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三年,暮春。江南的雨,總是帶著一股子纏綿的濕意,淅淅瀝瀝,
敲打著盛澤鎮(zhèn)東頭那片低矮的木構(gòu)民房的黑瓦。沈蘭坐在窗前的腰機(jī)前,腰桿挺得筆直,
左手拈著經(jīng)絲,右手持著梭子,手腕輕巧地一穿一引,腳下配合著踏起踏綜,
木機(jī)便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輕響,像時光的脈搏。她今年三十歲,
額前的碎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竹簪別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雙沉靜的眼睛。
眼角已有些細(xì)密的紋路,那是常年在昏暗光線下視物、久坐勞作留下的印記。
她的手指不算纖細(xì),指腹和掌心帶著厚厚的繭子,卻異常靈活,捻、提、放、引,
每一個動作都精準(zhǔn)而嫻熟??棛C(jī)上,一匹“青碧縐”已初見雛形。
那是用上好的輯里湖絲織成,經(jīng)絲用熱水煉熟,緯線稍粗,織出的綢面帶著自然的縐縮,
色澤如深潭靜水,在微弱的天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這是鎮(zhèn)上最大的綢莊“恒順記”訂制的,
要求高,工錢也比尋常的素綢多出兩成。沈蘭需要這筆錢。窗欞外,
傳來鄰居家孩子的哭鬧聲,夾雜著婦人的呵斥,還有遠(yuǎn)處河埠頭隱約的搖櫓聲和商販的吆喝。
這是盛澤鎮(zhèn)尋常的午后,空氣中彌漫著水汽、河泥和淡淡的蠶桑氣息。
這里是江南新興的絲織市鎮(zhèn),鎮(zhèn)上綢莊十?dāng)?shù)家,機(jī)戶百余人,雖不及蘇杭繁盛,
卻也是太湖流域重要的生絲集散地。但這繁華背后,是無數(shù)個沈蘭這樣的織戶,
在吱呀作響的織機(jī)前,耗盡自己的光陰和視力,換取微薄的生計。“蘭姐,歇會兒吧,
喝口水?!遍T口探進(jìn)一個腦袋,是隔壁的春娘,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春娘比沈蘭大五歲,
丈夫前年染病死了,留下她和一個十歲的兒子,靠織些粗綢度日。沈蘭停下梭子,
直了直僵硬的腰,接過碗,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帶著點井水的涼意,滑過干涸的喉嚨,
舒服了不少。“不了,這青碧縐要得急,恒順記的賬房說,趕在端午前交了貨,
能多給半匹的工錢。”春娘嘆了口氣,走到織機(jī)旁,看著那匹漸漸成形的綢子,
眼神里有羨慕,也有憐惜?!澳氵@手藝,真是沒話說。只可惜……”她沒說下去,
但兩人都明白她想說什么。沈蘭的丈夫,也是個手藝不錯的機(jī)戶,
五年前跟著商船去廣東販綢,遇上了倭寇,船毀人亡,連尸首都沒找回來。
那時女兒阿月才三歲。官府發(fā)了一紙“陣亡”的文書,給了三斗米的撫恤,便再無下文。
守著一臺祖?zhèn)鞯呐f織機(jī)和年幼的女兒,沈蘭硬是憑著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織技,撐了下來。
她不僅要織綢,還要自己去蠶農(nóng)那里收絲,去染坊送綢、取綢,
回來還要練絲、絡(luò)緯、牽經(jīng)、上漿……一道工序都不能少。其中的辛苦,
只有同行的姐妹才懂?!鞍⒃履兀俊贝耗飭??!霸诶镂菟缬X呢?!鄙蛱m笑了笑,
眼角的紋路柔和了些,“這丫頭,昨天跟著我去鎮(zhèn)上買絲線,跑了大半天,累著了。
”春娘壓低了聲音:“聽說了嗎?東邊的王江涇,前幾天遭了倭寇的焚掠。
”沈蘭的心猛地一沉。王江涇離盛澤不遠(yuǎn),也是個絲織重鎮(zhèn)?!罢娴??
那……那里的織戶怎么辦?”“還能怎么辦?”春娘的聲音帶著恐懼,“聽說房子燒了大半,
織機(jī)都被劈了當(dāng)柴燒,女人……女人被擄走了不少。官府的兵呢?影子都沒見著!
”沈蘭沉默了。倭寇的陰影,像一團(tuán)揮之不去的烏云,
籠罩在江南百姓的頭頂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睹魇贰と毡緜鳌份d其“往來倏忽,莫可蹤跡”,
起初只是在沿海騷擾,后來竟沿運河深入內(nèi)陸,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盛澤鎮(zhèn)因為商旅眾多,
也時常人心惶惶。官府雖有征調(diào),但兵備廢弛,將官多畏縮不前,
甚至有克扣軍餉、劫掠百姓的。“別想那么多了,”春娘拍了拍她的胳膊,“咱們小老百姓,
只求平平安安,能織一天綢,賺一天的嚼谷,就謝天謝地了?!贝耗镒吆?,
沈蘭重新拿起梭子,但心里那片平靜被打破了。機(jī)杼聲似乎也帶上了一絲不安的顫音。
她看向里屋的方向,女兒熟睡的呼吸聲隱約可聞。為了阿月,她必須更努力地織,多攢點錢,
萬一……萬一真有那么一天,也好帶著女兒逃得遠(yuǎn)些。傍晚時分,
沈蘭終于織完了今天的定額。她小心翼翼地將織好的綢緞從機(jī)上卸下來,卷好,用布包了。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紙,給房間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阿月醒了,揉著眼睛從里屋走出來,
奶聲奶氣地喊:“娘?!薄靶牙??”沈蘭走過去,摸了摸女兒的頭,“餓不餓?娘去做飯。
”晚飯很簡單,一碗糙米飯,一碟炒青菜,還有一小碗昨天剩下的腌菜。阿月吃得很香,
小嘴巴塞得鼓鼓的??粗畠?,沈蘭覺得白天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了。夜里,
沈蘭躺在床上,卻久久不能入睡。窗外的雨聲又開始了,淅淅瀝瀝,像是誰在低聲啜泣。
她想起丈夫,想起那些關(guān)于倭寇的傳聞,想起明天還要早起練絲。生活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
她被困在其中,唯一的掙扎方式,就是不停地織下去。她的手指在被子底下無意識地動著,
仿佛還在拈著看不見的絲線。這雙手,能織出最精美的花紋,卻難以掙脫命運的束縛。
但她知道,只要機(jī)杼還能轉(zhuǎn)動,日子就還得繼續(xù)。日子在單調(diào)的機(jī)杼聲中緩緩流淌,
轉(zhuǎn)眼到了初夏。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里彌漫著蠶繭繅絲后的淡淡腥氣和新麥的清香。沈蘭的青碧縐按時交了貨,
恒順記的賬房果然多給了半匹的工錢。拿到沉甸甸的銅錢,沈蘭緊緊攥在手里,
心里踏實了不少。她去米店買了些好米,又給阿月買了塊麥芽糖,小姑娘樂得合不攏嘴。
然而,平靜之下,暗流洶涌。關(guān)于倭寇的消息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嚇人。
先是說倭寇襲擾了杭州灣,接著又傳言他們沿著運河往內(nèi)陸竄犯。官府貼出了告示,
要各家各戶加固門窗,夜間巡邏,但鎮(zhèn)上的氣氛反而更加緊張。綢莊的生意也受到了影響。
往日里,南來北往的客商絡(luò)繹不絕,如今卻稀稀拉拉。恒順記的老板開始壓價,
說是“行情不好,貨賣不出去”??棏魝兏遗桓已?,只能咬著牙接受。畢竟,
有活干總比沒活干強(qiáng)。沈蘭的日子也變得艱難起來。好的生絲價格在漲,
因為不少桑田被戰(zhàn)火波及,蠶農(nóng)減產(chǎn)。而織出的綢子卻賣不上價。她不得不更加精打細(xì)算,
每天織得更晚,盡量節(jié)省每一根絲線。這天,沈蘭正在絡(luò)緯,春娘慌慌張張地跑了進(jìn)來,
臉色蒼白?!疤m姐,不好了!聽說……聽說倭寇離咱們這兒不遠(yuǎn)了,已經(jīng)到了平望!
”平望離盛澤只有幾十里水路,順流而下,一天就能到。
沈蘭手里的緯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出老遠(yuǎn)。阿月被嚇了一跳,哇地哭了起來。
“真……真的?”沈蘭的聲音有些發(fā)顫?!扒д嫒f確!”春娘喘著氣,
“我娘家侄子在縣里當(dāng)差,偷偷讓人捎信來的,說官府的兵都跑光了,讓咱們趕緊逃命呢!
”沈蘭抱起哭泣的阿月,手心里全是冷汗。逃?往哪里逃?她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
身無長物,只有這臺笨重的織機(jī)和一屋子的絲線。而且,天下之大,
哪里又是真正的安全之地呢?“春娘,你打算怎么辦?”沈蘭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我想帶著石頭去鄉(xiāng)下投奔我表姑,”春娘的兒子叫石頭,“鄉(xiāng)下偏僻,
或許能躲過去。蘭姐,你跟我們一起走吧?”沈蘭搖了搖頭?!拔易吡耍@織機(jī)怎么辦?
還有這些絲線……這是我們娘倆活命的根本啊?!彼岵坏谩_@臺織機(jī),
是丈夫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安身立命的依靠?!岸际裁磿r候了,還顧著這些!
”春娘急道,“命都快沒了,留著織機(jī)有什么用!”沈蘭沉默了。她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只是心里那點微弱的希望,還寄托在這臺織機(jī)上。或許,倭寇不會來盛澤?或許,
只是虛驚一場?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聲,夾雜著哭喊聲和奔跑聲。
沈蘭和春娘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里的恐懼?!安缓?,怕是真的來了!
”春娘拉起沈蘭的手,“快走!蘭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沈蘭看著懷里嚇得瑟瑟發(fā)抖的阿月,又看了看那臺陪伴了她多年的織機(jī),心一橫。“好,
我跟你走!”她迅速找出一個舊包袱,胡亂地塞了幾件自己和阿月的換洗衣物,
又把攢下的銅錢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春娘幫她把最重要的幾縷上好的絲線下了下來,
也塞進(jìn)包袱里。至于那臺織機(jī),她們只能忍痛舍棄了。鎖上門的那一刻,沈蘭回頭望了一眼,
淚水模糊了雙眼。這是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家,是她用無數(shù)個日夜的勞作支撐起來的家,
如今卻要倉皇逃離。街上已是一片混亂。人們拖家?guī)Э冢持?,哭爹喊娘地往?zhèn)外跑。
有騎著馬的兵丁,不僅不維持秩序,反而趁火打劫,搶奪百姓的財物。
一個老漢因為不肯交出手里的錢袋,被一個兵丁一鞭子抽倒在地,哀聲慘叫。
沈蘭緊緊抱著阿月,拉著春娘,隨著人流艱難地挪動。阿月嚇得不敢哭,
只是緊緊摟著沈蘭的脖子。沈蘭的心像被揪緊了一樣疼。她們好不容易擠出鎮(zhèn)口,
卻發(fā)現(xiàn)通往鄉(xiāng)下的路也被堵死了。大量的難民涌在一起,爭吵聲、哭喊聲不絕于耳。
“怎么辦?蘭姐,這路走不通了!”春娘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沈蘭四處張望,
忽然看到不遠(yuǎn)處有一條小河,河邊停著幾艘小船?!按耗?,我們?nèi)ツ沁?!坐船走?/p>
”她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河邊。船夫坐地起價,原本一文錢就能過的河,
現(xiàn)在要一兩銀子?!皳屽X??!”有人罵道。船夫翻了個白眼:“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嫌貴?
嫌貴就別坐!后面等著的人多著呢!”人命關(guān)天,誰也不敢再討價還價。
春娘咬牙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才勉強(qiáng)夠她們四個人的船錢。小船搖搖晃晃地駛離岸邊,
沈蘭回頭望去,盛澤鎮(zhèn)的輪廓在視線中越來越小。她不知道,
自己還有沒有機(jī)會再回到那個充滿機(jī)杼聲的家。小船在狹窄的河道里艱難地穿行。
兩岸都是逃難的人群,哭喊聲、叫罵聲此起彼伏。天空陰沉得可怕,
像是隨時會降下傾盆大雨。阿月在沈蘭懷里睡著了,小臉依然帶著驚恐的神色。
沈蘭輕輕拍著她的背,心里一片茫然。她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走了大約一個時辰,小船在一個偏僻的小村莊靠了岸。春娘的表姑就住在這里。
那是一個破敗的小院子,只有兩間低矮的土房。表姑一家對她們的到來并不十分歡迎,
臉上帶著為難的神色。兵荒馬亂的年月,多一張嘴就多一份負(fù)擔(dān)。
沈蘭和春娘只能厚著臉皮住了下來。她們擠在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里,地上鋪些稻草,
就算是安身之所了。日子變得更加艱難。村里的糧食本來就不多,突然來了這么多難民,
很快就供不應(yīng)求。她們每天只能喝到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孩子們餓得直哭。
沈蘭把帶來的幾縷好絲線小心翼翼地收著。她知道,這是她們最后的希望。只要手藝還在,
只要還有絲線,總有一天能重新織起來。幾天后,關(guān)于盛澤鎮(zhèn)的消息傳來,
證實了她們的擔(dān)心。倭寇突襲盛澤鎮(zhèn),劫掠三日而去,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恒順記等幾家大綢莊被洗劫一空,許多織戶的房子被燒毀,織機(jī)被毀壞。更讓人痛心的是,
不少來不及逃走的婦女被倭寇擄走,下落不明。聽到這些消息,沈蘭和春娘都忍不住哭了。
她們的家沒了,賴以生存的織機(jī)也沒了。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街道、鄰里,
如今都可能已是一片焦土。在村里住了半個月,局勢稍微穩(wěn)定了一些。聽說倭寇搶夠了財物,
已經(jīng)撤走了。不少難民開始陸續(xù)返回鎮(zhèn)上?!疤m姐,我們回去吧?”春娘試探著問,
“總在這兒寄人籬下也不是辦法。回去看看,或許……或許還有些東西能剩下。
”沈蘭點了點頭。她也想回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那片廢墟。那里有她的根,
有她無法割舍的東西。她們告別了表姑一家,帶著孩子,踏上了歸途。一路上,滿目瘡痍。
曾經(jīng)繁華的村鎮(zhèn)變成了廢墟,田地里長滿了野草,偶爾能看到橫七豎八的尸體,散發(fā)著惡臭。
回到盛澤鎮(zhèn),眼前的景象讓她們心如刀絞。鎮(zhèn)口的牌坊塌了一半,
街道兩旁的房屋十有八九都被燒毀了,斷壁殘垣之間,還能看到未燒盡的木頭和布料。
空氣中彌漫著燒焦的味道和血腥氣。沈蘭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己家所在的那條街,
看到的只是一片焦黑的廢墟。她的房子,她的織機(jī),都已經(jīng)化為灰燼。
“我的織機(jī)……我的家……”沈蘭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依靠,
都在這場劫難中化為烏有。春娘也在不遠(yuǎn)處找到了自己家的廢墟,抱著石頭,
淚水無聲地滑落。阿月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明白了什么,拉著沈蘭的衣角,
小聲地哭了起來:“娘,我們的家……沒了……”沈蘭把女兒緊緊摟在懷里,
淚水模糊了雙眼。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女兒,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就在這時,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蘭姐?春娘?你們……你們回來了?”沈蘭抬頭一看,是鄰居阿秀。
阿秀比她們小幾歲,也是個織女,丈夫是個綢商,戰(zhàn)亂時帶著她一起逃到了蘇州?!鞍⑿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