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卻袈裟去,煙火人間住。云水本無拘,處處是歸途。玄慈再睜眼時,
先嗅到一股熟悉又遙遠(yuǎn)的陳腐氣味—劣質(zhì)燈油的嗆人煙氣混合著禪房木頭受潮后散發(fā)的霉味。
他猛地坐起,胸口劇烈起伏,仿佛還殘留著自斷經(jīng)脈時那股撕裂臟腑的劇痛。然而此刻,
那痛楚煙消云散,只有一股年輕軀體里奔涌的、久違的氣力在四肢百骸間流轉(zhuǎn)。
他難以置信地低頭,攤開雙手。掌心干凈,沒有血污,更無薄繭。
這是一雙屬于青年僧人的手,骨節(jié)分明,尚未被沉重的權(quán)柄和更沉重的罪孽磨出滄桑。
“吱呀”一聲,禪房那扇破舊的木門被推開一條縫隙,
探進(jìn)一張年輕、焦急又帶著幾分惶恐的臉—是年輕時的玄苦師弟。“師兄!你可算醒了!
”玄苦壓低聲音,急步進(jìn)來,反手掩上門,“葉……葉姑娘……她還在山門外跪著!
已經(jīng)三天了!天寒地凍的,再這樣下去……”葉姑娘?山門外跪著?玄慈腦中“嗡”的一聲,
如同被重錘擊中。那些紛亂如雪片、被他強(qiáng)行壓制了三十年的記憶碎片,
裹挾著前世少室山上刺骨的寒風(fēng)與噴濺的鮮血,瞬間洶涌回潮,將他淹沒!
血肉模糊的脊背、自斷經(jīng)脈時那股陰寒的內(nèi)力沖擊……還有葉二娘最后刺入心窩的匕首寒光!
他回來了!回到了那滔天大錯尚未鑄成、一切還有轉(zhuǎn)圜余地的節(jié)點(diǎn)!
回到了葉二娘懷著他的骨肉,不顧一切跪在少林寺山門外,祈求他一個回應(yīng)的時刻!
前世那二百杖的皮開肉綻,那自斷經(jīng)脈的決絕,那虛竹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葉二娘最后凄美的微笑……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此刻,源于他當(dāng)年的怯懦與逃避!
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順著脊椎竄上頭頂,
隨即又被一股滾燙的、名為“悔恨”與“決斷”的洪流沖散。他不能重蹈覆轍!絕不能!
“帶我去!”玄慈的聲音干澀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猛地掀開身上單薄的舊棉被,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皫熜郑∧愕男?!
”玄苦驚愕地看著他。玄慈置若罔聞,徑直沖向門口,一把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深冬凜冽的寒風(fēng)如同無數(shù)冰針,瞬間刺透了他單薄的僧衣,直扎肌膚。他毫無所覺,
大步流星地沖向山門方向,赤腳踏過覆著薄霜的石階,留下一個個清晰、冰冷又決絕的腳印。
少林寺巍峨的山門外,石階之下。一個單薄的身影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正是葉二娘。
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薄棉襖,頭發(fā)被寒風(fēng)吹得散亂,幾縷發(fā)絲貼在凍得青紫的臉頰上。
她的身體因寒冷和虛弱而微微顫抖著,嘴唇毫無血色,卻依舊倔強(qiáng)地抿著,
一雙原本明媚的大眼睛,此刻盛滿了絕望、無助和最后一絲不肯熄滅的期盼,
死死盯著那緊閉的、象征著佛門威嚴(yán)的朱紅山門。三天三夜的跪求,
早已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和希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支撐她的,
只剩下腹中那個剛剛萌芽、與她血脈相連的小生命。就在這時,
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的朱紅大門,在刺耳的“嘎吱”聲中,
被從里面猛地拉開了!葉二娘渙散的目光驟然聚焦。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沖了出來,
不是知客僧,不是任何她幻想中可能帶來轉(zhuǎn)機(jī)的僧人,而竟然是他!是玄慈!他竟沒穿僧鞋,
赤著雙腳踩在冰冷刺骨的石階上。那身洗得發(fā)白的僧衣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他年輕的臉龐上,
沒有了往日的溫和沉靜,
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急切和一種……葉二娘從未在他眼中見過的、深不見底的痛楚與決絕!
他沖下石階,幾步就跨到了她的面前。“二娘!”玄慈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帶著重獲新生后第一次呼喚這個名字的百感交集,更帶著前世今生無法言說的巨大愧疚。
他毫不猶豫地俯下身,伸出雙臂,一把將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葉二娘緊緊、緊緊地抱了起來!
那懷抱,是如此的用力,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
又帶著一種失而復(fù)得的、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和深沉的后怕。葉二娘的身體瞬間僵直,
大腦一片空白。她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哀求、斥責(zé)、無視,
甚至寺規(guī)的嚴(yán)懲……卻唯獨(dú)沒有想過,他會這樣沖出來,不顧一切地將她擁入懷中!
那熾熱的體溫透過單薄的僧衣傳來,驅(qū)散了刺骨的寒意,
更將她心中那座名為絕望的冰山瞬間融化?!靶取绺??
”她茫然地、不敢置信地低喚了一聲,凍僵的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他胸前的僧衣?!笆俏?,
二娘,是我!”玄慈的聲音哽咽了,他將臉深深埋進(jìn)她冰冷散亂的發(fā)間,
嗅著那混合著塵土和寒霜的氣息,這是活著的、真實(shí)的葉二娘!
“對不起……對不起……”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這三個字,沉重如山,
飽含著兩世的悔恨與虧欠。山門內(nèi),聽聞玄慈去見葉二娘,
方丈帶幾位首座及僧眾們趕緊去看,入眼即是這般情景,他們?nèi)寄康煽诖舻卣驹陂T內(nèi),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粗莻€平日里最是持重、前途無量的年輕弟子玄慈,此刻竟赤著雙腳,
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緊緊抱著一個跪求山門外的女子!
驚愕、震怒、鄙夷、難以置信……種種復(fù)雜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相擁的兩人。
玄慈感受到了那些異樣的目光。他抬起頭,目光掃過門內(nèi)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最后落在方丈震驚而嚴(yán)厲的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前世身為方丈時的深沉與算計,
也沒有了面對責(zé)罰時的平靜與認(rèn)命,只有一種清澈見底的坦蕩和一種破釜沉舟的堅定。
他抱著葉二娘,仿佛抱著自己失而復(fù)得的整個世界和全部救贖,一步一步,
穩(wěn)穩(wěn)地踏上了石階。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聚焦下,他抱著葉二娘,徑直走到了方丈面前。然后,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玄慈抱著葉二娘,緩緩地、無比鄭重地跪了下去。“師父,諸位師叔。
”玄慈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在這死寂的山門前顯得格外響亮,“弟子玄慈,塵緣未了,
六根不凈,犯下大錯,玷污佛門清譽(yù),罪無可赦?!彼D了頓,
感受到懷中葉二娘身體的輕顫,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仿佛給予她力量,也汲取她的溫暖。
“弟子……自愿還俗!”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每一個僧人耳邊!“玄慈!
你可知你在說什么?!”方丈的聲音帶著震怒和痛心疾首?!暗茏又獣??!毙忍痤^,
目光坦然無畏,甚至帶著一絲解脫般的輕松,“弟子心意已決。此生,弟子要守著她,
守著我們的……孩子。弟子甘愿受罰,懇請方丈成全!
”他低頭看了一眼懷中淚流滿面、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的葉二娘,
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堅定?!胺痖T戒律,弟子不敢褻瀆。這身僧衣……”玄慈說著,
竟單手抱著葉二娘,另一只手毫不猶豫地抓住自己僧衣的領(lǐng)口,猛地一扯!
“呼啦——”布帛被強(qiáng)力打開的聲音尖銳刺耳。
那件象征著佛門弟子身份的灰色舊僧衣和一身同樣洗得發(fā)白的中衣,被他從中翻開!
他隨手將那僧衣拋在冰冷的石階上,如同拋卻了前世加諸于身的枷鎖與罪孽,
只余下那結(jié)實(shí)而健碩的肩膀。“阿彌陀佛!罷了,罷了,你既已有未了孽緣,
這佛沒人凈地留你不得,念你多年修行,著戒律院杖責(zé)一百,下山之后還望你多行善事,
切莫作惡”。戒律院執(zhí)法僧杖責(zé)一百后寒風(fēng)瞬間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飛,
卻吹不散他眼中那團(tuán)熾熱的火焰?!皬慕袢掌穑篱g再無僧人玄慈?!彼е~二娘站起身,
脊梁挺得筆直,目光掃過所有驚愕的僧人,最后落在方丈痛心疾首的臉上,“弟子俗名,
葉渡?!彼辉倏慈魏稳耍е~二娘,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下了少室山的石階。
赤著的雙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清晰的印記,也踏碎了一段沉重的過往。
寒風(fēng)卷起地上那件撕裂的僧衣,在風(fēng)中無力地飄蕩了幾下,最終萎頓于塵埃。身后,
是死一般的寂靜和無數(shù)道復(fù)雜的目光。身前,是茫茫的塵世之路,風(fēng)雪彌漫。玄慈—不,
葉渡抱著葉二娘,一步一步,走得異常沉穩(wěn)。懷中的重量是他此生的錨點(diǎn),
是他甘愿沉淪也甘愿救贖的彼岸。不知走了多久,遠(yuǎn)離了山門,遠(yuǎn)離了那些刺人的視線,
到了一處背風(fēng)的山坳。葉渡才小心翼翼地尋了塊干凈的大石,將葉二娘輕輕放下。
他脫下自己身上唯一還算厚實(shí)的中衣外衫,不由分說地裹在葉二娘凍得瑟瑟發(fā)抖的身上。
“玄慈……葉……葉大哥?”葉二娘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弱和巨大的茫然,
“你……你真的……”葉渡蹲下身,用那雙曾捻動佛珠、也曾沾滿鮮血的手,
極其輕柔地拂開她臉上凌亂的發(fā)絲,露出那張蒼白卻依舊清秀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