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冰冷的大理石臺面硌得我手肘生疼。又來了，
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灼熱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捂住嘴，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弓起，
像一只被無形巨手攥緊的蝦米。劇烈的痙攣中，一口粘稠的溫?zé)釠_破了指縫，“啪嗒”一聲，
濺落在雪白的陶瓷水槽內(nèi)壁，綻開一朵刺目的、暗紅色的花。不是第一次了?？擅看慰吹?，
胃里依舊翻攪起一陣冰冷的恐懼。我撐著臺面，大口喘著氣，額頭的冷汗黏住了碎發(fā)。
鏡子里的女人臉色慘白，眼窩深陷，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像個拙劣的、被抽干了顏色的紙人。
口袋里的手機就在這時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空曠的衛(wèi)生間里被無限放大，
撞得我耳膜生疼。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陸琛。指尖還殘留著一點黏膩，
我胡亂在衣角上擦了擦，吸了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些才接通?！拔?？
”我的聲音有點啞?！霸谀模俊标戣〉穆曇敉高^聽筒傳來，是慣常的冷淡，像淬了冰的金屬，
聽不出任何情緒，也……聽不出絲毫溫度。背景音里，隱約有輕柔舒緩的鋼琴曲流淌，
還有模糊的、屬于女人的輕笑聲?！霸诩??！蔽叶⒅劾锬悄ù萄鄣陌导t，喉嚨發(fā)緊。
“嗯?！彼麘?yīng)了一聲，似乎想掛斷。我?guī)缀跄芟胂笏丝痰谋砬?，眉頭習(xí)慣性地微蹙著，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被打擾的不耐煩。他總是這樣，對我?！瓣戣。?/p>
”我搶在他切斷通話前開口，聲音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絲虛弱的氣音，“我……不太舒服。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像個搖尾乞憐的可憐蟲?？缮眢w深處傳來的陣陣鈍痛和眩暈感，
讓我本能地想要抓住點什么，哪怕是他一絲一毫的敷衍。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背景里的鋼琴曲似乎被調(diào)高了些，那女人的笑聲也更清晰了一點，帶著點嬌嗔的意味。然后，
陸琛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冷，也更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精準(zhǔn)地扎進我的耳膜：“蘇晚，”他頓了頓，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厭煩，“林薇今天剛回國。
別用生病這種借口來糾纏我，很煩?！薄芭椋 辈皇鞘謾C落地的聲音。是我支撐不住的身體，
膝蓋狠狠磕在了冰冷的瓷磚地面上。鉆心的疼痛從膝蓋骨炸開，瞬間蔓延至全身，
卻奇異地壓過了腹腔里那持續(xù)不斷的鈍痛。手機從無力滑落的手里掉下去，
屏幕朝下摔在地磚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陸琛后面還說了什么，我聽不清了。
只有那句“林薇今天剛回國”和“很煩”，像復(fù)讀機一樣在腦子里尖銳地循環(huán)播放，
蓋過了所有生理上的痛苦。林薇。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意識。原來如此。
難怪他今天走得那么急，電話里的背景音那么“高級”。他的白月光回來了。
我這個拙劣的、占著位置的替代品，連“不舒服”三個字，都成了不識趣的糾纏。
冰涼的地磚貼著我的皮膚，寒意順著膝蓋一點點往上爬。我蜷在那里，大口喘著氣，
看著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機，那裂痕像蛛網(wǎng)，也像我此刻殘破不堪的人生。
胃里一陣更猛烈的翻攪襲來，我猛地捂住嘴，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這一次，除了酸水，
什么也吐不出來了。只有無盡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徹底將我淹沒。2三天后，
我坐在腫瘤科主任醫(yī)師寬大的辦公桌對面?？諝饫飶浡舅图垙?zhí)赜械奈兜溃?/p>
冰冷而沉重。窗外的陽光很好，透過百葉窗，在深色的桌面上切割出一條條明晃晃的光帶，
有些刺眼。“蘇小姐，”頭發(fā)花白的醫(y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眼神里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卻又無法完全掩飾的沉重憐憫。
他將一份厚厚的檢查報告輕輕推到我面前，手指在關(guān)鍵的數(shù)據(jù)上點了點，
“情況……比我們之前預(yù)估的還要快。胰腺的位置，加上現(xiàn)在的擴散程度……”他嘆了口氣，
沒再說下去，只是把報告又往前推了推。那份報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我垂著眼，
目光掃過那些冰冷又猙獰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和觸目驚心的影像圖片。惡性腫瘤。晚期。多處轉(zhuǎn)移。
預(yù)期生存期……那些字眼在我眼前跳動、模糊。醫(yī)生的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嗡嗡作響?！啊覀儠M快安排一個更積極的聯(lián)合化療方案，加上靶向藥，
雖然副作用會比較大，但這是目前……”“醫(yī)生?！蔽议_口打斷了他，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
連我自己都有些驚訝。那平靜之下，是一片荒蕪的死寂。“不用了。”醫(yī)生愣了一下，
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睜大：“蘇小姐？你的意思是……”我抬起頭，迎上他錯愕的目光。
很奇怪，這一刻，我竟然沒有哭，甚至感覺不到悲傷。心口的位置，好像被徹底挖空了，
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呼呼灌著冷風(fēng)的洞。我看著他那雙寫滿勸解和不贊同的眼睛，
清晰地重復(fù)：“我說，不用了。我放棄治療?！薄斑@……蘇小姐，你要慎重！
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展很快，積極治療還是有希望的！你還這么年輕……”醫(yī)生的語氣急切起來，
帶著一種職業(yè)的本能，試圖抓住懸崖邊的人。希望？這個詞像一根細(xì)小的針，
在我空蕩蕩的胸腔里輕輕刺了一下，帶來一絲微弱的、近乎荒謬的痛感。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卻只牽動了一下僵硬的肌肉。“沒什么希望了，醫(yī)生?！蔽业穆曇艉茌p，
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疲憊，“我知道的。與其把最后這點時間耗在病床上，吐得昏天黑地，
頭發(fā)掉光……不如，”我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刺眼的陽光，“讓我安靜地過完吧。
”辦公室里陷入一片沉默。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咔噠，咔噠，
敲打在凝固的空氣里。醫(yī)生看著我，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再說出來。
他眼里的那點職業(yè)性的熱切褪去了，只剩下沉重的、無法言說的無奈。
他默默地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是一份《放棄積極治療同意書》。紙張雪白，
上面的黑色印刷字跡清晰又冰冷。右下角，簽名的位置空著，像一個等待填滿的深淵入口。
我看著那空白處，指尖冰涼。拿起桌上那支沉重的黑色簽字筆，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指尖微微一顫。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墨色凝聚成一個小小的圓點。
“蘇小姐，”醫(yī)生的聲音帶著一絲最后的、職業(yè)性的謹(jǐn)慎，“你確定嗎？
或者……要不要通知一下家屬？比如你先生？”他試探地問，目光落在我的左手無名指上。
那里，戴著一枚款式簡單的鉑金素圈戒指，是我和陸琛結(jié)婚時買的。三年了，
戒圈內(nèi)側(cè)的刻字早已磨得模糊不清。家屬？先生？陸琛的臉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
帶著他慣常的冷漠和最后那句清晰的“很煩”。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
又被我死死壓了下去。通知他？讓他來看一場注定失敗、狼狽不堪的死亡預(yù)演？
讓他更加確信我的“糾纏”是多么令人厭煩？我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
眼底只剩下一片干涸的荒原。“不用了?！蔽业穆曇艉茌p，卻異常堅定，“我自己的事，
我自己決定?！惫P尖落下，在光滑的紙面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蘇晚。
兩個字簽得異常平穩(wěn)，甚至比平時更工整幾分。放下筆，
那份簽好字的同意書安靜地躺在桌面上。像一份遲來的、終于被確認(rèn)的死亡判決書。
沒有想象中的解脫，也沒有洶涌的悲傷。只有一種巨大的、無邊無際的疲憊感，
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要將我徹底壓垮。3推開家門，一股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玄關(guān)的感應(yīng)燈自動亮起，投下慘白的光。偌大的房子，空曠得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
陸琛出差了，陪林薇去南方的海濱城市參加一個藝術(shù)展——助理小王“無意”中透露的。
也好。省去了不必要的、令人窒息的相對無言。我沒有開大燈，
只擰亮了客廳角落的一盞落地?zé)簟；椟S的光線勉強驅(qū)散一小片黑暗。
我的目光落在電視柜旁邊那個熟悉的、半人高的藥箱上。那是陸琛的藥箱。
他有嚴(yán)重的慢性胃炎，飲食稍有不規(guī)律就會發(fā)作，疼起來臉色煞白，冷汗直流。結(jié)婚三年，
照顧他的胃，成了我生活中一項近乎本能的任務(wù)。我走過去，蹲下身，打開了藥箱。
里面分門別類，擺放得整整齊齊。胃動力藥在最上層顯眼的位置，旁邊是中和胃酸的咀嚼片，
下面是各種保護胃黏膜的膠囊和沖劑。每一種藥盒的側(cè)面，
我都用便利貼詳細(xì)標(biāo)注了服用時間和注意事項，字跡娟秀清晰。
指尖拂過那些冰冷的藥盒和花花綠綠的藥片鋁箔，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緩慢。
拿起一盒他常吃的進口胃藥，藥盒邊緣因為頻繁的開合已經(jīng)有些磨損發(fā)軟。我打開蓋子，
里面只剩下孤零零的兩板藥片。他走得太急，大概忘了補充。我站起身，走向廚房。
打開頂柜，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未開封的同款藥盒，還有他慣用的胃藥沖劑。我踮起腳，
把頂柜里最后幾盒存貨都拿了下來。抱著沉甸甸的藥盒回到客廳，重新蹲在藥箱前。
擰開藥箱里那個專門存放備用藥品的塑料格擋，將新拿出來的藥一盒盒、一袋袋，
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填滿每一個空隙。動作細(xì)致又專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藝術(shù)品。
放好最后一盒沖劑，我輕輕合上塑料格擋的蓋子，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然后，
我拿起一張嶄新的便利貼。筆尖懸停，猶豫了片刻。最終，只寫下幾個字：藥備齊了，
按時吃?！?蘇晚字跡依舊工整，只是落筆似乎比平時更重一些，墨水微微暈開了一點點。
我把它貼在藥箱最顯眼的位置，覆蓋住了之前一張已經(jīng)有些卷邊的舊紙條。做完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