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不銹鋼臺面滲著寒意,林芳的尸體躺在那兒,
皮膚泛著一種死人才有的、濕漉漉的灰白色,像被雨水泡透的石灰。
空氣里消毒水的氣味濃得化不開,鉆進鼻腔,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我戴上乳膠手套,那層薄薄的橡膠緊貼皮膚,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
隔壁解剖臺傳來哐當一聲響,是周濤把解剖鋸塞回了消毒柜?!八氖q,心肌梗死。
”周濤的聲音帶著點疲憊的干脆,他撞上消毒柜的門,“初步勘察,現(xiàn)場門窗完好,
無打斗痕跡,無外人入侵跡象。家屬口供也一致,說最近身體不好,常喊胸口悶。
”他朝我這邊抬了抬下巴,眼神掃過林芳平靜得近乎安詳?shù)哪?,“江楓,走個流程就得了,
自然死亡。家屬等著呢?!蔽尹c點頭,沒說話。流程。這個詞像一塊冰,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警局的資源像繃緊的弦,每一絲都珍貴。林芳的案子,從現(xiàn)場到初步尸表檢查,
都指向那堵名為“自然死亡”的高墻。證據(jù)鏈在它面前顯得單薄而無力。我走近解剖臺,
頭頂?shù)臒o影燈亮得刺眼,將林芳的臉龐照得纖毫畢現(xiàn)。她的面容確實松弛,
沒有痛苦掙扎的痕跡,如同陷入一場深沉的睡眠。手套指尖觸碰到她冰冷僵硬的頸側皮膚。
那一瞬間,世界驟然扭曲、塌陷,被一股無形的洪流裹挾著,
粗暴地塞進另一個維度的碎片里。依舊是林芳家那間熟悉而略顯擁擠的客廳。
時間仿佛被精確地倒撥回她生命最后幾分鐘。視線在劇烈地晃動、傾斜,
像是有人正舉著一個不穩(wěn)的攝像機,畫面邊緣模糊不清。
沉重的喘息聲在我自己的胸腔里轟鳴,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刀刮般的疼痛,
喉嚨深處泛起濃重的鐵銹味——那是瀕死的窒息感,是林芳殘留的絕望體驗。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視野開始發(fā)黑,邊緣向內(nèi)侵蝕。
我(或者說,此刻的林芳)正踉蹌著,一只手死死攥住胸前單薄的衣料,
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倒,
重重撞在客廳中央那張老舊的木質(zhì)茶幾邊緣。玻璃杯被撞翻,滾落在地毯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殘留的水跡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肺葉如同破舊的風箱,
徒勞地拉扯著稀薄的空氣。就在這瀕臨徹底崩潰的黑暗邊緣,
就在意識即將被深淵徹底吞噬的前一秒——視線猛地抬起!不再是痛苦的掙扎,
不再是無助的模糊。目光銳利得如同刀鋒,穿透了彌漫的死亡陰影,
直直地、死死地鎖定在客廳正前方,那面掛著巨大液晶電視機的墻壁。空無一物!
墻壁刷著素雅的淺米色墻漆,干凈得連一點污漬都沒有。電視屏幕是黑的,
映照不出任何影像。那里什么也沒有!沒有闖入者,沒有鬼影,
沒有任何值得在生命最后一刻投注如此專注、如此……詭異目光的實體!
就在這絕對空洞的聚焦點上,林芳的臉部肌肉,
以一種完全違背生理劇痛和窒息本能的、精密機械般的精準度,開始牽動。
嘴角的弧度被無形的絲線向上拉扯,平直、穩(wěn)定、勻速地提升。臉頰的肌肉微微隆起,
形成一個標準的、毫無溫度的、教科書般的微笑。那笑容里沒有痛苦被釋放的解脫,
沒有面對親人或愛人的溫情,甚至沒有瀕死幻覺可能帶來的迷幻。
只有一種純粹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被“呈現(xiàn)”出來的表情。像一具被完美操控的提線木偶,
在謝幕前精準地執(zhí)行了預設的指令。微笑成型的那一剎那,
所有感知——視覺、聲音、心跳、痛苦——如同被驟然切斷的電源,嗡的一聲,徹底熄滅。
絕對的黑暗與死寂降臨。我猛地抽回手,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灼傷。指尖的冰冷觸感猶在,
但更冷的是順著脊椎一路爬升的寒意,直沖天靈蓋。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不止,
幾乎要撞碎胸膛。眼前解剖室里慘白的燈光刺得人眼發(fā)花,消毒水的氣味辛辣地嗆入鼻腔,
提醒著我現(xiàn)實的邊界。周濤正背對著我,在水池邊嘩啦啦地沖洗著雙手,
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顯然已經(jīng)認定了這案子塵埃落定?!敖瓧??發(fā)什么呆呢?
”他甩著手上的水珠,轉過頭來,臉上帶著點完成工作的輕松,“趕緊簽個字,
家屬等著辦手續(xù)呢?!蔽液韲蹈傻冒l(fā)緊,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堵空白的墻壁,
那個精確到毫厘的微笑,像兩枚燒紅的鋼印,狠狠烙在意識深處。這絕不是自然死亡!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但證據(jù)呢?我拿什么去反駁?去告訴所有人,
因為我“看見”了一個對著空墻的微笑?最終,我只是僵硬地點了下頭,
從旁邊的記錄板上拿起筆,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
在冰冷的尸檢報告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江楓。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像是某種無力的控訴。那感覺,像是親手給真相蓋上了棺蓋。---三天后的清晨,
天色陰沉得像是要滴下水來。我剛在辦公室的硬板椅上坐下,
帶著一身疲憊和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內(nèi)線電話就尖銳地響了起來。“江法醫(yī),
馬上來一趟技術科,老地方。又有情況,跟林芳那個很像?!彪娫捘穷^是技術科小劉,
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但急促的呼吸聲還是泄露了端倪。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猛地一沉。像林芳?那個詭異的微笑?來不及細想,
我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就沖了出去。
技術科解剖室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消毒水和福爾馬林的濃烈氣味撲面而來,冰冷而滯重。
兩具蓋著白布的尸體并排躺在不銹鋼解剖臺上,像兩座沉默的雪山。周濤已經(jīng)到了,
他站在靠門的位置,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臉色比平時更黑,
煩躁地用手指敲打著不銹鋼臺面邊緣,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嗒、嗒”聲。
他旁邊站著技術科的老張,一個沉默寡言但經(jīng)驗豐富的法醫(yī),此刻也緊抿著嘴唇,眼神凝重。
“什么情況?”我快步走到臺邊,目光掃過那兩片肅穆的白布。周濤沒說話,
只是煩躁地用下巴點了點臺面,示意我自己看。老張嘆了口氣,聲音干澀:“城南出租屋,
一對小年輕,合租室友。發(fā)現(xiàn)時都躺在各自臥室地上,死亡時間接近,
初步判斷……心臟驟停。”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在我和周濤之間掃了掃,
才繼續(xù)道:“現(xiàn)場干凈得……過分。門窗鎖得好好的,沒外人痕跡,沒打斗,沒遺書。
桌上還擺著沒吃完的外賣??粗拖癯灾灾蝗痪筒恍辛?。”“猝死?
”周濤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懷疑,“兩個都猝死?還這么巧?還這么干凈?
”“初步尸表檢查,除了瀕死時可能的輕微磕碰,沒發(fā)現(xiàn)明顯外傷。毒物快速篩查,
常規(guī)項陰性。”老張的聲音平板無波,像是在念一份枯燥的報告,
但每個字都敲在我的神經(jīng)上,“家屬和房東那邊快鬧翻天了,催著要說法。上面壓力很大。
”周濤重重哼了一聲,手指敲擊臺面的聲音更急促了:“壓力大?壓力大就能變出線索?
現(xiàn)場干凈,尸表干凈,毒檢干凈!還能有什么說法?兩起意外?還是說……商量好了一起走?
”他語氣里充滿了荒謬和無處發(fā)泄的憋悶。“再看看?!蔽疑钗豢跉猓?/p>
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沒有理會周濤那幾乎要爆發(fā)的煩躁,
我走到靠近我的那張解剖臺邊,伸出手,指尖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
輕輕掀開了覆蓋在尸體面部的白布一角。一張年輕男性的臉露了出來,蒼白,
帶著死亡特有的僵冷。很陌生。我閉上眼,定了定神,戴上手套。
冰冷的乳膠觸感隔絕了體溫,卻隔絕不了那即將涌入的死亡回響。指尖緩緩落下,
觸碰到他同樣冰冷的太陽穴。瞬間的眩暈感再次襲來。
意識被粗暴地拽入一個狹窄、堆滿雜物的房間。視角很低,仿佛正蜷縮在地板上。
劇烈的、毫無征兆的胸痛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瞬間剝奪了所有力氣和聲音。
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堅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充斥著血液奔流的轟鳴。
每一次試圖吸氣都像在吞咽玻璃渣,痛得撕心裂肺。死亡的冰冷迅速從四肢末端蔓延上來。
瀕臨徹底窒息的黑暗深淵邊緣,視線卻猛地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扭轉!
越過散落在地板上的臟襪子、揉成一團的快餐包裝紙,目光死死釘在臥室門框內(nèi)側,
靠近地板的位置。那里只有一小片因潮濕而微微起皮的、灰暗的墻壁!空無一物!
就在這絕對的虛無前方,臉部肌肉再次被那看不見的提線精準操控。
嘴角被無形的力量向上拉扯,平直、穩(wěn)定、勻速地揚起,臉頰肌肉隨之牽動,
形成一個標準的、毫無生氣的、與林芳死亡瞬間如出一轍的微笑!微笑定格,黑暗吞噬一切。
我猛地抽回手,動作大得帶倒了旁邊器械盤里一把小巧的解剖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在死寂的解剖室里顯得格外刺耳。周濤和老張同時看過來。“怎么了?”周濤皺著眉問。
“……沒什么,手滑?!蔽颐銖姺€(wěn)住聲音,彎腰撿起那把冰冷的小刀放回盤里,指尖冰涼。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那熟悉的、冰冷的恐懼感順著脊椎爬升,比上次更甚。
我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轉向另一具尸體,掀開白布。同樣年輕的女性面孔。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再次觸碰她的頸部皮膚。眩暈,劇痛,
窒息感……熟悉的死亡序曲。然后,是視角的強行扭轉!這一次,“我”倒下的位置,
目光被死死釘在了出租屋那扇狹窄的、布滿灰塵的窗戶下方。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對面樓房模糊的輪廓。窗玻璃上,除了灰塵,空無一物!
就在這片虛空之中,那抹微笑再次浮現(xiàn)!
臉頰肌肉牽動的幅度、甚至那眼神空洞的聚焦感……精準得如同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復制品!
兩具尸體,三個死者,三個在生命盡頭,對著各自視野中絕對空白的區(qū)域,
露出了分毫不差的、詭異的微笑。冰冷的汗水瞬間浸透了我后背的襯衫布料,
黏膩地貼在皮膚上。這不是巧合!絕不是!“看出什么了?”周濤的聲音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他顯然注意到了我的異常反應,“有發(fā)現(xiàn)就直說!別神神叨叨的!”我轉過身,
面對著周濤和老張疑惑而沉重的目光。解剖室慘白的燈光照在他們臉上,
也照在我自己蒼白的臉上。我知道,必須說點什么了。這個發(fā)現(xiàn)太過離奇,
但三個一模一樣的死亡微笑,如同三根冰冷的鋼針,扎破了“意外”和“自殺”的偽裝。
“不是意外,也大概率不是自殺?!蔽业穆曇粼诒涞目諝庵酗@得有些干澀,但異常清晰,
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我懷疑……是謀殺。
一種我們目前手段無法檢測的謀殺手段。”“謀殺?”周濤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眼睛瞬間瞪圓了,聲音陡然拔高,“江楓!現(xiàn)場呢?兇器呢?動機呢?痕跡呢?
你告訴我謀殺?靠什么?靠意念嗎?”他猛地一拍旁邊的金屬推車,發(fā)出巨大的哐當聲,
震得推車上的器械嗡嗡作響。他胸膛劇烈起伏著,
顯然積壓的煩躁和壓力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三個案子!現(xiàn)場干凈得能舔!
尸表一點外傷沒有!毒檢篩不出東西!你拿什么證明謀殺?就憑你‘覺得’不對勁?
”他喘著粗氣,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尖:“我知道你有你那套‘本事’!
局里不少人私下也傳!但那是法醫(yī)嗎?那是神婆!辦案講證據(jù)!講科學!
你那些……那些神神鬼鬼的‘感覺’,能寫進報告嗎?能當呈堂證供嗎?
家屬、領導、檢察院,他們會認嗎????”周濤的咆哮在冰冷的解剖室里回蕩,
帶著一種被現(xiàn)實壓垮邊緣的暴怒和無力。老張站在一旁,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話,
只是憂慮地看著我。我沒有避開周濤幾乎噴火的目光,反而迎了上去。我知道他說的沒錯。
我的“看見”,是埋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也是無法見光的軟肋。它無法說服任何人,
尤其是在這樣鐵板一塊、看似“干凈”的證據(jù)鏈面前。它只會讓我顯得像個瘋子,
一個沉溺于超自然幻想的偏執(zhí)狂?!拔业摹杏X’或許不值錢?!蔽议_口,
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壓過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但三個死者,
死前都出現(xiàn)了高度相似的異常體征反應。這反應本身,就是客觀存在的疑點,值得深入排查。
林芳的案子,你當時也簽了自然死亡?,F(xiàn)在呢?一周之內(nèi),
三起表面無懈可擊的‘意外’或‘猝死’,死者都相對年輕,沒有明確的心血管病史基礎。
這概率,正常嗎?”周濤被我噎了一下,臉上的怒氣僵了僵。他張了張嘴,想反駁,
但一時間沒找到合適的詞。三起高度相似的離奇死亡,
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強大的、無聲的質(zhì)疑?!俺R?guī)毒檢陰性,不代表沒有未知毒素。
”我繼續(xù)逼視著他,語速加快,“某些神經(jīng)毒素,代謝極快,或者設計精妙,
只針對特定受體,常規(guī)篩查根本抓不住尾巴!還有,他們死前最后幾秒,面部表情高度一致,
極度異常!這絕不是正常猝死或意外該有的表現(xiàn)!這些,難道不值得深挖?
不值得申請更精密的、針對性更強的毒理分析?難道就因為現(xiàn)場‘看起來干凈’,
我們就該閉著眼睛蓋章,把三條人命潦草地歸檔嗎?”我的話像冰冷的錐子,
一下下鑿在周濤固守的“證據(jù)鏈”壁壘上。
他臉上的怒色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有被冒犯的難堪,有被戳中軟肋的惱火,
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現(xiàn)實逼到墻角的茫然和沉重。他煩躁地耙了耙頭發(fā),
眼神飄忽地看向那兩具蓋著白布的尸體,又看看旁邊沉默的老張。老張這時終于開口了,
聲音低沉而疲憊:“江法醫(yī)說的……不是全無道理。三個案子,太像了。
巧合得讓人心里發(fā)毛。常規(guī)路子走不通,或許……真得試試別的方向。特殊毒檢,
尤其是針對新型神經(jīng)毒素的靶向篩查,雖然貴,周期長,但……總得試試看,
給上面、給家屬一個交代。不然這‘意外’的結論,我們自己能安心嗎?”周濤沉默了。
解剖室里只剩下排風扇單調(diào)的嗡鳴聲。他盯著那兩具尸體看了很久,眼神掙扎。最終,
他猛地吐出一口濁氣,肩膀垮了下來,那股沖天的怒氣仿佛被瞬間抽干,
只剩下濃濃的疲憊和無奈?!啊??!彼麖难揽p里擠出一個字,聲音沙啞,“打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