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距離青石村幾十里外,一片被炮火反復蹂躪過的野地。這里曾是國軍一處短暫的阻擊陣地,如今只剩下滿目瘡痍。彈坑如同大地的膿瘡,密密麻麻。焦黑的土地上,散落著扭曲變形的槍管、破碎的軍用水壺、染血的繃帶碎片,以及更多被野狗和烏鴉光顧過的、殘缺不全的、穿著灰色軍裝的遺骸。濃烈到令人作嘔的尸臭和硝煙味混合在一起,凝成化不開的死亡氣息。
一支被打得七零八落、僅剩下十幾個人的國軍潰兵隊伍,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這片人間地獄。他們軍裝破爛,沾滿泥污和暗褐色的血漬,臉上刻著疲憊、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人人帶傷,有的拄著樹枝當拐杖,有的互相攙扶,踉蹌前行,只想盡快逃離這片吞噬生命的泥沼。
走在隊伍最后面的,是張大川。他身上的灰色軍裝幾乎成了破布條,左臂用一根浸透黑褐色血污的臟布條胡亂纏著。臉上布滿硝煙熏黑的痕跡和深深淺淺的擦傷,一道凝固的血痕從額角斜劃到下巴,讓他本就滄桑的臉顯得更加猙獰。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神,渾濁、空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冰冷的、死寂的火焰,仿佛靈魂早已燃盡,只剩下一具被仇恨和麻木驅動的軀殼。他背上斜挎著一支幾乎與他身高齊平、槍托開裂的老套筒步槍。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實,身體微微佝僂,仿佛背負著無數(shù)陣亡兄弟的魂魄。
隊伍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爭執(zhí)聲。張大川麻木地抬眼望去。
只見兩個潰兵,正圍著一具穿著軍官制服的尸體。尸體仰面躺著,胸口軍裝被凝固的暗褐色血跡浸透了一大片。一個潰兵粗暴地扯下軍官腰間的皮質手槍套,迫不及待地打開,里面空空如也。他失望地罵了一聲,將空槍套狠狠摔在地上。另一個潰兵則用力掰開軍官緊握的拳頭,摳出一枚小小的、黃澄澄的戒指。
“媽的,就這點玩意兒!”摳戒指的潰兵啐了一口,臉上寫滿貪婪未遂的戾氣。
張大川看著這一幕,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戰(zhàn)爭,早已磨平了所有道德的棱角,只剩下赤裸裸的求生本能和絕望催生的掠奪。他移開目光,繼續(xù)拖著沉重的步子前行。
“排長……”一個帶著哭腔的、稚嫩的聲音在張大川身邊響起。是柱子,那個在閘北廢墟里被他從死人堆里拽出來的年輕士兵。柱子臉上稚氣未脫,此刻卻沾滿了泥污和淚痕混合的泥濘,左小腿被彈片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用臟污的布條草草包扎著,滲出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黑。他拄著一根粗樹枝,一瘸一拐地跟著張大川,眼神里充滿了迷茫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拔覀儭覀冞€能活著走出去嗎?”
張大川沒有看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前方如同鬼蜮般的戰(zhàn)場廢墟,聲音嘶啞得像兩塊銹鐵在摩擦:“能。只要腿還在,就能爬出去?!闭Z氣冰冷,沒有任何安慰的成分,只有一種殘酷的、基于經(jīng)驗的陳述。
柱子看著排長那張毫無表情、如同風化石雕般的側臉,心里那點微弱的希望火苗又黯淡了幾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還在隱隱作痛的傷腿,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沙沙……沙沙……”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風吹枯葉的聲音,突然從旁邊不遠處一個巨大彈坑的邊緣傳來。
張大川的腳步猛地一頓!渾濁的眼睛瞬間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如同嗅到危險的猛虎,身體瞬間繃緊伏底,右手閃電般握住了背后老套筒冰冷的槍身!那種浸入骨髓的戰(zhàn)斗本能,即使在極度疲憊和絕望中,也未曾完全熄滅。
柱子和其他幾個潰兵也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緊張地停下腳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只見彈坑邊緣的浮土微微動了一下。接著,一只沾滿泥污和暗褐色血跡的小手,從土里伸了出來,虛弱地扒拉了一下,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有人!”柱子驚呼出聲,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張大川的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鎖定那只手。他示意柱子和其他人噤聲,自己則如同捕食的獵豹,無聲而迅捷地貼地摸了過去。他每一步都踩得極輕,身體緊貼地面,利用彈坑邊緣的掩護,迅速接近。
彈坑底部,一個穿著同樣灰色軍裝、渾身是血的年輕士兵,正艱難地試圖從掩埋了半身的浮土中掙扎出來。他的右胸被子彈或彈片貫穿,軍裝被染紅了一大片,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干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血沫,眼神渙散,顯然已經(jīng)處于彌留之際??吹綇埓蟠ǖ纳碛俺霈F(xiàn)在彈坑邊緣,他的眼中瞬間爆發(fā)出強烈的求生光芒,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微弱的氣音:“救……救我……排……”
張大川看清了他的臉。一個很面生的年輕士兵,不是他連里的人。他蹲下身,動作麻利地檢查了一下士兵的傷口。右胸的貫穿傷,肺部肯定被打穿了,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這種傷,在這缺醫(yī)少藥、后有追兵的絕境里,等同于死亡判決書。
年輕士兵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絕望。他死死抓住張大川的褲腳,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芭砰L……我不想死……帶我走……求求你……”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哀求,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張大川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拂開年輕士兵沾滿泥土和血污的額頭,動作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悲憫的輕柔。他看著士兵那雙因恐懼和痛苦而睜大的眼睛,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睛里,那片冰冷的死寂似乎被觸動了一下,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波瀾。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安慰的話,但最終,只是用嘶啞的聲音低沉地吐出兩個字:“閉眼?!?/p>
年輕士兵似乎聽懂了,眼中最后一點光亮徹底熄滅,抓著他褲腳的手緩緩松開,無力地垂落下去。他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身體因為劇痛而微微抽搐著。
張大川沉默地站起身,沒有再看那個垂死的士兵一眼。他從背后抽出了那支沉重的老套筒步槍,動作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冰冷的槍口,緩緩對準了彈坑里那個年輕士兵的額頭。
柱子和其他潰兵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全都屏住了呼吸,臉上充滿了驚愕和恐懼。他們明白張大川要做什么。
就在張大川的手指即將扣下扳機,結束戰(zhàn)友痛苦的瞬間——
“砰!砰!砰!”
一陣急促而密集的三八式步槍的槍聲,如同死神的獰笑,猛然從側后方的土丘后響起!
“噗噗噗!”子彈如同冰雹般砸在張大川身邊的泥土里,濺起點點泥星!一顆子彈幾乎是擦著他的耳廓飛過,帶起的灼熱氣浪燙得皮膚生疼!
“鬼子!是鬼子的斥候!”柱子驚恐地尖叫起來!
“快跑!”隊伍瞬間炸開了鍋!潰兵們爆發(fā)出求生的最后力氣,如同受驚的鳥獸,沒命地朝著前方更深的黑暗和廢墟中四散奔逃!
張大川反應極快,在槍響的瞬間,身體已經(jīng)本能地向旁邊一個翻滾,躲開了致命的彈雨。他順勢撲倒在地,利用彈坑邊緣作為掩護。他迅速拉動老套筒的槍栓,黃澄澄的子彈推入槍膛。
“柱子!趴下!”他嘶吼著,同時槍口閃電般探出彈坑邊緣,“砰!”一聲沉悶的槍響!土丘后一個剛剛露頭、準備再次瞄準的日軍斥候應聲而倒!
“噠噠噠!”歪把子機槍的掃射聲緊跟著響起!子彈如同潑水般掃射過來,打得彈坑邊緣泥土飛濺!日軍的斥候小隊顯然不止一人,而且配備了機槍!
柱子連滾帶爬地撲到張大川旁邊的一個小土包后面,抱著頭瑟瑟發(fā)抖。
張大川眼神冰冷如鐵,利用彈坑邊緣的起伏和戰(zhàn)友的尸體作為掩護,不斷變換位置,手中的老套筒每一次沉悶的槍響,都精準地壓制著土丘后的日軍火力點。
“柱子!別裝死!撿槍!打!”張大川一邊拉動槍栓,一邊朝著柱子藏身的方向怒吼。一個潰兵逃跑時慌亂中丟下了一支中正式步槍。
柱子被吼得一個激靈,看著不遠處地上那支冰冷的步槍,巨大的恐懼幾乎將他吞噬。他顫抖著伸出手,卻怎么也鼓不起勇氣去抓那支槍。
“砰!”張大川又撂倒一個試圖迂回的日軍士兵。但他的位置也徹底暴露了。歪把子機槍的火力瞬間集中過來,打得他藏身的彈坑邊緣碎石亂飛,塵土彌漫。
“排長!小心!”柱子驚恐地看著一道黑影借著機槍的掩護,快速從側面沖了過來!是一個端著刺刀的日軍士兵!
張大川也察覺到了危險,猛地轉身,但對方速度太快,刺刀帶著冰冷的寒光,已經(jīng)近在咫尺!他手中的老套筒槍身太長,在近身搏殺中根本施展不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
那個沖向張大川的日軍士兵身體猛地一僵,胸口爆開一團血花,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然后直挺挺地撲倒在地。
張大川猛地轉頭,看向槍聲來源。
只見柱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抓起了那支中正式步槍,槍口還在冒著青煙。他雙手死死抓著槍托,臉色慘白如紙,身體抖得像篩糠,眼神里充滿了后怕和一種近乎崩潰的激動。“我……我打中了?排長!我打中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狂喜。
張大川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絲極其短暫的、難以察覺的微光。他迅速縮回身體,更換彈夾。“干得好!別停!盯住機槍手!”
有了柱子的火力支援,壓力稍減。但日軍斥候顯然訓練有素,利用人數(shù)和火力優(yōu)勢,不斷包抄壓制。歪把子機槍持續(xù)不斷地掃射,將他們死死壓制在彈坑附近。張大川和柱子只能利用地形和精準的射擊苦苦支撐,子彈卻越來越少。
張大川再次拉動槍栓,槍膛里發(fā)出“咔噠”一聲空響。沒子彈了!他飛快地摸向腰間子彈袋——空空如也!
柱子那邊也傳來了絕望的呼喊:“排長!我也沒子彈了!”
日軍的機槍掃射聲驟然停止。土丘后傳來一陣嘰里咕嚕的日語喊話,帶著勝利者的傲慢。接著,幾個土黃色的身影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獰笑著從掩體后站了起來,如同圍捕獵物的豺狼,一步步逼了過來!
柱子看著那閃著寒光的刺刀,看著日軍士兵臉上殘忍的笑容,巨大的恐懼瞬間將他淹沒。他癱軟在土包后面,身體抖成一團,只剩下絕望的嗚咽。
張大川背靠著冰冷的彈坑壁,看著步步逼近的日軍刺刀。他布滿硝煙和血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他緩緩抬起手,伸向了腰間槍套里那把沉重的駁殼槍。他拔出槍,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他熟練地掰開機頭,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然后,緩緩地、無比穩(wěn)定地,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柱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張大川的動作,喉嚨像是被死死扼住。
張大川閉上布滿血絲的雙眼,布滿老繭的手指,輕輕搭在了冰冷的扳機上。戰(zhàn)場上所有的喧囂仿佛都在瞬間遠去。世界變得一片寂靜。一切都該結束了。
就在他的手指即將扣下扳機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嗚……哇……嗚哇……”
一陣極其微弱、極其沙啞,卻又無比清晰的嬰兒啼哭聲,如同穿越迷霧的微弱信號,突兀地從彈坑深處、那具年輕士兵尸體旁邊的浮土下傳了出來!
這聲音如此微弱,在死寂的戰(zhàn)場上卻如同驚雷!
張大川猛地睜開眼睛!布滿血絲的渾濁瞳孔驟然收縮!搭在扳機上的手指瞬間僵硬!
柱子也聽到了!他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眼神里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茫然。
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卻執(zhí)著地響著。張大川猛地轉頭,循著哭聲望去。只見那具年輕士兵的尸體旁,一小片浮土正在微微蠕動。一只更加瘦小、更加無力的嬰兒小手,正艱難地從松散的泥土中伸出來,徒勞地抓握著空氣!
孩子?!
所有的疲憊、絕望、求死的念頭,在這微弱的啼哭面前,瞬間被一種更原始、更強大的本能狠狠擊碎!張大川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用那雙沾滿血污和泥土的大手,不顧一切地扒開覆蓋的浮土!
浮土下,露出一張極度憔悴、布滿淚痕和灰塵的婦人臉龐!她雙目緊閉,嘴唇青紫,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但她的雙臂,卻以一種近乎痙攣的、用盡生命最后力氣的姿勢,死死地、死死地護著懷中一個用破舊棉布包裹的襁褓!那微弱而執(zhí)著的啼哭聲,正是從襁褓中發(fā)出的!
“柱子!過來!幫忙!”張大川的吼聲瞬間變得嘶啞而急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急迫!
柱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但排長的吼聲讓他瞬間清醒。他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手忙腳亂地幫著張大川清理婦人身上的泥土。
就在這時!
“殺給給——!”
日軍士兵看到他們的動作,不再猶豫,挺著刺刀,嚎叫著發(fā)起了最后的沖鋒!
“媽的!”張大川猛地抬頭,看著沖過來的日軍,又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婦人和啼哭的嬰兒,眼中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兇光!求死之心瞬間被滔天的殺意取代!
他閃電般抓起地上那支沉重的老套筒步槍——沒有子彈,但還有刺刀!他猛地站起身,將步槍當成棍棒,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沖在最前面的日軍士兵狠狠掄了過去!同時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柱子!抱孩子!跑——?。。 ?/p>
沉重的槍托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在那名日軍士兵的脖頸上!“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日軍士兵哼都沒哼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
這悍不畏死的反擊和駭人的氣勢,讓后面幾個沖鋒的日軍士兵腳步為之一滯!
柱子被張大川的吼聲和兇悍驚得渾身一顫,但求生的本能和排長的命令讓他瞬間做出了反應!他幾乎是撲過去,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從婦人僵硬冰冷的臂彎里,抱起了那個仍在微弱啼哭的襁褓!
“排長!”柱子抱著孩子,看著張大川獨自一人面對數(shù)把刺刀的背影,聲音帶著哭腔。
“滾!”張大川頭也不回,反手又是一槍托,狠狠砸開另一把刺向他的刀鋒!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獨狼,利用彈坑狹窄的地形,揮舞著沉重的步槍,死死擋住了日軍的沖擊!
“快跑!”柱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浴血奮戰(zhàn)、如同戰(zhàn)神般擋在身前的背影,含著淚,抱著懷里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襁褓,用盡全身力氣,轉身朝著遠處更深的廢墟和黑暗中沒命地跑去!
“八嘎!”日軍軍官看到孩子被抱走,氣急敗壞地怒吼!更多的士兵挺著刺刀,不顧一切地撲向張大川!
張大川死死守住彈坑邊緣,沉重的步槍舞得如同風車。他身上瞬間又添了幾道傷口,鮮血染紅了本就破爛的軍裝。但他的眼神,卻燃燒著從未有過的火焰!
“殺——!”張大川發(fā)出最后的怒吼,迎著數(shù)把刺刀,主動撲了上去!
* * *
林晚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雙腿早已麻木,只是憑著最后一點模糊的記憶和本能向前挪動。饑餓、疲憊、寒冷和巨大的悲傷如同附骨之蛆,不斷侵蝕著她殘存的意志。額頭的傷口傳來一陣陣鈍痛。
前方,青石村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然而,就在村口方向,那座廢棄的、被炮火摧殘得只剩骨架的繅絲廠高大煙囪下,突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
林晚星悚然一驚,下意識地躲到一堵斷墻后面,屏住呼吸。
只見一個穿著灰色破軍裝、滿臉血污和淚痕的年輕士兵(柱子),正跌跌撞撞地從廢墟里沖出來!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破布包裹的襁褓,跑得踉踉蹌蹌,不時驚恐地回頭張望。
“砰!砰!”
兩聲清脆的槍響從柱子身后的廢墟中傳來!
“噗噗!”子彈打在柱子腳邊的碎石上!
柱子嚇得魂飛魄散,腳下一軟,抱著孩子摔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因為恐懼和脫力而手腳發(fā)軟。
“在那里!抓住他!”幾個土黃色的身影端著槍,從廢墟后追了出來,獰笑著逼向摔倒的柱子和他懷里的襁褓!
林晚星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沒有思考的時間,求生的本能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驅使著她!她猛地從斷墻后沖了出去,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柱子摔倒的方向大喊:“這邊!快過來!”
她的聲音在死寂的廢墟中顯得格外突兀。
柱子猛地抬頭,看到林晚星,眼中瞬間爆發(fā)出絕處逢生的光芒!追來的日軍士兵也發(fā)現(xiàn)了她,立刻分出一人,端著刺刀就朝她沖了過來!
“姑娘!小心!”柱子嘶聲大喊。
眼看那閃著寒光的刺刀就要刺到林晚星面前!
“砰!”
一聲沉悶的槍響,如同炸雷般在附近響起!
那個沖向林晚星的日軍士兵身體猛地一震,后心爆開一團血花,撲倒在地!
林晚星驚魂未定地轉頭望去。
只見一個高大、佝僂、渾身浴血的身影(張大川),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修羅,正從另一側的廢墟中踉蹌沖出!他左臂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染紅了半身,臉上布滿血污和塵土,左眼似乎受了傷,半瞇著,僅剩的右眼卻燃燒著駭人的兇光!他手中那支老套筒的槍口,正冒著裊裊青煙!
“進樓!”張大川用嘶啞的聲音朝著林晚星和柱子咆哮,同時再次拉動槍栓,槍口指向其他幾個被這突如其來的精準射殺驚住的日軍士兵!
林晚星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座高大的、破敗的磚石繅絲廠主樓!那是附近唯一能提供些許庇護的地方!
“走!”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沖到柱子身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將他拽了起來,同時另一只手緊緊護住他懷里的襁褓,跌跌撞撞地沖向那座搖搖欲墜的孤樓!
張大川用精準的射擊壓制著日軍,掩護著他們。子彈打光了,他就掄起步槍當棍棒,用身體死死擋住追兵!
柱子抱著孩子,林晚星攙扶著他,三人拼盡全力,終于沖進了那座如同巨獸殘骸般的孤樓。腐朽的木門在他們身后“哐當”一聲關上。
樓內一片狼藉,彌漫著濃重的灰塵和霉味。破碎的機器零件、散落的蠶繭廢料、還有幾具早已僵硬的尸體……墻壁上布滿了彈孔和巨大的裂痕。但厚重的磚石結構,暫時阻隔了外面的槍聲和死亡的氣息。
柱子靠著冰冷的磚墻滑坐在地,大口喘著粗氣,緊緊抱著懷里仍在微弱啼哭的嬰兒,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贖。林晚星也癱軟在地,背靠著墻壁,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更深的恐懼同時攫住了她。
就在這時,“哐當!”一聲巨響!腐朽的木門被粗暴地撞開!
張大川高大的身影踉蹌著沖了進來!他反手用盡力氣將一張沉重的破桌子頂在門后,然后背靠著桌子,緩緩滑坐到地上。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鮮血從他左臂的傷口、額頭的擦傷、還有身上其他幾處新增的傷口不斷滲出,染紅了地面。
他抬起頭,布滿血污的臉上,那雙僅存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緩緩掃過樓內驚魂未定的三人:抱著嬰兒、滿臉淚痕的柱子;癱坐在地、臉色慘白的林晚星;還有那個被柱子放在旁邊地上、襁褓里發(fā)出微弱哭聲的嬰兒。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那雙沾滿泥土、硝煙和凝固血跡的手上。
他咧開干裂的嘴唇,無聲地、極其難看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滿了疲憊、傷痛、劫后余生的復雜。
“他娘的……”他用沙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喃喃地罵了一句。他費力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右手,指了指柱子懷里,又指了指林晚星,最后指向樓外隱約傳來的日軍呼喝聲和槍聲,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和兇狠:
“聽著!樓在人在!想活命,就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