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充當臨時指揮部的窩棚里,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松脂。一盞馬燈掛在低矮的梁木上,昏黃的光暈在粗糙的泥坯墻上投下晃動的人影,也照亮了土炕前那張用彈藥箱臨時拼湊的簡陋桌案。
桌案上,黃銅藥盒靜靜躺著,盒蓋敞開,露出里面四片半淡黃色的詭異藥丸和散落的白色粉末。那混合著淡淡化學藥劑與血腥的怪異氣味,如同無形的幽靈,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糾纏,鉆進每個人的鼻腔,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旅長陳賡將軍背對著眾人,負手而立,身形挺拔如松,但那肩背的線條卻繃得極緊,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椟S的光線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下頜線緊緊收著,腮幫子因用力而微微凸起。他盯著窩棚土墻上那張用木炭簡陋繪制的敵我態(tài)勢草圖,目光卻似乎穿透了薄薄的土墻,投向了血腥彌漫的盧溝橋,投向了那些在藥物驅(qū)使下化身野獸瘋狂撲來的日軍士兵。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只有馬燈燈芯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細微噼啪聲。
“小同志,”陳賡將軍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打破了凝固的沉默。他的目光如兩柄出鞘的利劍,直刺向倚坐在土炕邊、臉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明亮的林辰?!澳?,叫林辰?”
“是!首長!”林辰下意識地想挺直腰板,但腿上的劇痛讓他動作一滯,只能盡力坐正,聲音因緊張和激動而有些發(fā)顫。
“把你看到的,經(jīng)歷的,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說一遍?!标愘s將軍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任何細節(jié)都不要遺漏。特別是關于這個藥盒,關于那些吃了藥的鬼子……他們到底是什么樣子?”
窩棚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辰身上。參謀長、幾個團長、張鐵柱,還有負責記錄的參謀,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張鐵柱站在旅長側后方,緊抿著嘴唇,雙手下意識地握成了拳,眼中既有對林辰的擔憂,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鼓勵。
林辰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帶著土腥味和那藥盒的怪異氣息涌入肺腑,反而讓他有些混亂的頭腦冷靜了下來。他閉上眼,強迫自己再次沉入那如同煉獄般的記憶碎片——
他開始講述:如何在尸山血海中醒來,如何目睹日軍用刺刀虐殺傷兵,那刻骨的憤怒如何驅(qū)使著他摸到那支漢陽造,如何憑著軍迷的本能壓彈上膛,如何在瞄準鏡里鎖定那個獰笑著施暴的日軍小隊長,如何扣下扳機,看著子彈掀開那畜生的天靈蓋,又如何在那頭顱爆裂的瞬間,看到這黃銅藥盒從對方懷中滾落……
“那鬼子的眼神…開槍前,他還在笑…那笑…不是人…像野獸!”林辰的聲音帶著寒意,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后來…在廢墟里…我們遇到了一個快死的國軍兄弟…他…他被炸斷了腿…他說…說鬼子都吃藥…黃色的藥片…吃了眼睛像狼一樣紅…不怕死…不怕疼…腸子流出來還能咬人!”
他詳細復述著國軍士兵臨死前的每一句控訴,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燙在聽者的心上。接著,他又描述了今晨在河床對岸親眼所見的景象:那些在彈雨中沖鋒的日軍士兵,那非人的速度,那無視中彈的瘋狂,那踏著同伴殘肢斷臂、穿過爆炸火焰依舊撲向陣地的地獄惡鬼般的行徑!
“……我親眼看見…一個鬼子…肚子被子彈劃開…腸子都拖出來了…拖了一地…他還往前沖!還在嚎叫!還在舉著刺刀!”林辰的聲音因極度的反胃和震撼而變調(diào),臉色愈發(fā)蒼白,“那樣子…根本不是人!就是…就是被什么東西徹底催瘋的野獸!”
窩棚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所有人的臉色都異常難看。陳賡將軍的眼神銳利得如同實質(zhì),緊緊盯著林辰的臉,仿佛要分辨他話語中的每一個細微之處。
“那藥效…過了之后呢?”陳賡將軍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動,“那個小隊長,還有哨卡那幾個鬼子…吃藥之后,會怎么樣?有沒有什么…不一樣?”
這個問題極其關鍵!林辰精神猛地一振!這與他從后世帶來的知識瞬間對接!
“有!首長!”林辰立刻回答,語氣異??隙ǎ澳莻€小隊長中槍前,他眼神里的瘋狂特別明顯,但…但感覺有點不對勁…好像…有種說不出的虛?。亢髞碓谏诳侨齻€鬼子,他們明顯蔫了!那個揉太陽穴的,看起來很疲憊,很煩躁,像是…像是熬了幾天幾夜沒睡好,又像是…頭痛得要炸開!機槍手眼神也發(fā)虛,不專注!張班長…張班長也看到了!”
張鐵柱立刻點頭,聲音粗啞地補充:“營長!是真的!那幾個鬼子,跟之前戰(zhàn)場上那些瘋狗完全兩樣!蔫頭耷腦,沒精打采!不然咱們那點動靜,也嚇不住他們!”
陳賡將軍和參謀長的眼神瞬間碰撞了一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動和深思。
“首長!”林辰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不顧腿上傳來的陣陣劇痛,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看向陳賡將軍,“我在…在原來的地方,學過一些東西!這藥…這黃色的藥片,很可能是某種強效的興奮劑!能讓人極度亢奮,不知疲憊,不怕疼痛,甚至感覺不到重傷!但是!”他加重了語氣,“這種藥…對身體傷害極大!藥效過后,人會陷入極度的透支!精神萎靡,反應遲鈍,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嚴重的甚至會昏迷、心臟衰竭而死!而且…這種藥效,不可能持續(xù)太久!它需要時間代謝…我判斷…從吃下去到藥效消失,很可能…就在十八到二十四個小時之間!”
“十八到二十四小時?”參謀長失聲重復,眼神中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這已經(jīng)超出了“觀察經(jīng)驗”的范疇,帶上了某種“科學推斷”的色彩!
“對!”林辰斬釘截鐵,他無法解釋具體藥理,只能將后世的知識包裝成這個時代的“認知”,“它就像一把雙刃劍!在藥效期內(nèi),鬼子是瘋狗!但藥效一過,他們就是病貓!甚至比普通人還不如!因為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被嚴重透支了!”
他頓了頓,迎著首長們震驚而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拋出了那個在胸中醞釀已久的、石破天驚的戰(zhàn)術核心:
“所以!首長!我建議!以后對付鬼子,尤其是知道他們可能用了這種藥的時候,絕不能硬拼!絕不能在他們最瘋的時候跟他們打正面!”
“那怎么打?”陳賡將軍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強烈的壓迫感和急切的探詢!旅部參謀長和幾位團長也瞬間屏住了呼吸!一個新的、打敗性的、可能改變無數(shù)戰(zhàn)士命運的戰(zhàn)術思想,正在這個渾身是傷的新兵口中呼之欲出!
“拖!耗!避其鋒芒!”林辰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但異常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桌案上,“把他們拖垮!把藥效耗光!等他們最虛弱的時候,再狠狠地打回去!”
他無視周圍驟然粗重的呼吸聲,語速飛快地闡述著這源自后世游擊精髓、卻又被藥效理論強化的“三階段騷擾法”:
“第一階段:用藥前襲擾!”林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土炕邊緣劃動,“利用我們對地形的熟悉,派出小股部隊,不停地騷擾鬼子!打冷槍,放冷炮,埋地雷!不跟他們接觸,就是不停地折騰他們!讓他們疲于奔命,精神高度緊張,消耗他們的體力!最好能逼得他們提前吃藥,或者干擾他們吃藥的時機!”
“第二階段:用藥期規(guī)避!”他語氣斬釘截鐵,“一旦發(fā)現(xiàn)鬼子有大規(guī)模集結、準備進攻的跡象,或者有情報顯示他們可能已經(jīng)吃了藥,眼睛發(fā)紅,狀態(tài)異常亢奮!立刻!馬上!放棄陣地!不要有任何猶豫!化整為零,利用一切地形,山林、溝壑、村莊,快速轉(zhuǎn)移!把空間讓出來!絕不能在他們最瘋的時候硬頂!那是在用戰(zhàn)士們的命去填!”
“第三階段:藥竭后殲滅!”林辰眼中寒光一閃,“等!精確計算時間!根據(jù)我們騷擾和觀察到的鬼子狀態(tài),判斷他們的藥效期什么時候結束!一旦確認藥效過了,鬼子陷入疲憊、混亂、甚至崩潰邊緣的時候!立刻集結優(yōu)勢兵力,發(fā)動反擊!分割包圍!狠狠地打!用最小的代價,吃掉他們!”
“就像…”林辰猛地想起張鐵柱在河床哨卡的壯舉,補充道,“就像張班長今早干的那樣!用爆炸、喊聲、炮仗制造混亂,嚇住疲憊的鬼子,趁他們懵的時候,快速脫離!只不過,我們要把它變成一種有計劃的、可以反復使用的戰(zhàn)術!”
簡陋的窩棚里,陷入了一種近乎真空的死寂。只有林辰那帶著少年人銳氣卻又邏輯清晰的話語,如同投入滾燙油鍋的冰水,在每個人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旅長陳賡將軍的眼中,震驚如同風暴般席卷!他死死盯著眼前這個蒼白、年輕、卻眼神如炬的新兵,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他!這“三階段騷擾法”,從理論到實踐步驟,環(huán)環(huán)相扣!它徹底打敗了以往“寸土必爭”、“死守陣地”的常規(guī)思維!它大膽、詭譎,卻又在殘酷的戰(zhàn)場邏輯中閃爍著致命的光芒!尤其是將藥物特性與游擊戰(zhàn)術如此精妙結合的點子,簡直聞所未聞!
參謀長更是激動得手指微微發(fā)抖,他猛地看向陳賡將軍,眼神中充滿了急切的詢問和巨大的期待!
張鐵柱看著林辰,嘴巴微張,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震驚,到難以置信,再到一種恍然大悟的激動!原來這小子在河床邊搞的那一出,背后竟然藏著這么深的心思!這哪里是個新兵蛋子?這他娘的簡直就是個妖孽!
“拖垮…耗光…避其鋒芒…”陳賡將軍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重復著林辰的核心要點,每一個字都仿佛在舌尖上咀嚼、掂量。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最初的風暴漸漸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同磐石般的凝重和銳利如刀的決斷。
“好!好一個‘三階段騷擾法’!”陳賡將軍猛地一拍那張用彈藥箱拼成的桌案,“啪”的一聲巨響在窩棚里回蕩!他眼中精光爆射,一股久經(jīng)沙場的鐵血氣勢驟然爆發(fā),整個窩棚的空氣仿佛都為之一震!
“這法子,聽著邪性!但在理!”陳賡將軍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把鬼子當瘋狗,瘋狗咬人的時候躲著,等它瘋勁兒過了再打!是這個意思吧?”
“是!首長!”林辰的心臟狂跳,強壓住激動重重點頭。
“參謀!”陳賡將軍猛地轉(zhuǎn)向旅部參謀長,“立刻!將林辰同志提出的‘三階段騷擾法’核心要點整理成文!要快!同時,以旅部名義起草一份緊急戰(zhàn)術指導建議!重點闡述如何識別日軍用藥特征(如瞳孔散大、異??簥^等)、如何組織小股部隊襲擾、如何及時規(guī)避正面沖突、如何把握反擊時機!這份建議,立刻上報師部!不!直接上報總部!同時下發(fā)各團、各營!要求他們結合實際,立刻組織學習討論!特別是基層指揮員,必須吃透精神!”
“是!旅長!”參謀長霍然起身,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潮紅,大聲應道。他立刻抓起桌上的紙筆,又招呼旁邊的記錄參謀,幾人迅速開始工作。
“老張!”陳賡將軍的目光又轉(zhuǎn)向張鐵柱,眼神復雜,“你…這次不但撿回一條命,還撿回來個寶貝疙瘩!功過相抵!不追究你之前違抗撤退命令的事了!但功是功!你帶著重要情報和關鍵人員突出重圍,記功一次!具體等旅黨委會研究!”
張鐵柱一愣,隨即黝黑的臉上露出驚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赧然,挺直腰板:“是!謝旅長!”
“至于你,林辰同志!”陳賡將軍最后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林辰身上。那目光里,有震驚,有欣賞,有探究,更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淬火后鋼鐵般的認可?!澳愕陌l(fā)現(xiàn),價值連城!你提出的戰(zhàn)術,大膽而富有創(chuàng)見!雖然還需要實戰(zhàn)檢驗,但這份眼光和這份膽識…了不起!”
陳賡將軍頓了頓,語氣變得無比鄭重:“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鑒于你的特殊表現(xiàn)和對敵情的重要貢獻,旅部決定,暫時將你從原單位調(diào)離!你腿上有傷,不宜隨一線連隊行動。即日起,你到團部參謀處報到!先跟著作戰(zhàn)參謀學習,參與敵情分析和戰(zhàn)術制定工作!同時,你的傷,由旅部衛(wèi)生隊負責,必須全力治好!有任何困難,直接找我!”
團部參謀處?!
窩棚里瞬間響起幾聲壓抑不住的吸氣聲!幾個團長都詫異地看向陳賡將軍,又看向那個靠在土炕邊、臉色蒼白、腿上還纏著滲血繃帶的年輕新兵。從一個差點死在盧溝橋的新兵蛋子,一步跨入團級指揮機關的核心部門?這簡直是破天荒的提拔!
林辰自己也懵了。巨大的驚喜和一種不真實感沖擊著他。參謀處?這意味著他有機會接觸到更高層面的情報和決策,意味著他提出的“三階段騷擾法”有了直接實施和驗證的平臺!
“是!謝首長信任!我…我一定努力!”林辰激動得聲音都在抖,掙扎著想站起來敬禮,卻被腿上撕裂般的劇痛扯得眼前一黑,身體一晃。
“別動!”陳賡將軍皺眉喝道,隨即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絲難得的溫和,“好好養(yǎng)傷!傷好了,有你忙的!現(xiàn)在,把你對鬼子這種藥效更詳細的推測,還有你那個‘三階段騷擾法’的具體操作細節(jié),特別是時間節(jié)點如何把握,再好好想想,回頭跟作戰(zhàn)參謀詳細交代清楚!”
“是!”林辰重重點頭。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哪_步聲,伴隨著一個通訊兵焦急的呼喊:“報告!旅長!急電!”
窩棚的布簾被猛地掀開,一個風塵仆仆的騎兵通訊員沖了進來,臉上滿是汗水和塵土,胸口劇烈起伏,手中緊緊攥著一份電報抄報紙。
“講!”陳賡將軍眉頭一擰,沉聲道。
“團部急報!”通訊員聲音嘶啞,“日軍獨立混成第11旅團一部,約一個加強中隊兵力,攜帶重機槍和迫擊炮,正從南苑方向向我晉北根據(jù)地外圍的趙家峪一帶快速穿插!意圖不明,但動作異常兇猛!其前鋒小隊…據(jù)前沿觀察哨報告…其士兵…其士兵狀態(tài)極其亢奮,雙眼發(fā)紅,行進速度遠超正常!有…有可能…是用了那種‘藥’!”
“什么?!”窩棚里所有人臉色劇變!
趙家峪!那是進入晉北根據(jù)地腹地的重要門戶!一旦被突破,后果不堪設想!而日軍的狀態(tài)描述——“雙眼發(fā)紅”、“異??簥^”、“速度遠超正?!薄喼迸c林辰描述的用藥特征和國軍士兵的控訴完全吻合!
“來得正好!”陳賡將軍眼中瞬間燃起冰冷的戰(zhàn)意,他猛地看向參謀長和幾位團長,“‘三階段騷擾法’的實戰(zhàn)檢驗場,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林辰那張蒼白的臉上,那眼神,如同即將投入淬火的長刀,帶著滾燙的期待和沉甸甸的囑托:
“林辰!你不是說藥效期有十八到二十四小時嗎?現(xiàn)在,告訴我!趙家峪這伙瘋狗的藥勁,我們該怎么拖?怎么耗?怎么在它藥效過了之后,一口把它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