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的希絲特莉亞·雷斯赤著腳,踩在莊園冰冷潮濕的石板地上。
初冬的寒氣順著腳心鉆進骨頭縫里,她下意識縮了縮肩膀。
身上洗得發(fā)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裙子,單薄得如同她在這個地方的存在感。
“哎呀!”
一聲刻意拔高的驚呼刺破了廚房角落的沉悶。
一個身材壯實的女仆“不小心”撞到了她端著的那盆剛擠好的羊奶。
冰冷的白色液體瞬間潑濺出來,澆了希絲特莉亞一頭一臉,順著她淡金色的發(fā)絲滴滴答答往下淌,更多的則打濕了前襟和裙擺,留下大塊濕冷的污漬。
“真對不住,小姐!”
女仆的聲音里聽不出半分歉意,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帶著惡意的快活。
“您瞧我這笨手笨腳的。不過反正……”
她頓了頓,目光毫不掩飾地掃過希絲特莉亞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破舊的衣裙。
“您這身衣服,洗不洗的,也沒多大區(qū)別吧?”
周圍幾個幫廚的年輕女仆停下了手里的活計,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
沒有同情,只有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一絲麻木的看熱鬧的興致。
那些眼神像細小的針,扎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細微卻持續(xù)的刺痛。
她們都知道,這個金發(fā)藍眼的漂亮小姑娘,是老爺年沖動下荒唐的產(chǎn)物,一個血脈不純的私生女,一個玷污了古老家族高貴血脈的“污點”。
希絲特莉亞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奶漬,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遮住了那雙清澈如夏日晴空的藍眼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沉甸甸的東西似乎又往下墜了墜。
但她抬起頭時,臉上卻努力扯出一個笑容,盡管那笑容在濕漉漉的臉蛋上顯得有些僵硬。
“沒關(guān)系的,瑪莎阿姨。”
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孩子氣,努力想要抹平空氣中的冰冷。
“我……我這就去擦干凈!”
她轉(zhuǎn)身,小小的身影帶著一身狼狽的奶漬,快步走向角落那個破舊的木桶,想找塊抹布。
身后,女仆們壓低的嗤笑聲像一群躲在暗處的老鼠,窸窸窣窣地響起。
“裝什么裝……”
“看她那樣子,真以為自己是小姐了?”
“血脈都臟了,還笑得出來?”
希絲特莉亞蹲在木桶邊,背對著那些聲音,手指用力地絞著手中一塊粗糙油膩的抹布,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那些話語如同冰冷的石子,一顆顆砸在心上,留下看不見的淤青。
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落在廚房后門外那片荒蕪的小庭院角落。
一株被霜打得蔫頭耷腦的野草下,似乎有什么在微弱地動彈。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挪了過去。
撥開枯黃的草莖,一只羽翼未豐、絨毛凌亂的雛鳥正瑟瑟發(fā)抖,顯然是從旁邊光禿禿的老橡樹上掉下來的巢里跌落的。
廚房里的刻薄議論聲還在繼續(xù),像背景里嗡嗡的蒼蠅。
希絲特莉亞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那團小小的、溫熱的生命攏在手心。
她把它挪到墻角一個相對避風的、鋪著些干草的空木箱里。
“噓……別怕?!?/p>
她湊近了,聲音壓得極低,像在分享一個只屬于她和它的秘密,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真實的弧度,眼睛亮亮的。
“等風小點,我就送你回去找媽媽?!?/p>
那一刻,廚房的陰影、女仆的刻薄、衣物的冰冷潮濕,似乎都被隔絕在她和這只顫抖的小生命之外。
她輕輕哼起一首不成調(diào)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謠,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模糊而溫暖的懷抱里聽過的旋律。
然而,這點偷來的、短暫的微光,很快就被莊園內(nèi)每日的欺凌所吞噬。
這天,如往常一樣結(jié)束勞作,希絲特莉亞小心地把自己縮在莊園最偏僻角落那間狹小冰冷的房間里,享受著來之不易的寧靜。
但是,粗暴的砸門聲像驚雷一樣在她頭頂炸開。
門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然斷裂。
幾個穿著深色斗篷、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如同鬼魅般涌了進來,濃重的酒氣和一種冰冷的、屬于金屬和皮革的腥味瞬間充滿了狹小的空間。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猛地捂住希絲特莉亞的嘴,另一只手鐵鉗般箍住了她纖細的腰肢,將她像麻袋一樣提了起來。
極度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踢打著雙腿。
“老實點!”
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不耐煩。
希絲特莉亞被粗暴地塞進一輛顛簸的馬車,她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透過蒙眼的布條縫隙,她能感覺到馬車駛離了莊園,駛?cè)肓烁洹⒏吧牡胤健?/p>
耳邊是綁匪們粗俗的交談和肆無忌憚的笑聲,談論著她父親可能的反應,談論著如何用她換取利益。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她想起了那只雛鳥,想起了它小小的、顫抖的溫暖。
不,她不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滾燙的勇氣猛地沖破了恐懼的冰殼。
馬車在一個陡坡上顛簸減速的瞬間,希絲特莉亞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低頭,狠狠一口咬在捂著她嘴巴的那只手上。
“嗷——??!”
一聲慘嚎響起,那手如同被烙鐵燙到般猛地縮回。
血腥味在她口中彌漫開來。
機會!就是現(xiàn)在!
希絲特莉亞像一只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
她不顧一切地撞向離她最近的車廂門,那門本就沒有鎖死,在巨大的沖力下應聲彈開。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花瞬間灌了進來。
“抓住她!”
綁匪的怒吼聲被風雪撕扯得破碎。
希絲特莉亞想也沒想,縱身從顛簸的馬車上一躍而下。
身體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覆蓋著薄雪的路面上,骨頭仿佛都要散架。
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但她不敢有絲毫停頓。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甚至來不及感受身上的疼痛,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撲進了路旁黑暗茂密的森林。
“追!那小貝戈人跑不遠!”
身后傳來氣急敗壞的咆哮和雜亂的腳步聲。
她拼命地跑,肺部像要炸開,冰冷的空氣刀子般割著喉嚨。
單薄的衣物根本無法抵御這刺骨的嚴寒,更別說被馬車顛簸時扯破的地方。
樹枝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的臉上、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痛痕。
她不敢回頭,只能憑著感覺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身后追兵的呼喝聲如同催命的符咒。
忽然腳下猛地一空。
她踩到了一個被積雪掩蓋的淺坑,整個人向前撲倒。
小腿外側(cè)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一塊隱藏在雪下的石頭,無情地劃開了她單薄的褲腿和皮肉。
溫熱的液體瞬間涌出,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變得粘稠、刺骨。
她痛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但在極度的恐懼下,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沒有發(fā)出太大的聲音。
她掙扎著爬起來,顧不上查看傷口,拖著那條劇痛流血、幾乎失去知覺的腿,繼續(xù)踉蹌著往前挪動。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冰碴。
暴風雪似乎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狂暴地抽打著一切,能見度低得可憐。
身后的追兵聲音漸漸被呼嘯的風雪聲吞沒,不知是甩掉了,還是暫時迷失了方向。
但希絲特莉亞不敢停。
寒冷、失血、劇烈的奔跑消耗著她最后一絲力氣。
眼前的世界開始旋轉(zhuǎn)、模糊。
森林的樹木變成了幢幢鬼影。
腿上的傷口已經(jīng)麻木,只有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像無數(shù)根冰針扎進她的身體。
她的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意識像風中殘燭,搖搖欲墜。
她想起莊園廚房的灶火,想起那只被她暖在掌心的雛鳥……溫暖……一點點溫暖就好……
好累……好想睡……
就在她眼前發(fā)黑,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即將軟倒在這片冰冷的雪地里時,一點極其微弱、幾乎被風雪完全吞噬的光芒,如同溺水者眼中的浮木,穿透了濃密的雪幕和黑暗的樹影,撞進了她模糊的視野。
光?是……人家?
求生的本能讓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朝著那點微光的方向挪動。
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拖在地上的傷腿在雪地上劃出一道暗紅的痕跡,很快又被新雪覆蓋。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靠近的,只感覺那光芒似乎來自一個低矮的、被積雪半掩的輪廓,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林間空地上的破舊木屋。
希望像回光返照般燃起。
她幾乎是爬到了門前,抬起凍得通紅、幾乎失去知覺的手,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在厚重的木門上敲了兩下。
叩…叩…
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隨即,眼前徹底陷入黑暗。身體失去了所有支撐,軟軟地向前倒去。
木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向內(nèi)打開了。
亞雷斯塔·克勞利皺著眉,他前不久找到了這個廢棄的獵人木屋,準備熬過這場暴風雪。
門外的動靜極其細微,但他異于常人的感知力還是捕捉到了。
不是野獸,是人。
一個極其微弱、瀕臨消亡的生命氣息,伴隨著濃重的血腥味。
他本不想理會。
墻內(nèi)的死活,與他何干?
他只是一個被放逐的幽靈,背負著同伴的遺骸和詛咒,在這絕望之地茍延殘喘。
他只想守著這點可憐的溫暖,等待一個未知的、或許同樣冰冷的結(jié)局。
然而,就在他準備無視,重新關(guān)上門時。
門外那個小小的身影,在他開門的瞬間,失去了最后支撐的意志,如同被剪斷了線的木偶,軟軟地、毫無生氣地向前倒了下來,跌落在門檻內(nèi)冰冷的泥地上。
風雪裹挾著寒意,瞬間灌滿了小小的木屋。
壁爐里的火苗劇烈地搖曳了一下,幾乎熄滅。
借著那點搖曳的、隨時可能消失的火光,他看清了地上的“闖入者”。
一個極其瘦小的女孩。淡金色的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沾滿了雪水和污泥。
身上穿著單薄破爛、明顯不合身的粗布衣裙,多處被劃破,露出底下凍得發(fā)紫的皮膚和青紫的淤痕。
她右腿的外側(cè),一道深長的傷口撕裂了有些發(fā)白的裙子和皮肉,翻卷著,還在緩慢地滲出暗紅的血,染紅了身下冰冷的泥地。
她的嘴唇凍得烏紫,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融入這片冰冷的黑暗。
死亡的氣息濃重地包裹著她。
亞雷斯塔的眼神如同死水般沉寂。
他只需要后退一步,關(guān)上門,這場小小的意外就會像從未發(fā)生。
風雪很快就會掩埋一切痕跡。
就在他準備轉(zhuǎn)身的剎那。
“唔……”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被寒風揉碎的幼貓哀鳴,從女孩凍僵的唇間逸出。
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雪聲徹底吞噬,卻像一根冰冷的針,毫無預兆地刺穿了亞雷斯塔冰封的心防。
他的腳步停住了。
壁爐里那點微弱的、掙扎求存的火苗,在女孩蒼白如紙的臉上投下最后一點搖曳的、暖橘色的光暈。
那光暈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讓他鬼使神差地僵在原地。
格里沙·耶格爾那低沉溫和、如同魔咒般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死寂的心湖中響起:
“……想象一下,亞雷斯塔,陽光平等地灑在每個人身上……孩子們在草地上奔跑,笑聲沒有恐懼,而是真正的快樂……”
陽光……
他低頭看著地上那個小小的、冰冷的、即將熄滅的生命。
那點微光映在她淡金色的發(fā)梢上,映在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上,竟透出一種……
一種近乎于格里沙描述的、陽光般純凈的脆弱感?
盡管此刻它如此微弱,如此冰冷,如此易碎。
沉默在破敗的木屋中蔓延,只有暴風雪在門外瘋狂地咆哮,如同末日降臨的悲歌。
壁爐里的火苗掙扎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
亞雷斯塔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沉重的枷鎖。
他彎下腰,動作有些生硬地解開自己身上那件同樣破舊、但相對厚實、還帶著他些許體溫的粗布外衣。
他沒有絲毫溫柔,近乎粗暴地將那件帶著汗味和淡淡血腥氣的外衣,整個蓋在了少女冰冷僵硬、血跡斑斑的身體上,盡可能地將她裹緊。
然后他將地上的女孩抱起,沉默地走到壁爐邊,蹲下身,輕輕地將她放下。
小心地撥弄起那奄奄一息的余燼,將僅存的、干燥的木柴碎片,以及旁邊堆放的、他之前收集的枯枝,一點點、耐心地添加進去。
火苗艱難地舔舐著新的燃料,先是抗拒,繼而貪婪地纏繞上去,掙扎著,終于重新跳躍起來,散發(fā)出微弱卻更加穩(wěn)定、更加堅定的暖意。
他掀起少女被撕裂的裙子,看到了那猙獰的傷口,他嘆了口氣,用著曾經(jīng)從格里沙那里學到的急救知識,開始給少女清理傷口。
搖曳的火光,映照著亞雷斯塔沉默而疲憊的側(cè)臉,將他深邃眼窩里的陰影拉得忽明忽暗。
那火光也溫柔地拂過角落里,那個被粗糙外衣包裹著的、如同易碎瓷器般的身體。
深海般的冰冷與絕望,與一縷微弱得幾乎熄滅、卻仍在頑強跳躍的陽光,在這個被世界徹底遺忘的角落,在狂暴風雪的見證下,于這簇重燃的爐火旁,完成了他們冰冷而宿命的初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