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的梆子聲剛落，皇陵上空的穹頂突然發(fā)出 “咔嚓” 的巨響，一道赤色天縫從云層中撕裂開來，邊緣泛著沸騰的血光。血月如同一枚巨大的眼球，懸在封土堆正上方，月面的環(huán)形山像瞳孔上的血絲，死死 “盯” 這陵下的一切。
月光傾瀉在陵前的石獸群上，石獅、石馬、石駱駝的瞳孔里滲出暗紅的汁液，順著石刻的眼瞼滑落，在基座上積成細小的血洼，像被注入了新鮮血液。沈知微立于陵門的青銅麒麟旁，耳中傳來一種低沉的 “咚咚” 聲 —— 不是遠處的更鼓，是從皇陵深處傳來的，十萬具胸腔同時回彈的心跳，沉悶、整齊，像大地在呼吸。
她掌心的八片鎮(zhèn)魂玉已合攏成完整的圓形，幽紫的光脈隨著心跳的節(jié)奏明暗，每一次閃爍都讓她的指骨發(fā)麻，仿佛有電流順著血管竄向心臟。這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敬畏 —— 她即將見證的不是死亡的終結，而是死亡本身被從沉睡中喚醒，帶著千百年的沉郁與不甘，重見天日。
血月的光芒突然變強，將她的影子釘在陵門上，影子的輪廓里竟?jié)B出細小的血珠，與石獸瞳孔滴落的暗紅融為一體。
陵道如一條漆黑的巨蟒，深長不見底。兩壁嵌著的長明燈早已熄滅，燈油凝固成黑琥珀般的硬塊，表面爬滿蛛網(wǎng)狀的裂紋。沈知微踏下第一階石階時，“滋啦” 一聲，燈芯竟無火自燃，幽藍的火苗順著燈盞舔上石壁，照出一幅幅剝落的壁畫。
壁畫上，昔日帝王出巡的鑾駕金碧輝煌，萬民跪伏于道，衣袂翩躚；可隨著火苗上竄，壁畫邊緣開始卷曲剝落，人像的面容漸漸模糊、消融，最終只?？斩吹难劭簦诙炊吹貙χ甑郎钐?，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闖入者。
她的腳步聲被陵道放大，“咚、咚、咚” 地回蕩，像空谷里的雷鳴。仔細聽時，那回聲里竟摻著另一串更輕的腳步，與她的步伐完美重合，仿佛有一個無形的人，正走在她的影子里，呼吸拂過她的后頸，帶著陵墓特有的潮濕寒氣。
深處的心跳聲越來越近，像潮水拍擊崖壁，一下重過一下，震得她牙根發(fā)酸，太陽穴突突直跳。掌心的鎮(zhèn)魂玉突然發(fā)燙，紫脈光在玉面流轉，映出壁畫剝落處的一行小字：“永夜不寐，候主歸位”。
陵道盡頭，九重銅門如巨獸的獠牙，橫亙在眼前。門上鑄著九龍盤繞的浮雕，龍鱗在血月下泛著鐵銹紅，龍睛是鏤空的，黑沉沉的像通向深淵的孔。
沈知微抬手，將掌心的鎮(zhèn)魂玉貼上門心的凹槽?！拔?——” 幽紫的光脈如蛇般竄出，順著龍鱗的紋路游走，鉆入每一只龍瞳。銅門發(fā)出沉悶的 “軋軋” 聲，緩緩向內(nèi)開啟，一道陰冷的風卷出，帶著鐵銹的腥氣、尸蠟的甜膩，還有潮濕泥土的腐味，像千年未散的嘆息。
風掠過耳廓時，一聲極輕的低語鉆進腦海：“幽姒，你終于來了?！?/p>
那聲音不辨男女，不辨遠近，仿佛就從她自己的胸腔里發(fā)出，震得她心臟驟停?；秀遍g，沈知微竟分不清自己是站在陵門內(nèi)還是陵門外，是活著踏入死亡之地，還是早已化作亡魂，回到了宿命的起點。
銅門完全開啟的瞬間，她看見門后黑暗里，無數(shù)雙眼睛同時亮起，漆黑如墨，與血月的紅光形成刺目的對比。
銅門后，是帝陵的主殿。殿頂早已坍塌，露出破洞的穹頂，血月的光柱如利劍般直落，照亮了令人窒息的景象 —— 十萬具活尸，密密麻麻地站滿了整個大殿。
他們穿著各朝各代的服飾：秦漢的鎧甲、唐宋的襦裙、明清的官袍與囚衣，甚至還有孩童的虎頭鞋和新娘的鳳冠霞帔?？蔁o論生前身份如何，他們的面容都統(tǒng)一蒼白如紙，眼睛是純粹的漆黑，沒有瞳孔，沒有眼白，只有深不見底的空洞。
十萬具胸腔的心跳匯成同一鼓點，“咚 —— 咚 —— 咚 ——” 每一次跳動，地面都震起一層薄塵，殿內(nèi)的空氣隨之震顫，壓得人喘不過氣。沈知微站在尸潮邊緣，渺小得像一粒被風吹來的沙，隨時可能被這洶涌的 “潮水” 吞沒。
她看見蕭庭霄立于尸潮中央的高臺上，聽雪劍的劍尖斜指地面，劍身凝著一層白霜，霜花里映出無數(shù)個漆黑的眼瞳。他的影子被血月拉得極長，蜿蜒過尸潮的縫隙，像一條無形的繩索，仿佛要將這十萬活尸一同圈住。
那一刻，沈知微突然明白：他們要穿過的從來不是尸潮，是死亡本身。是千百年積累的怨恨、不甘與執(zhí)念，化作的實體。而她掌心的鎮(zhèn)魂玉，不是武器，是鑰匙，要打開的也不是門，是生與死之間那道模糊的界限。尸潮中央，一座青銅巨鼓懸浮在半空。鼓面蒙著整張的人皮，皮膚上的毛孔清晰可見，甚至能辨認出昔日的紋路；鼓槌是兩根粗壯的人骨，骨頭上的裂紋里還嵌著暗紅的血垢。
“咚！”
鼓聲突然響起，沉悶得像從地底深處傳來。隨著鼓點，十萬活尸同時動了，步伐整齊得如同訓練有素的軍隊，朝著陵門的方向涌來，黑色的眼瞳里映出血月的紅光，像一群追逐光明的亡魂。
沈知微的心跳被鼓點強行牽引，越來越快，幾乎要沖破喉嚨。她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血腥味在口中炸開，劇痛讓她瞬間奪回了心跳的主權?！拔业拿?，我自己控?！?她低聲嘶吼，抬手將柳葉刀的刀尖狠狠點在鼓面上！
“嗡 ——” 鎮(zhèn)魂玉的紫光驟然暴漲，像一張巨網(wǎng)罩住青銅鼓。鼓聲戛然而止，鼓面的人皮劇烈收縮，仿佛在痛苦地抽搐。涌來的尸潮瞬間靜止，所有活尸維持著邁步的姿態(tài)，像被按下暫停鍵的潮水，唯有漆黑的眼瞳還在微微轉動，映著她刀尖的寒光。
鼓槌在紫光中寸寸碎裂，化作骨粉飄散。鼓面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第九片鎮(zhèn)魂玉碎屑從裂縫中緩緩浮起 —— 這枚碎屑呈不規(guī)則的人骨形狀，邊緣卻打磨得光滑如玉，泛著溫潤的紫光，像是死亡被精心雕琢成了藝術品。
沈知微伸手，碎屑落入掌心的瞬間，與其他八片完美契合。完整的鎮(zhèn)魂玉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與血月的紅光在空中交織，形成一道紫赤相間的光柱，照出她眼底的決絕。
恐懼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平靜。她看著眼前靜止的十萬活尸，看著他們統(tǒng)一的蒼白面容和漆黑眼瞳，忽然覺得他們不可怕了，甚至有幾分可憐 —— 他們只是被困在死亡里的囚徒，等待一個見證者，等待一場終結。
“若死亡必須有人見證，那就由我來?！?她輕聲說，聲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回蕩，竟讓那些活尸的眼瞳里，泛起了一絲極淡的水光。
鎮(zhèn)魂玉的光芒越來越盛，靜止的尸潮開始緩緩倒退，像潮水退去，露出被淹沒的殿基。殿基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是這些活尸生前的姓名，隨著尸潮退去，名字上的銹跡漸漸剝落，露出底下的金光。
沈知微立于陵門，掌心的鎮(zhèn)魂玉化作一道巨大的石門，門扉上刻著繁復的花紋，是生與死的圖騰。門后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卻又隱隱透出微光，像是更深的黑暗里，藏著更亮的黎明。
她抬腳，踏入石門。黑暗中沒有冰冷，只有一種熟悉的溫暖，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十萬活尸的心跳聲在身后漸漸平息，化作細碎的光點，融入石門的紋路。
一聲極輕的嘆息在黑暗中響起，溫柔得像拂過湖面的風：“歡迎回家?！?/p>
血月緩緩西沉，赤色的光芒漸漸褪去，天邊泛起魚肚白?；柿曛貧w寂靜，坍塌的主殿被晨光鍍上一層金輝，那些活尸早已消失不見，只在地面留下一層細密的金粉，像被風吹過的沙。
沈知微立于陵前的廢墟之上，掌心的鎮(zhèn)魂玉已恢復成小巧的圓形，幽紫的光脈平靜地流淌。那道巨大的石門消失了，卻在她的意識里留下清晰的印記 —— 門后，是幽都，是真相，是她宿命的終點，也是起點。
她轉身望向長安的方向，晨光中，蕭庭霄的身影正從陵道走來，聽雪劍上的霜花已融，劍穗在風中輕輕晃動。
“走吧?！?他說。
沈知微點頭，握緊掌心的鎮(zhèn)魂玉，轉身踏入晨光。身后的皇陵在寂靜中閉合，仿佛從未蘇醒過。但她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永遠改變了 —— 死亡不再是終點，遺忘也不是解脫，而她，終于要走向那個名為 “幽都” 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