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館里流淌著輕柔的爵士樂,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點的暖意。林默的腳步在距離窗邊那張桌子幾步遠的地方停住。心臟在胸腔里不規(guī)律地跳動,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飛蛾,徒勞地撞擊著透明的壁壘。她看著那個男人——陸晨——沉靜的側(cè)影,他翻動書頁的手指修長而穩(wěn)定,仿佛他捧著的不是一本探討人類精神深淵的學(xué)術(shù)著作,而是一本再尋常不過的雜志。
勇氣,或者說是一種被噩夢和職業(yè)挫敗雙重擠壓下的孤注一擲,讓她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抱歉,打擾了?!彼穆曇舯阮A(yù)想的要平靜一些,只是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請問……這里有人嗎?”
陸晨聞聲抬起頭。
林默第一次看清了他的眼睛。不是預(yù)想中的銳利或深邃到令人不適,而是一種近乎溫潤的琥珀色,像沉淀了時光的蜜蠟,此刻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訝異,隨即化為溫和的包容。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沒有審視,沒有探究,只是平靜地接納了她的存在。
“沒有,請坐?!彼穆曇舻统粒瑤е环N令人心安的特質(zhì),像冬日午后曬過的松木。
林默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熱美式。服務(wù)生離開后,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攤開在桌上的那本《記憶的神經(jīng)生物學(xué)重構(gòu):創(chuàng)傷、固著與療愈的可能》上。深藍色的封面,燙銀的標題,在咖啡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也格外……沉重。
“這本書,”林默終于開口,聲音帶著一絲試探,“看起來……很深奧。”她指了指封面,“是關(guān)于……記憶的?”
陸晨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書,唇角似乎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嗯,算是我的專業(yè)領(lǐng)域。”他合上書,將封面轉(zhuǎn)向她,“神經(jīng)精神科,主要研究方向是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相關(guān)的記憶固化機制?!?/p>
“PTSD?”林默的心猛地一縮。那個黑暗的鏡像房間仿佛又在意識邊緣晃動了一下。她端起服務(wù)生剛送來的熱美式,滾燙的杯壁熨貼著微涼的指尖,試圖汲取一點暖意?!八浴闶轻t(yī)生?”
“是的?!标懗奎c點頭,目光落在她微微蜷起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重新看向她的眼睛,“研究記憶如何在大腦中形成頑固的牢籠,又如何……找到可能的出口。”
“出口?”林默喃喃重復(fù)著這個詞,像是第一次聽到。她的“出口”在哪里?打破那些鏡子嗎?可打破之后,是更深的虛無。“如果……如果記憶本身就是牢籠,那出口,真的存在嗎?”她問,聲音很輕,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不是在問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更像是在叩問自己無解的困境。
陸晨看著她,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下來,變得更加專注。他沒有立刻給出教科書式的答案,而是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記憶是牢籠,這沒錯。它記錄痛苦,固化恐懼,讓我們一遍遍重歷創(chuàng)傷。但記憶,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是構(gòu)成‘自我’的基石。”他的聲音平穩(wěn)而清晰,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真正的出口,或許不在于徹底抹去或砸碎這座牢籠,而在于……學(xué)會與它共存。理解它為何存在,承認它的力量,然后在那些冰冷的墻壁上,找到透光的縫隙?!?/p>
“共存?”林默怔住了。她從未想過這個方向。打破,逃離,毀滅——這是她夢中唯一的選擇。而“共存”這個詞,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她沉寂的心湖里漾開一圈微弱的漣漪。透光的縫隙?她的黑暗房間里,會有光嗎?
“聽起來……很難?!彼吐曊f,帶著一絲苦澀的自嘲。打破鏡子尚且讓她感到被抹殺的恐懼,與那些扭曲痛苦的倒影共存?她無法想象。
“非常難。”陸晨坦誠道,他的目光坦然而深邃,“這需要巨大的勇氣,去直面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和傷痛。但并非不可能?!彼D了頓,補充道,“有時候,我們需要一個引導(dǎo)者,或者……一個愿意傾聽的同行者。”
就在這時,陸晨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起來,嗡嗡震動。他瞥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絲溫和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取代,快得如同錯覺。他拿起手機,對林默露出一個略帶歉意的微笑:“抱歉,我接個電話?!?/p>
“請便?!绷帜c點頭。
陸晨起身,走向咖啡館相對安靜的角落接聽電話。他的背影挺拔,但林默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緊繃感,仿佛電話那頭傳來的不是尋常的消息。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回桌上那本厚重的書籍。鬼使神差地,她的視線被書頁間露出的一角吸引——那不是書簽,而是一張質(zhì)地特殊的卡片邊緣。金屬質(zhì)感,在燈光下泛著冷冽的微光。好奇心驅(qū)使下,她微微傾身,想看得更清楚些。
那似乎是一張卡片的上半部分。上面印著一個極其復(fù)雜的紋章圖案!線條繁復(fù)交錯,像是某種古老圖騰與現(xiàn)代幾何的詭異融合,中心隱約可見一個抽象的眼睛輪廓,冰冷而銳利。這圖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神秘和……不祥感。它絕不屬于任何她所知的醫(yī)療機構(gòu)或?qū)W術(shù)組織。
林默的心跳驟然加速。這張卡片是什么?為什么夾在這本嚴肅的學(xué)術(shù)著作里?它與陸晨的研究有關(guān)嗎?那個紋章……代表著什么?
就在她試圖看得更真切時,陸晨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通話,正轉(zhuǎn)身走回來。林默立刻收回目光,端起咖啡杯掩飾性地喝了一口,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痛感,也讓她瞬間清醒。她不該窺探。
陸晨回到座位,神情已恢復(fù)之前的溫和沉靜,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重從未存在過。他自然地拿起那本書,手指不經(jīng)意地拂過書頁,將那張露出邊緣的金屬卡片完全推入書頁深處,動作流暢自然。
“工作上的事?”林默放下咖啡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隨意。
“嗯,一點小事?!标懗枯p描淡寫地帶過,目光重新落在她臉上,帶著溫和的探究,“剛才我們說到……記憶的出口?”
林默的心還在為那張神秘的卡片而悸動,但陸晨此刻的溫和態(tài)度和他剛才那番關(guān)于“共存”與“透光縫隙”的話語,又像帶著魔力的磁石,吸引著她靠近。他身上有一種矛盾的氣質(zhì)——專業(yè)的冷靜下藏著深邃的理解力,溫和的表象后似乎又背負著不為人知的沉重。這種矛盾,像危險的罌粟,散發(fā)著致命的吸引力。
“你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陸晨問道,語氣平和,沒有咄咄逼人的探究。
林默猶豫了一下。對一個剛認識的陌生人傾訴那個黑暗的鏡像噩夢?這太冒險了。但內(nèi)心深處,那個渴望被理解、渴望找到“出口”的聲音在微弱地吶喊。她避開了噩夢的具體內(nèi)容,只是低聲說:“只是……偶爾會做一些不太愉快的夢,醒來后總覺得被困住了?!彼昧俗钶p描淡寫的詞,“不太愉快”。
陸晨沒有追問細節(jié),只是點了點頭,眼神里流露出一種了然和理解,仿佛他早已洞悉她話語背后隱藏的重量。“夢境往往是潛意識的映射。被困住的感覺……很常見?!彼D了頓,從隨身攜帶的簡約皮質(zhì)名片夾里,抽出一張素白的卡片。上面沒有任何頭銜、公司LOGO,只有一個手寫體的名字“陸晨”,和一個簡潔的電子郵箱地址。
他將名片輕輕推到林默面前?!叭绻阍敢?,可以聊聊那些夢。關(guān)于‘鏡像’,關(guān)于‘被困’,我或許能提供一些……不同的視角。”他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真誠和……難以言喻的誘惑。
林默看著那張素凈的名片,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卡片邊緣,心湖里那圈微弱的漣漪,驟然擴大。一絲久違的、微弱的暖意,像初春破冰的溪流,悄然淌過冰冷的心田?;蛟S……他真的能理解?或許,他真的能成為那個引導(dǎo)者?
“謝謝?!彼p聲說,將名片小心地收進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夾層里。
幾天后,銳思設(shè)計與華景集團合作的療養(yǎng)中心項目進入實地勘察階段。林默作為核心設(shè)計師之一,需要前往項目所在的私立醫(yī)院——康寧心理康復(fù)中心——進行現(xiàn)場溝通。醫(yī)院環(huán)境清幽,綠樹成蔭,現(xiàn)代化的建筑群在陽光下顯得寧靜而專業(yè)。
在一場冗長的多部門協(xié)調(diào)會后,林默感到一陣熟悉的眩暈襲來,眼前發(fā)黑,胃里也隱隱翻騰。低血糖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強撐著走出會議室,想找個地方坐下緩一緩,腳步卻有些虛浮。
“小心?!币粋€沉穩(wěn)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同時,一只溫暖而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她的胳膊。
林默抬起頭,撞進一雙熟悉的琥珀色眼眸里——是陸晨。他穿著熨帖的白大褂,身姿挺拔,此刻正微微蹙眉看著她略顯蒼白的臉。
“陸醫(yī)生?”林默有些意外,站穩(wěn)后不著痕跡地抽回手臂,臉上有些發(fā)熱,“謝謝,我沒事,只是有點低血糖?!?/p>
陸晨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確認她的狀態(tài)?!案襾??!彼麤]有多問,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命令感。
林默跟著他,穿過安靜的走廊,來到他的辦公室。辦公室不大,但整潔有序,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書卷氣息。陸晨示意她在會客沙發(fā)上坐下,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電解質(zhì)飲料和一盒獨立包裝的蘇打餅干,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
“先補充點能量?!彼穆曇羝届o,聽不出太多情緒,動作卻干脆利落。
林默確實需要這些。她道了謝,擰開飲料喝了幾口,又吃了兩塊餅干,翻騰的胃和眩暈感才稍稍緩解。她有些局促地坐在那里,辦公室的安靜讓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陸晨的存在感。他正站在辦公桌前整理文件,側(cè)臉線條在窗外透入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
“感覺好點了嗎?”陸晨整理好文件,轉(zhuǎn)過身問道。
“好多了,謝謝陸醫(yī)生。”林默站起身,“耽誤你時間了,我該回去了?!?/p>
“設(shè)計師的身體,也是方案最終落地的基石。”陸晨看著她,語氣平淡地說出這句話,眼神里卻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關(guān)切,“下次記得備點糖果?!?/p>
林默微微一怔?;@句話,和他之前關(guān)于“牢籠”與“透光縫隙”的論述一樣,帶著一種獨特的、直指核心的力量。她點點頭:“嗯,記住了?!?/p>
她走出陸晨的辦公室,沿著走廊向電梯走去。電梯門緩緩打開,她走進去,按下樓層鍵。就在電梯門即將合攏的瞬間,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
陸晨并沒有回辦公室。他正站在走廊盡頭,和一位穿著同樣白大褂、氣質(zhì)卻截然不同的女醫(yī)生交談。那位女醫(yī)生看起來四十歲上下,面容姣好卻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冷峻,眼神銳利如手術(shù)刀。她似乎在說著什么,語速不快,但姿態(tài)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而陸晨,微微垂著頭,側(cè)臉的線條繃得有些緊,那是一種林默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近乎隱忍的姿態(tài)。他不再是那個在咖啡館里溫和沉靜的學(xué)者,也不是剛才遞給她飲料時帶著一絲關(guān)切的醫(yī)生,更像是一個……在承受某種無形壓力的下屬。
電梯門徹底合攏,隔絕了視線。
林默靠在冰冷的電梯壁上,剛才因為陸晨的關(guān)心和那句“基石”而升起的一絲暖意,如同被驟然潑了一盆冰水,瞬間冷卻,凝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那點微弱的希望之光,被走廊盡頭那幅充滿壓迫感的畫面徹底覆蓋。
疑慮,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纏繞上心頭。他溫和表象下的沉重,究竟是什么?那個冷峻的女醫(yī)生是誰?他們之間……又是什么關(guān)系?
那張素白名片帶來的微弱暖意,此刻只剩下名片邊緣冰涼的觸感,提醒著她,她剛剛靠近的,或許并非溫暖的篝火,而是……深淵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