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91年:帶著板凳上學(xué)去王建軍的小學(xué)開學(xué)日,是被雞叫喚醒的。天剛蒙蒙亮,
他媽就把他從被窩里拽出來,往他手里塞了個粗布包——里面裹著一個掉了漆的小板凳,
凳腿用鐵絲捆了三圈,還有半個涼透的玉米餅。 "揣好,這板凳就是你的座位。
"他媽拍了拍他的后腦勺,聲音里帶著點興奮,"咱家建軍也成文化人了。
" 土路被露水浸得發(fā)軟,王建軍背著小板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學(xué)校挪。板凳磕著腿肚子,
硌得生疼,可他心里像揣了塊糖——前幾天路過學(xué)校,他看見柵欄里的孩子在唱歌,
拍手的聲音脆生生的,比村口大喇叭還好聽。 學(xué)校是三間土坯房,窗戶糊著紙,
風(fēng)一吹嘩嘩響。教室里沒有課桌,泥地上用白石灰劃著一道道線,
孩子們自帶的板凳歪歪扭扭排著,像一群站不穩(wěn)的小雞。王建軍找了個角落放下板凳,
剛坐穩(wěn),就被前排的女孩回頭瞅了一眼。 "我叫李娜。"女孩扎著羊角辮,
辮子上的紅綢子晃得人眼暈,"我爸是供銷社的,他給我買了新文具盒。
"她舉起手里的鐵皮盒子,印著花仙子的圖案,在昏暗的教室里閃著光。
王建軍趕緊把自己用罐頭瓶改的鉛筆盒往屁股底下塞了塞——那是他爸從磚窯廠撿的,
邊緣還留著鐵銹。 第一堂課是語文。老師姓劉,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
手里捏著半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毛主席萬歲"五個字。黑板是用墨汁刷過的木板,
坑坑洼洼的,"歲"字的最后一筆差點滑到裂縫里。 "跟著我讀。"劉老師的聲音洪亮,
震得窗戶紙又響了響。孩子們扯著嗓子喊,王建軍也跟著喊,喊得臉蛋發(fā)燙。
他覺得這比在地里拔草有意思多了,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像會說話的小精靈。
下課鈴是鐵片敲的,"哐哐"響得能驚飛樹上的麻雀。李娜從書包里掏出塊水果糖,
剝了紙遞過來:"給你吃,橘子味的。"糖塊在舌尖化開時,王建軍覺得,
這大概就是上學(xué)的甜味。 可甜味沒持續(xù)多久。報名那天,劉老師叫住了他媽。
"建校費三十,學(xué)雜費十五,書本費八塊,總共五十三。"老師掰著手指頭算,聲音不大,
卻像錘子敲在王建軍心上。 他媽把布包解開,里面是一卷毛票和硬幣,
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財?shù)了三遍,還差五塊。"能不能......先欠著?"他媽搓著手,
臉漲得通紅,"等秋收賣了玉米就補上。" 劉老師嘆了口氣:"先讓孩子上課吧。
" 王建軍低著頭,聽見板凳腿在地上蹭出"沙沙"的響。他突然覺得,嘴里的橘子味,
好像帶著點澀。 秋收時,學(xué)校真的種了玉米。劉老師帶著全校學(xué)生去地里,
說是"勤工儉學(xué)"。玉米稈比王建軍還高,葉子割得脖子發(fā)癢。他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掰玉米,
指甲縫里全是黑泥,累得直不起腰。 "這玉米賣了,就能給你們買新粉筆。
"劉老師擦著汗說。王建軍看著筐里的玉米棒子,突然想起家里的咸菜缸——他媽說,
等賣了玉米,就能給他交學(xué)費了。 那天放學(xué),他背著半袋玉米,
手里還攥著劉老師獎勵的一根玉米稈。夕陽把他的影子和板凳的影子疊在一起,
長長地拖在土路上。他啃著玉米稈,甜絲絲的汁水順著嘴角流,心里卻數(shù)著:還差五塊,
還差五塊...... 路過供銷社時,他看見李娜坐在她爸的自行車后座上,
手里拿著新的連環(huán)畫。風(fēng)把書頁吹得嘩啦響,王建軍趕緊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板凳在背上顛著,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他知道,這學(xué)不是白上的。他得帶著板凳,
帶著那五十三塊錢的分量,好好念下去。
二、2003年:碎在簡歷堆里的鐵飯碗王建軍的高中課本,頁腳全卷著毛邊。
他總在路燈下學(xué)到后半夜,蚊子嗡嗡地圍著臺燈轉(zhuǎn),他就往胳膊上抹點肥皂水,
筆尖在草稿紙上沙沙地跑,比地里的收割機還勤快。 "等考上大學(xué),國家就給你分工作了。
"班主任在班會上敲著黑板,粉筆灰簌簌落在肩頭,"到時候進(jìn)工廠,坐辦公室,
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那才是正經(jīng)出路。" 這話像顆種子,在王建軍心里發(fā)了芽。
他把"分配工作"四個字寫在橡皮上,磨得只剩個模糊的印子。每次??汲煽兿聛?,
他都要對著縣城地圖比劃——最好能分到省城的大廠,離老家近,
逢年過節(jié)還能幫家里收玉米。 2003年夏天,他攥著二本錄取通知書,
在磚窯廠給爸送飯時,突然蹲在地上哭了。爸的鐵鍬"哐當(dāng)"掉在地上,
煤渣濺了他一褲腿:"哭啥?考上了是好事!"他說不出話,只是把通知書往爸手里塞,
紙頁被汗水浸得發(fā)皺,卻亮得晃眼。 大學(xué)宿舍的墻上,
王建軍貼了張作息表:早上五點半起床背單詞,晚上自習(xí)到十點。
同宿舍的老三總笑他:"都啥年代了還這么拼?聽說現(xiàn)在不包分配了。"他把這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照舊每天第一個沖進(jìn)圖書館,書包里裝著從廢品站淘來的舊習(xí)題集,
紙頁上還留著前主人的批注。 他見過系里的老教授,說90年代他們畢業(yè)時,
拿著派遣證就能去單位報到,檔案袋上蓋著"人事部"的紅章,比結(jié)婚證還讓人踏實。
"你們這屆......不好說。"老教授呷著茶,眼神里有說不清的意味,"改革了,
得自己找。" 王建軍心里咯噔一下,卻還是咬著牙學(xué)。他想,就算不包分配,
有文憑總比沒文憑強。他拿獎學(xué)金,評三好學(xué)生,把榮譽證書鋪在床板上,
能遮住半張床墊——他覺得這些都是敲門磚,能敲開工廠的大門,敲開辦公室的玻璃窗。
變故是在大四那年砸下來的。招聘會開進(jìn)學(xué)校那天,王建軍抱著一摞證書擠在人群里,
聽見用人單位的人在閑聊:"今年不招應(yīng)屆生,要帶項目經(jīng)驗的。""國家早說了,
自主擇業(yè),咱們哪有義務(wù)給他們安排工作?" 他像被人抽了筋,手里的證書散了一地。
有個穿著西裝的學(xué)長拍他肩膀:"別傻了,趕緊投簡歷吧,能有個地方要就不錯了。
" 那之后,王建軍成了"面霸"。他揣著簡歷跑遍了省城的人才市場,
后來又跑到鄰市、跑省會?;疖嚻睌€了厚厚一沓,從綠皮車到動車,
票面上的日期像條時間線,串起他越來越沉的黑眼圈。 在上海的地鐵站里,他啃著冷饅頭,
看著招聘軟件上"已讀不回"的提示,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路燈。那時候他以為,
只要往前跑,就能跑到光亮里去??涩F(xiàn)在,他跑了這么久,好像還在隧道里。
有次去蘇州面試,他在火車站候車室過夜。鄰座的大叔也是找工作的,
掏出皺巴巴的方便面分他一半:"80后???難。我們那時候進(jìn)廠當(dāng)學(xué)徒,師傅帶著,
干幾年就能轉(zhuǎn)正。你們現(xiàn)在......" 話沒說完,卻像根針,扎得王建軍眼眶發(fā)燙。
他摸出手機,給家里打電話,媽在那頭說:"不行就回來吧,家里的地還能種。
"他說"好",掛了電話卻對著窗外的鐵軌發(fā)呆——他回不去了,他背著全家人的期望出來,
總不能空著手回去。 最后,他在一家小廣告公司落腳,月薪一千二,試用期半年。
簽合同時,HR漫不經(jīng)心地說:"現(xiàn)在找工作就這樣,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王建軍看著合同上"自愿放棄社保"的條款,突然想起爸當(dāng)年的鐵鍬,
想起班主任說的"鐵飯碗"。 那些曾經(jīng)閃閃發(fā)光的詞,碎在了厚厚的簡歷堆里,
碎在了攢成小山的火車票里,碎在了他第一次領(lǐng)到工資時,那杯兌了水的二鍋頭里。
那天晚上,他在出租屋的墻上貼了張新紙,沒寫作息表,只寫了一行字:活著。
窗外的霓虹燈透過窗簾縫隙照進(jìn)來,在那兩個字上晃了晃,像滴沒掉下來的眼淚。
三、2013年:房貸壓彎的腰王建軍第一次見媳婦李梅,是在超市的收銀臺后。
她穿著紅色馬甲,找零的時候總把硬幣擺得整整齊齊,指甲縫里沾著點超市貨架的灰塵。
他遞過去一瓶冰紅茶,瓶身的水珠洇濕了她的袖口,她抬頭笑了笑,眼角有顆小小的痣。
談婚論嫁時,李梅媽沒提彩禮,只說:"得有個窩吧?總不能讓我閨女跟你租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