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的聲音像被狂風(fēng)撕扯的綢帶，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砸在陸則衍心上。“我看到你，就想起我爸喝醉了趴在桌上哭的樣子，他攥著我媽的舊照片，說‘是我沒本事’；想起我媽偷偷數(shù)著醫(yī)藥費(fèi)單子掉眼淚，把止痛藥換成最便宜的那種……”她抬起通紅的眼睛，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滑，“這些事，像扎在我心里的刺，不是你一句‘對不起’就能拔掉的。”
陸則衍看著她顫抖的肩膀，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好幾次，到嘴邊的話全堵在喉嚨里。最終，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啞得像蒙了層砂紙：“好，我不逼你。”他從風(fēng)衣口袋里掏出個深藍(lán)色的小盒子，輕輕放在她腳邊，“下周三有月全食，我在城郊天文臺留了觀測位。這是觀測證，上面寫了你的名字?！?/p>
他轉(zhuǎn)身離開時，腳步慢得像拖著千斤重的鎖鏈。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貼在斑駁的墻面上，像一根繃到極致、隨時會斷的弦。蘇晚蹲下身，指尖碰了碰那個盒子，打開時，看到觀測證上“蘇晚”兩個字——是陸則衍的筆跡，平時總是遒勁有力，此刻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他沒說出口的慌亂。
下午陳陽來送雞湯時，蘇晚還坐在窗邊對著觀測證發(fā)呆。保溫桶放在桌上，雞湯的香氣漫了滿室，她卻沒動過筷子?！斑€在想呢？”陳陽把椅子拉到她身邊，“上一輩的恩怨，像隔著條河，你沒必要自己跳下去趟渾水。”
“可那是我爸啊。”蘇晚把臉埋進(jìn)膝蓋，聲音悶悶的，“他以前總把我架在肩膀上，說要送我去最好的美術(shù)學(xué)院；我還記得他摔斷腿那天，在醫(yī)院走廊里反復(fù)捶自己的腿，說‘我連你們娘倆都護(hù)不住’……”那些碎片式的記憶像玻璃碴，混著眼淚扎進(jìn)心里，“我怎么能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那你打算怎么辦？”陳陽遞給她一張紙巾，“真要跟陸則衍斷了？你上次畫星空圖時，盯著他送的顏料笑了半小時，忘了？”
蘇晚捏著紙巾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怎么會忘？忘不掉他帶她去顏料市場時，蹲在地上幫她挑鈦白顏料，說“這個牌子的白，能畫出星星的光澤”；忘不掉他在畫室里為她擋開記者，后背被閃光燈照得發(fā)亮，卻回頭對她笑；忘不掉那束永遠(yuǎn)新鮮的向日葵，他總記得換清水，說“要像你一樣，永遠(yuǎn)朝著光”。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筛赣H的痛苦也是真的，像根無形的繩，把她捆在過去的泥沼里。
接下來的幾天，蘇晚去了父親住的老房子。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父親正坐在窗邊的藤椅上喝酒，酒瓶上的標(biāo)簽都磨掉了一半?？吹剿M(jìn)來，他只是抬了抬眼皮，聲音里帶著酒氣的渾濁：“你來干嘛？”
“爸，我們談?wù)劇！碧K晚走過去，一把搶過他手里的酒瓶，酒液晃出來，濺在她手背上，冰涼刺骨，“當(dāng)年陸叔叔的事，我知道了?！?/p>
父親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按了暫停鍵的舊鐘，半晌沒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抬起頭，眼里布滿紅血絲：“所以呢？你是來替陸家當(dāng)說客的？”
“不是。”蘇晚看著他鬢角的白發(fā)，心里發(fā)酸，“陸則衍知道錯了，他說想補(bǔ)償我們。爸，你能不能……試著往前走一步？”
“往前走？”父親突然激動起來，猛地站起身，藤椅被撞得往后滑了半米。他指著墻上那張泛黃的“先進(jìn)工作者”獎狀，聲音陡然拔高：“那是我熬了多少個通宵換來的！就因為他爸一句話，說沒就沒了！我怎么往前走？”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你是不是被那小子灌了迷魂湯？忘了他爸是怎么毀了我們家的？”
“我沒忘！”蘇晚也提高了聲音，眼淚突然涌了出來，“可我更沒忘，你這幾年除了喝酒就是發(fā)呆，我媽在醫(yī)院想你去看看，你總說‘沒空’！爸，你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這就是你要的‘報仇’嗎？讓我們一家人都困在仇恨里，互相折磨？”
父親愣住了，看著女兒通紅的眼睛，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張了張嘴，突然老淚縱橫，佝僂的背像被抽走了骨頭，一點點塌下去：“我也不想啊……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蘇晚走過去，像小時候那樣抱住父親的背。他的肩膀硌得人疼，比記憶里瘦了太多?！鞍郑抑滥悴桓市??！彼穆曇糨p輕的，像在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但我們不能讓不甘心毀了一輩子。媽還在等我們一起去公園散步，我還想陪你釣魚，像以前那樣……”
那天下午，父女倆坐在吱呀作響的藤椅上，聊了很久。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起當(dāng)年的事，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年，到跌落谷底的中年，眼里有恨，有痛，也有藏了太久的疲憊。最后，他看著窗外的老槐樹，嘆了口氣：“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爸不攔你，只要你覺得值，就去做吧?！?/p>
蘇晚走出老房子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她掏出手機(jī)，翻到陸則衍的號碼，手指懸在屏幕上，猶豫了很久，終于發(fā)了條消息：“月全食那天，我去?！?/p>
收到回復(fù)時，她剛走到醫(yī)院樓下。陸則衍只回了兩個字：“等你?！?/p>
月全食那天，蘇晚特意穿了件淺藍(lán)色的裙子，脖子上戴著那條星軌項鏈。天文臺門口的風(fēng)有點大，吹得她裙擺輕輕晃。陸則衍穿著深藍(lán)色風(fēng)衣站在路燈下，像融進(jìn)了夜空里，看到她的瞬間，眼里的光“唰”地亮了起來，像星星突然落進(jìn)了眼底。
“你來了?！彼呱锨?，手在身側(cè)蜷了蜷，想牽她，又有點猶豫。
蘇晚主動握住他的手，指尖傳來熟悉的溫度，讓她莫名安心?！班?，我來了?！?/p>
觀測臺上擠滿了人，望遠(yuǎn)鏡的鏡頭對準(zhǔn)夜空。月亮一點點被陰影吞噬，從皎潔的銀盤，慢慢變成暗紅色的玉玨，像塊浸在墨水里的瑪瑙。周圍的人發(fā)出小聲的驚嘆，蘇晚卻轉(zhuǎn)頭看著陸則衍的側(cè)臉——暗紅色的月光落在他臉上，柔和了他的輪廓，像幅暈染開的水墨畫。
“則衍，”她輕輕開口，“我爸……同意我們試試了。”
陸則衍猛地轉(zhuǎn)頭看她，眼睛亮得驚人，像被點燃的星火：“真的？”
“真的?！碧K晚笑了，眼里還閃著淚光，“但他說，要你親自去跟他聊聊，認(rèn)認(rèn)真真道個歉?！?/p>
“我明天就去?！彼o緊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的手背，力道大得像怕她跑掉，“不，我現(xiàn)在就去準(zhǔn)備，明天一早就去?！?/p>
月全食達(dá)到頂峰時，天空暗得像塊黑絲絨。陸則衍突然單膝跪地，從口袋里掏出個絲絨盒子。打開的瞬間，鉆戒的光芒映亮了他的眼睛——戒指的形狀像彎彎曲曲的星軌，和蘇晚的項鏈一模一樣，是他找工匠定制了三個月的樣子。
“蘇晚，”他仰頭看著她，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顫音，“我知道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坎，我爸的錯，我媽的顧慮，這些都不會憑空消失。但我保證，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我都牽著你的手，一起跨過去?！彼钗豢跉猓劾锏恼J(rèn)真像要溢出來，“你愿意……做我生命里最亮的那顆星嗎？”
蘇晚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她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哭腔：“我愿意?！?/p>
戒指戴在無名指上，尺寸剛剛好，像天生就該屬于她。周圍的人突然鼓起掌來，有人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有人笑著喊“百年好合”。陸則衍站起身，緊緊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fā)頂，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星星：“謝謝你，沒放棄我?！?/p>
蘇晚靠在他懷里，看著天上的紅月亮，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她知道，上一輩的恩怨不會一夜消失，趙蘭的態(tài)度也還懸著，但她不怕了。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只要身邊有他，再黑的夜，也會有星光；再深的坎，也能一起跨過。就像此刻，暗紅色的月亮懸在夜空，周圍的星星卻亮得格外清晰，像在說——黑暗總會過去，而光，永遠(yuǎn)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