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客棧里的氣氛有些凝滯。
源頭,是院子里的兩個人。
老鄭正在給他那尊金絲楠木博古架做最后的修飾,他心血來潮,想在架子的頂端,雕刻幾朵祥云作為點綴。這純粹是興之所至,不為別的,就圖個好看,圖個吉祥。
而顧晏,就站在幾米外,抱著手臂,像個監(jiān)工一樣,一言不發(fā)地看著。
老鄭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手里的刻刀都有些拿不穩(wěn)了?!拔艺f你這小子,大清早的不去研究你的棋盤,老盯著我這老頭子干嘛?”
顧晏推了推眼鏡,語氣依舊是那么平靜無波:“鄭師傅,我只是好奇。這幾朵祥云的雕刻,從功能性上來說,是完全多余的。它不會增加博古架的任何承重能力,反而會因為破壞了木材表面的完整性,在極端環(huán)境下,增加開裂的風(fēng)險。從投入產(chǎn)出的角度看,您花費數(shù)小時進行這項工作,它的價值是負的?!?/p>
“價值是負的?”老鄭手里的刻刀“啪”地一聲放在了工作臺上,他徹底被點著了,“你給我滾蛋!你個只會算加減乘除的木頭腦袋!一個只懂得看功能、看價值的人,跟機器有什么分別?你問過這木頭它想不想開幾朵云嗎?你問過天上的鳥為什么唱歌?你問過路邊的花為什么是紅的嗎?那是為了它自個兒高興,是為了它自個兒活得舒坦!你懂個屁!”
老鄭這一通咆哮,把正在廚房揉面的林晚都嚇了一跳。
鄭偉剛打著哈欠下樓,聽到這話,還想上去打圓場,他骨子里那點商人的邏輯又冒了出來:“爸,您消消氣。其實……顧先生說的也有點道理,從商業(yè)角度看,多余的裝飾確實會增加成本……”
“你給我閉嘴!”老鄭現(xiàn)在是看誰都不順眼,連兒子一起罵,“你們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個只認錢,一個只認數(shù)!都給我離我的木頭遠點!”
父子倆眼看又要吵起來。
顧晏卻依舊平靜,他只是看著暴怒的老鄭,像是看著一個無法理解的實驗數(shù)據(jù),輕聲說:“情緒波動,是人類大腦在處理復(fù)雜問題時,出現(xiàn)的一種低效能表現(xiàn)。它解決不了問題?!?/p>
這句話,如同火上澆油。老鄭抄起一塊木屑就要扔過去。
“開飯了!”
許然的聲音,適時地從廚房里傳了出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伴隨著他聲音的,是一股前所未聞的、霸道至極的香氣。
那香味,復(fù)雜、醇厚,有肉的濃香,有海的鮮甜,有酒的醇美,還有各種菌菇和藥材融合后的奇異芬芳。
這股味道,像一只無形的手,強行掐斷了院子里劍拔弩張的氣氛,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勾進了那個小小的廚房。
連正在氣頭上的老鄭,都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餐桌上,許然端上來一個巨大的,繪著牡丹圖案的青花瓷壇。壇口用荷葉封著,那股勾魂攝魄的香氣,就是從荷葉的縫隙里,拼命地往外鉆。
“今天吃點好的,補補腦子,也順順氣?!痹S然笑著,在萬眾矚目之下,揭開了那層荷葉。
“轟——”
一股濃郁到近乎實質(zhì)的白色熱氣,從壇口噴薄而出,香氣的濃度瞬間提升了十倍。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湊了過去。
只見那壇子里,湯色是濃郁的金黃,里面是鮑魚、海參、魚翅、干貝、蹄筋、花菇、鴿子蛋……各種山珍海味,擠擠挨挨,燉得軟糯酥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佛……佛跳墻?”鄭偉見多識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認了出來。這可是閩菜里的至尊,他只在最高檔的宴席上見過,而且味道遠不如眼前這個來得震撼。
許然給每人盛了一小盅。
老鄭賭氣似的,端起碗就喝了一口湯。湯汁入口,他整個人都僵住了。那是一種極致的鮮美,無數(shù)種味道在他的舌尖上層層爆炸,最后又完美地融合成一股溫潤醇厚的暖流,順著喉嚨滑下去,仿佛把他剛才生的那一肚子氣,都給熨平了。
顧晏也端起了小盅,他先是觀察了一下湯色,又聞了聞香氣,最后才用勺子舀起一小塊鮑魚,送入口中。
就在鮑魚入口的瞬間,他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
那是一種純粹的、無法用邏輯去分析的極致享受。
鮑魚軟糯彈牙,吸飽了火腿的咸香和雞湯的醇厚;花菇肥厚多汁,又帶著一絲海參的鮮味。每一種食材,都保留了自己的本味,又吸收了別家之長,最后融合成一種全新的、至高無上的味道。
他的大腦,第一次放棄了分析,完全被這種純粹的感官愉悅所占據(jù)。
“好吃……”他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桌上沒有人說話,只有此起彼伏的、滿足的吸溜聲。
許然這才慢悠悠地開口:“做這道佛跳墻,前后花了差不多兩天。幾十種食材,每一種都要單獨處理。有的要泡發(fā),有的要焯水,有的要過油。最后把它們按照一定的次序,一層層碼放到壇子里,加上高湯和花雕酒,再用小火,煨上十幾個小時?!?/p>
他看了一眼顧晏,繼續(xù)說道:“這壇子里的每一樣?xùn)|西,單獨拿出來,都是好東西,很‘貴’,很有‘價值’??墒牵绻阒皇前阉鼈兎珠_來吃,那永遠也嘗不到現(xiàn)在這個味道。”
“佛跳墻的妙處,不在于它用了多好的料,而在于‘融合’。這十幾個小時的小火慢燉,不是浪費時間。是讓火腿的咸香,滲透進鮑魚里;是讓干貝的鮮甜,融入到鴿子蛋中。它們在壇子里,互相成全,彼此奉獻,最后才有了這‘壇啟葷香飄四鄰,佛聞棄禪跳墻來’的境界?!?/p>
許然的話,不疾不徐,卻像一顆顆棋子,落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這跟做木工,是一個道理。”老鄭放下碗,長出了一口氣,他看了一眼自己那個未完成的博古架,“每一塊木頭,每一個卯榫,單獨看,就是塊木頭,是個接口??砂阉鼈冇谩摹?,用‘功夫’湊到一起,它就活了,它就成了一件東西,有了自己的‘氣’。至于那幾朵云,那是這件東西,活得高興了,自個兒想開出來的花。這不叫‘沒價值’,這叫‘意趣’。”
鄭偉低著頭,默默地喝著湯,心里五味雜陳。他好像第一次,有點懂了父親口中的“功夫”和“氣”,到底是什么。
顧晏沒有說話。他只是端著那個空空如也的白瓷小盅,久久地,看著里面殘留的一點金色湯汁,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邏輯,效率,價值,勝率……這些他一直以來奉為圭臬的東西,在這一盅濃郁到不講道理的佛跳墻面前,好像突然變得有些單薄和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