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一切都在分崩離析。
陸琛的指甲幾乎要嵌進身前女孩的手腕,掌心滿是黏膩的汗。
“這邊!”
他用盡全力,將她從一輛側(cè)翻的垃圾車和冒著黑煙的SUV殘骸間拖了過去。
空氣里彌漫著燒焦的橡膠、滾燙的柏油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陸琛…我跑不動了…”
方怡的聲音像被扯破的布,嘶啞不堪,她的臉在煙塵下白得像紙。
“我真的…不行了…”
“不能停?!?/p>
陸琛自己的肺也像個破風(fēng)箱,但他手上的力道反而收得更緊。
“停下來,就是給后面那些東西加餐?!?/p>
一聲凄厲的尖叫從他們跑過的街區(qū)傳來,又被突兀地掐斷。
這比任何催促都管用。
他拉著她躲進一條狹窄的后巷,腐爛的食物酸臭味像一堵墻,暫時隔絕了街面的瘋狂。
方怡靠著冰冷的磚墻滑坐下去,胸口劇烈地起伏。
“你為什么要救我?”
她的問題來得又快又直接,帶著一種不解的尖銳。
“你一個人明明可以跑得更快。”
陸琛靠在對面的墻上,警惕地觀察著巷口的光影。
“我不想一個人死。”
這個回答不帶任何英雄主義的色彩,只是一個冰冷、粗暴的現(xiàn)實。
他的視線忽然被街對面的某個東西釘住了。
一個男人蜷縮在被砸得凹陷下去的報刊亭旁。
他的一條腿以一種違反生理結(jié)構(gòu)的角度扭曲著,骨頭刺穿了褲腿。
他沒有哭喊,身體只是在小幅度地、持續(xù)地顫抖,那是疼痛與恐懼抵達極限的痙攣。
奔逃的人流像潮水一樣從他身邊涌過,自動分開,又在他身后合攏,把他遺棄在一座絕望的孤島上。
“那邊有個人…”
陸琛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別管了!”
方怡的呵斥尖利得像一聲警報。
“陸?。∥覀冏约憾急2蛔×?!你還想當(dāng)圣人嗎?”
“我不是…”
“那是什么?你看看周圍!誰在乎別人的死活?活下去才是真的!”
他沒有反駁。
她說的沒錯,在這個剛剛崩壞的世界里,她的邏輯無懈可擊。
可一種奇怪的、針扎般的感覺讓他無法從那個男人身上移開視線。
那不是同情,而是一種從他后頸竄起的、冰冷的預(yù)警。
男人身下的陰影開始動了。
并非光線搖晃造成的錯覺。
它在脈動。
它在膨脹,從一塊普通的影子,變成一灘粘稠的、純粹的、不反光的黑。
“那…那是什么東西?”
方怡的聲音在發(fā)顫,剛才的強硬消失得無影無蹤。
男人周圍的空間開始扭曲,堅硬的混凝土地面仿佛變成了水面,泛起詭異的漣漪。
黑色的物質(zhì)從男人的傷口、口鼻甚至眼眶里溢出,像是有生命的石油。
它們流淌著,與從他體內(nèi)擠出的、破碎的骨片交織在一起。
一陣令人牙酸的、濕潤的碎裂聲,穿透了街上的嘈雜。
那團物質(zhì)猛地抽長、變形,撐開了幾條細長鋒利的肢節(jié)。
它緩緩升起,將男人那具已經(jīng)軟塌塌的軀殼包裹、吞噬進自己的核心。
一個巨大而畸形的輪廓成型了。
它有著蜘蛛的形態(tài),卻比任何蜘蛛都更令人作嘔,由活化的暗影與人類的痛苦殘骸構(gòu)成。
陸琛的呼吸停滯了。
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豎。
那個怪物徹底舒展開了身體。
沒有咆哮。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無形的壓力巨浪,狠狠撞進陸琛的腦海。
那是一種由純粹的痛苦與恐慌構(gòu)成的尖叫,一種繞過耳膜、直接鉆探靈魂的可怕聲波。
街面上,十幾個人瞬間像被抽掉骨頭的軟體動物一樣癱倒在地。
他們不是摔倒,是垮掉。
殷紅的血從他們的眼、耳、口、鼻中同時涌出。
“??!”
方怡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呼,雙手抱住了頭,但終究還是站穩(wěn)了。
陸琛的顱骨內(nèi)像被釘進了一根燒紅的鋼針,但這種感覺…他居然有些熟悉。
這是他從小在人多的地方就會感到的那種煩躁與刺痛的超級加強版。
他咬緊牙關(guān),硬生生扛住了這波沖擊。
“別出聲!”
他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那只恐魔沒有理會地上那些七竅流血的尸體。
它用一種快得不合常理的、寂靜無聲的姿態(tài)向前滑行。
它的目標(biāo)是一個嚇傻了的女人,她還保持著舉手機的姿勢,似乎想拍下這末日的一幕。
一條黑色的、帶著鋸齒的肢節(jié)閃電般劃過。
肢體輕易地切開了女人的腰腹,就像熱刀切開黃油。
一瞬間,什么都沒發(fā)生。
下一秒,女人的上半身與下半身猛地分離。
內(nèi)臟與血漿爆射而出,給灰敗的街道涂上了一抹鮮艷的、令人作嘔的紅色。
人群中凝固的空氣終于被點燃,爆發(fā)出更高分貝的、徹底失控的尖叫。
所有人像被捅了窩的螞蟻,向四面八方瘋狂逃竄。
方怡發(fā)出一聲被掐住喉嚨的嗚咽。
陸琛猛地撲過去,用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將她整個人拖進了巷子更深的陰影里。
“你想把它引過來嗎?”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危險的寒意。
一股冰冷的、并非源于恐懼的情緒,在陸琛的血管里迅速蔓延。
那是一種撥開迷霧的、可怕的清醒。
這不是什么病毒變異。
那東西,是從那個被踩斷腿的男人的極致恐懼與絕望中誕生的。
它以人群的恐慌為食。
它就是“恐懼”本身。
一個具象化的、會捕食的、純粹的情緒體。
這個結(jié)論沒有讓他更絕望,反而讓他找到了某種破局的線索。
“跟著我。”
他松開捂著方怡的手,她的身體還在劇烈地發(fā)抖。
“閉上嘴,別去看它。我走哪,你走哪?!?/p>
“去哪兒?”
她的聲音細得像一根蛛絲。
“外面…外面到處都是怪物!”
“地鐵站?!?/p>
“你瘋了!”
她幾乎要叫出來,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地鐵站是封閉空間!人只會更多!進去就是個巨大的罐頭,等著被吃!”
“大學(xué)城有全國頂尖的生物物理研究所。”
陸琛的語速很快,每個字都像一顆子彈。
“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地方能找到答案,或者有能力組織起反抗,只可能在那里?!?/p>
“這是去送死!”
“待在這里,是等死?!?/p>
他沒有再給她爭辯的機會。
他飛快地閉了一下眼睛。
一瞬間,他將那種奇異的感知能力催動到了極限。
現(xiàn)實世界褪色、消失了。
他的“視野”里,街道變成了一塊漆黑的畫布,上面閃爍著無數(shù)光點。
絕大多數(shù)的光點,都是一種代表著“恐慌”的、病態(tài)的黃色。
而那只恐魔,就是一輪血紅色的、散發(fā)著無窮熱量的太陽。它的光芒向外輻射,將周圍那些黃色的光點灼燒得更加明亮。
但在這些光點之間,存在著縫隙。
一些黃色光芒較為黯淡的區(qū)域,一些恐慌情緒沒有那么集中的路徑。
他看到了“路”。
他睜開眼,現(xiàn)實世界的景象重新灌入腦海,但那張情緒地圖已經(jīng)烙印在他的思維里。
“走!”
他再次抓住方怡的手,沖出了后巷。
他沒有選擇最空曠的直線距離,而是在混亂中穿插。
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正雙眼圓睜,像一頭失控的公牛一樣朝他們直沖過來。
“左邊!”
陸琛低吼一聲,猛地將方怡向左側(cè)拽了一把。
那個男人帶著一股風(fēng)從他們剛才的位置沖了過去,順帶撞翻了另一個人,頭也不回。
“你…你怎么…”
方怡的話里全是驚疑。
“別問!跑!”
他能“看”到那些致命的陷阱。
一小撮人擠在一個店鋪的門口,他們聚在一起的恐慌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他知道,這種情緒漩渦很快就會吸引恐魔的注意。
他帶著方怡遠遠繞開。
另一個狀若瘋狂的男人想抓住方怡,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什么“擋箭牌”。
“滾!”
陸琛沒有絲毫猶豫,一腳踹在對方的膝蓋上。
男人慘叫一聲跪倒在地,他們已經(jīng)沖出去了十幾米。
每一次閃避,每一次預(yù)判,都在劇烈消耗他的精神。
那種無形的精神噪音像永不停歇的電鉆,他必須在這種折磨中保持絕對的專注。
終于,在前方,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紅藍相間的圓形標(biāo)志。
地鐵入口。
他的目標(biāo)。
“就是那里!”
希望,這個幾乎被他遺忘的詞,像一顆微弱的火星,在胸腔里重新燃起。
他們用盡最后的力氣沖刺,背后那只恐魔散發(fā)的精神壓力似乎正在減弱。
兩人連滾帶爬地沖下通往地鐵站的臺階。
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僵在原地。
厚重的防爆玻璃門已經(jīng)碎成一地晶亮的殘渣。
幾排金屬閘機被巨大的力量強行撕開,扭曲的金屬條像怪物的肋骨一樣支棱著。
光滑的地磚和承重的立柱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爪痕。
一陣陰冷的、帶著臭氧和濃重腥氣的風(fēng),從黑洞洞的隧道深處吹了上來。
“你看!”
方怡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與深入骨髓的恐懼。
“我說什么來著!這里…這里面有東西!”
她是對的。
陸琛能清晰地感覺到。
如果說街上那只恐魔散發(fā)的情緒源質(zhì)是一團篝火。
那么從這個地鐵站深處彌漫出來的,就是一場無法撲滅的、覆蓋了整片山脈的森林大火。
那股“恐懼”更加濃郁,更加古老,更加強大。
一聲低沉的、不似人類能發(fā)出的嘶吼從地底傳來。
緊接著,是一片密集的、與街面上截然不同的尖叫。
那種叫聲里沒有求生的欲望,只有被徹底碾碎的、最后的痛苦。
方怡猛地向后退,整個人貼在冰冷的墻壁上,臉上是純粹的、拒絕理解的表情。
“我不會進去的!絕對不!我寧愿回去被那只蜘蛛吃了!”
“回去也是死。”
陸琛的聲音很平,但他自己的心臟正在瘋狂地擂動。
“那也比進這個地獄強!”
又一種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不是嘶吼。
是一種輕微的、富有節(jié)奏的“咔噠”聲。
像是某種巨大的節(jié)肢動物在瓷磚上爬行。
方怡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拼命想把自己塞進墻壁的縫隙里,遠離那個通往地下的入口。
這里不是生路。
這里是另一個,或許更加可怕的怪物的巢穴。
陸琛看了一眼來時的街道,那只恐慌之蛛還在收割著生命。
他又看了一眼眼前的深淵,那里承諾著一種全新的、未知的毀滅。
他做出了選擇。
他一把抓住方怡的胳膊,無視了她驚恐的低呼。
他開始一步步,走向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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