利絕塵而去,只留下一整個靈堂的呆若木雞。
空氣仿佛凝固了。
過了好久,一個遠(yuǎn)房親戚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那……那個……凱子家的,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還沒回答,另一個剛才還說我“心硬”的大嬸立刻堆起滿臉的笑,湊了過來。
“哎喲,我就說嘛,晚晚這孩子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氣質(zhì)就不一樣!不像我們這些鄉(xiāng)下人?!?/p>
“是啊是啊,剛才那個女老板真氣派!晚晚,你真了不起!”
“翠芬啊,你可真有福氣,娶了這么一個能干的兒媳婦!”
墻頭草們,風(fēng)向轉(zhuǎn)得比翻書還快。
張翠芬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紅一陣,像個調(diào)色盤。她看看我手里的支票,又看看周圍親戚們羨慕討好的眼神,表情復(fù)雜到了極點。
周凱走到我身邊,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
“晚晚,我……”
我沒有看他。
我把那張輕飄飄的支票,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我的包里。然后,我從包里拿出那沓我早就準(zhǔn)備好的,葬禮的繳費收據(jù)。
我走到張翠芬面前,把收據(jù)一張一張地拍在她用來收錢的那個紅色塑料盆里。
“張翠芬女士,這里一共是三萬八千六百塊。是我為我兒子花的錢?!?/p>
我頓了頓,看著她那張貪婪又震驚的臉,一字一句地說:
“現(xiàn)在,請把你收到的份子錢,一分不少地,還給我?!?/p>
我的話音剛落,整個靈堂的空氣仿佛都被抽干了。
時間靜止了三秒。
然后,張翠芬女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你說什么?。俊彼饨衅饋?,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林晚你個白眼狼!你瘋了!這些錢是親戚朋友看我可憐,給我這個老婆子的!憑什么給你!”
“憑什么?”我冷笑一聲,從塑料盆里拿起一張收據(jù),在她眼前晃了晃,“就憑我兒子叫林豆豆,跟我姓。這場葬禮,是我林晚的兒子,不是你周家的孫子。我花錢辦后事,收點份子錢,天經(jīng)地義。倒是你,張翠芬女士,你以什么身份在這里收錢?死者奶奶?那你是不是該先把今天的份子錢湊個整,給我湊夠三萬八千六?”
我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準(zhǔn)地戳進(jìn)了她最在意的地方——錢。
“你……你放屁!”張翠芬氣得嘴唇都在哆嗦,“豆豆是我們周家的種!他姓周!”
她猛地轉(zhuǎn)向她兒子,尋求支援。
周凱的臉色極其難看,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媽,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大概還沉浸在我有五百萬這個巨大的沖擊里,大腦處于宕機(jī)狀態(tài)。
我沒給他反應(yīng)的時間。
我從包里拿出豆豆的戶口本,翻開,直接摔在那個紅色塑料盆里,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
“自己看?!?/p>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本小小的戶口本上。戶主是我的名字,林晚。戶主關(guān)系那一欄,豆豆的名字后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子。
周凱的瞳孔猛地一縮。
張翠芬一把搶過戶口本,湊到眼前,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當(dāng)她看清上面確實沒有“周凱”二字時,她的手開始抖。
“這……這是怎么回事?周凱!這是怎么回事!我孫子的戶口怎么會在她名下???”她瘋了一樣地?fù)u晃著周凱的胳膊。
“我……”周凱的臉上冷汗都下來了,“我不知道啊……當(dāng)時去上戶口,晚晚說她去就行了,我以為……”
“你以為?”我打斷他,眼神里滿是嘲諷,“你以為上戶口就像去菜市場買菜一樣簡單?周凱,你還記不記得,豆豆出生那天,你在干什么?”
他臉色一白。
“我當(dāng)然記得。你在產(chǎn)房里生孩子,我……我在外面守著?!?/p>
“守著?”我笑了,笑聲里帶著無盡的悲涼,“你是守著,守著跟你媽打電話,商量著怎么才能讓我爸媽多出點錢買學(xué)區(qū)房,好讓你妹妹周莉的孩子將來能用上。從我進(jìn)產(chǎn)房到出來,整整十個小時,你連一眼都沒看過我們的孩子,滿腦子都是你妹妹的兒子。”
我的話讓周圍的親戚們發(fā)出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周莉的臉也白了,她心虛地低下頭,不敢看我。
我繼續(xù)說:“辦出生證明,上戶口,打疫苗,哪一件事你參與過?你甚至連豆豆對青霉素過敏都不知道。現(xiàn)在,你有什么資格說他姓周?就憑你貢獻(xiàn)了一顆精子嗎?”
“林晚!你別太過分!”周凱被我戳中了痛處,惱羞成-怒地低吼。
“我過分?”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周凱,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這五年來,你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zé)任嗎?你除了每個月給我那點只夠買菜的家用,你為這個家還做過什么?孩子的奶粉錢,衣服錢,早教班的錢,哪一筆不是我花著自己的積蓄在倒貼?”
我轉(zhuǎn)向張翠芬,她已經(jīng)完全懵了。
“還有你,張翠芬女士。你天天把你孫子掛在嘴邊,你給他買過一件超過二十塊錢的衣服嗎?你給他買過一罐正經(jīng)牌子的奶粉嗎?你除了天天盤算著怎么從我這里摳錢去貼補(bǔ)你女兒,你還為他做過什么?”
我從錢包里抽出一張銀行卡,拍在桌上。
“這張卡,是我結(jié)婚前辦的,里面是我所有的積蓄。五年,整整一百八十萬?,F(xiàn)在,只剩下三千塊?!蔽铱粗麄兡缸?,眼神冷得像冰,“你們周家,就是個無底洞?,F(xiàn)在,我不想再填了。把錢,還給我。”
“瘋了!你就是個瘋子!”張翠芬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她開始耍賴,一把抱住那個紅色塑料盆,像護(hù)食的野狗,“我不管!這些錢就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
周莉也反應(yīng)過來,趕緊護(hù)在她媽身前?!吧┳樱銊e逼我媽了,她身體不好!不就是幾萬塊錢嗎?至于這樣嗎?豆豆剛走,我們應(yīng)該一家人和和氣氣的?!?/p>
“一家人?”我看著她,“周莉,你用著我買的最新款iPhone,背著我送你的LV包,開著我掏錢給你哥買的車,現(xiàn)在跟我說一家人?可以啊,把你身上這些東西都還給我,我們再來談一家人的事。”
周莉的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周圍的親戚們看我們的眼神已經(jīng)徹底變了。從一開始的同情,到鄙夷,再到現(xiàn)在的恍然大悟和看好戲。
我懶得再跟他們廢話。
我拿出手機(jī),直接撥通了110。
“喂,警察同志嗎?我要報警。我在XX殯儀館,有人在親人的葬禮上侵占我收到的份子錢,數(shù)額大概有四萬多,拒不歸還。對,人就在現(xiàn)場。”
我開了免提,電話那頭警察清晰的聲音傳遍了整個靈堂。
“好的女士,請您在原地等候,我們馬上派人過去?!?/p>
張翠芬一聽報警,徹底慌了。她這輩子最好面子,最怕跟警察打交道。
“你……你敢報警!林晚你個賤人!家丑不可外揚你懂不懂!”
“現(xiàn)在知道是家丑了?”我收起手機(jī),“剛才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罵我的時候,怎么不說家丑不可外揚?張翠芬女士,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把錢還給我,我們兩清。二,等警察來了,你自己跟他們解釋,這筆錢到底是誰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