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華的哭訴和摔門聲似乎還在走廊里回蕩。
病房里的油膩氣味頑固地不肯散去。
我閉著眼。
強迫自己放慢呼吸。
試圖壓下胃里的翻騰和小腹那令人心驚的緊繃感。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只有十幾分鐘。
也許是一個小時。
病房門再次被輕輕推開。
這一次。
沒有試探。
沒有刻意的放輕腳步。
而是帶著一種熟悉又令人心安的節(jié)奏。
我睜開眼。
門口站著的人。
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行李袋。
肩膀上挎著一個沉甸甸的保溫包。
風塵仆仆。
鬢角被風吹得有些凌亂。
額上沁著細密的汗珠。
她看見我。
臉上瞬間涌起無法掩飾的心疼和焦慮。
幾步就跨到了床邊。
“薇薇!”
我媽的聲音帶著長途奔波后的沙啞。
更多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擔憂。
她放下東西。
冰涼粗糙的手立刻覆上我的額頭。
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扎著針的手背。
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媽......”
這一聲叫出來。
喉嚨像被砂紙磨過。
干澀發(fā)疼。
連日來的恐懼、委屈、強撐的堅硬。
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
“哎,媽在呢,在呢!”
她慌忙用袖子給我擦眼淚。
自己的眼圈也瞬間紅了。
“不怕不怕啊,媽來了,沒事了,沒事了......”
她聲音哽咽。
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安穩(wěn)力量。
她沒問我發(fā)生了什么。
也沒指責誰。
只是迅速打開那個碩大的保溫包。
一股清甜的、混合著米香和蔬菜清香的味道瞬間驅(qū)散了病房里殘留的油膩雞湯味。
她端出一個精致的雙層保溫桶。
打開蓋子。
上層是熬得晶瑩剔透、米粒都開了花的白粥。
下層是清淡的蔬菜肉末羹。
還配了一小碟切得細細的、脆生生的醬瓜。
“來,先吃點東西。我早上接到明宇電話,說你住院了,嚇得我魂都沒了!趕緊買了最早一班車票就過來了。”
她一邊說。
一邊熟練地搖起病床。
又細心地在我胸前墊好紙巾。
舀起一勺溫度剛剛好的白粥。
吹了吹。
送到我嘴邊。
“慢點吃,醫(yī)生說了,你現(xiàn)在只能吃些清淡好消化的。這粥我熬了一個多小時呢,爛糊?!?/p>
溫熱的粥滑進干澀的喉嚨。
帶著食物最樸實的甘甜和暖意。
一點點熨帖著冰冷的胃和絞緊的神經(jīng)。
眼淚無聲地流得更兇。
混進粥里。
咸咸的。
“慢點,慢點,不哭了啊?!?/p>
我媽用指腹抹去我臉上的淚。
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天塌下來有媽頂著呢。你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把自己和肚子里這個小的,都給我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其他的事,以后再說?!?/p>
她喂我吃完粥和羹。
又仔細地幫我擦干凈嘴角。
然后開始手腳麻利地收拾病房。
她把徐麗華留下的油漬清理干凈。
開窗通風。
又從帆布包里拿出我熟悉的、洗得發(fā)軟的舊床單和薄被。
替換掉醫(yī)院冰冷僵硬的被褥。
她甚至還帶來了一小盆綠油油的、生機勃勃的綠蘿。
放在窗臺上。
“有點生氣兒,看著舒服。”她拍拍手,滿意地看著瞬間變得溫馨整潔許多的病房。
做完這一切。
她才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握著我的手。
她的手溫暖而有力。
“跟媽說說,”她的聲音很輕,眼神卻像能穿透一切,“是不是受委屈了?明宇他媽......是不是給你氣受了?”
在她平靜卻洞悉一切的目光下。
所有強撐的偽裝都失去了意義。
我哽咽著。
斷斷續(xù)續(xù)。
把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一切都倒了出來:
金鐲子的羞辱。
電腦里的“馴妻計劃”。
臟衣簍里的刁難。
消失的酸菜魚。
陽臺上的“意外”。
還有周明宇的冷漠指責和徐麗華剛剛那場鬧劇般的“探病”......
說到那份名為“馴妻計劃”的文檔時。
我媽握著我的手猛地收緊。
指節(jié)都泛了白。
聽到陽臺上那杯潑向我的滾燙咖啡。
她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
眼底翻涌著驚怒和后怕。
當我說到周明宇在病房里對我怒吼指責時。
她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
眼神冷得像冰。
我說完了。
精疲力盡地靠在枕頭上。
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破布娃娃。
只剩下滿心的瘡痍和茫然。
病房里陷入一片沉寂。
窗臺上的綠蘿在微風里輕輕搖曳。
過了很久。
久到我以為她氣到說不出話時。
我媽才緩緩開口。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
平靜得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
卻帶著一種能穿透靈魂的力量:
“薇薇,媽活了五十多年,見過的人,經(jīng)過的事,不少?!?/p>
她輕輕拍著我的手背。
目光卻看向窗外遼遠的天空。
“這世上,有些男人,還有他身后的那個家,要的不是一個并肩過日子的妻子、愛人。他們要的,是一個聽話的物件,一個能生孩子、能伺候他們一家老小、最好還能自己賺錢倒貼的,會喘氣的‘家具’?!?/p>
她轉過頭。
目光重新落回我臉上。
那眼神深邃、通透。
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悲憫和清醒:
“周明宇和他媽,給你畫了個圈,叫‘家’。他們想把你一輩子圈在里面,磨掉你的翅膀,讓你忘了自己是誰,忘了你也能飛。他們管這個,叫‘愛’?!?/p>
她頓了頓。
一字一句。
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我心上:
“可這不是愛。愛是理解,是尊重,是你想飛的時候,他愿意做你的風,托著你;是你累了想歇歇的時候,他給你一個安穩(wěn)的巢。愛是兩個人互相扶持著往前走,不是一個人跪著,去成全另一個人的面子和他媽那點見不得人的掌控欲!”
她粗糙卻溫暖的手撫上我冰涼的臉頰。
眼神溫柔而堅定:
“我的囡囡,你不是誰的附屬品,更不是他們母子算計里的一顆棋子。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這個孩子?!?/p>
她的手輕輕覆在我的小腹上。
那里似乎傳來一絲微弱的回應。
“你想留,媽拼了這條老命也幫你護著。你若是覺得......這灘渾水太深,這個‘家’讓你喘不過氣,媽也支持你。天大的事,媽給你頂著!”
窗外。
夕陽的余暉透過玻璃。
暖暖地灑進來。
照亮了窗臺上那盆生機勃勃的綠蘿。
也照亮了我媽眼中那不容錯辨的、磐石般的守護和毫無保留的愛。
那光芒。
比醫(yī)院冰冷的無影燈溫暖千倍萬倍。
一點點驅(qū)散了籠罩在我心頭的陰霾和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