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身份像一件不合身的華服,沉重地套在女孩身上。阿依莎嬤嬤的藤條和刻薄言語是日常的鞭策,宮女們隱晦的排擠和竊笑是空氣里的塵埃。她沉默地承受著,如同一塊被反復(fù)鍛打的頑鐵,在表面的馴服下,內(nèi)部的仇恨與意志被錘煉得愈發(fā)堅韌冰冷。
她開始更頻繁地“迷路”或“貪看風(fēng)景”,目標(biāo)總是那些偏僻、靠近雜役區(qū)或奴隸營的角落。她觀察著那些被稱為“雜種”的混血奴隸:有像阿史那那樣明顯帶著突厥或大食輪廓的壯碩青年,也有眉眼溫婉、依稀可見大周血脈的少女。他們像牲口一樣被驅(qū)使,搬運(yùn)重物,清洗穢物,稍有懈怠便是鞭打呵斥。他們眼中麻木者有之,憤怒者有之,絕望者有之,唯獨沒有希望。
每一次看到那些鞭痕,聽到監(jiān)工們“雜種”、“賤胚”的辱罵,女孩的心臟就像被冰冷的鐵鉗狠狠夾住。那不是同情,是同類的共鳴,是復(fù)仇燃料的堆積。她需要他們。需要這些被壓迫到極限、心中埋藏著火種的力量。
與阿史那的接觸,她保持著極其謹(jǐn)慎的距離和頻率。第二次“偶遇”,是在一個飄著細(xì)雨的黃昏。阿史那獨自在清理堵塞的宮墻下水溝,污水混著雨水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背上的舊傷在潮濕中隱隱作痛。
女孩撐著王宮侍女用的素色油紙傘,站在不遠(yuǎn)處的廊下,仿佛在避雨。她的聲音依舊輕如耳語,穿透細(xì)密的雨簾:“傷口在雨里,是不是像撒了鹽?”
阿史那猛地抬頭,雨水順著他剛硬的輪廓流下。他認(rèn)出了她,眼神復(fù)雜,警惕中帶著一絲探究。他沉默著,沒有回答,只是用力將一鏟污泥甩進(jìn)溝渠。
女孩并不在意,繼續(xù)低語,目光落在雨幕深處:“鹽能腌肉,也能……防腐。讓痛苦更清晰,讓仇恨……更長久。” 她微微側(cè)過臉,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幾縷碎發(fā),貼在蒼白的皮膚上,那雙黑眸在雨天的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幽深,“記住每一鞭是誰抽的?;钪涀??!?/p>
這一次,阿史那沒有移開目光。他緊握著鐵鍬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著廊下那個纖細(xì)的身影,雨水模糊了她的面容,卻讓那雙眼睛里的某種東西,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他心里?;钪涀。∵@簡單的四個字,像滾燙的烙印,燙在他早已被仇恨和絕望填滿的心上。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
女孩知道,種子已經(jīng)破土。她不再多言,轉(zhuǎn)身消失在回廊深處。雨聲掩蓋了她離去的腳步聲,也掩蓋了阿史那眼中驟然騰起的、不再僅僅是憤怒的光芒。
她開始物色其他人選。一個負(fù)責(zé)清洗王宮最低等仆役衣物的少女,小月。她有著明顯的大周眉眼,身形瘦小,手臂上布滿了被熱水燙傷的舊痕和新傷,眼神怯懦,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一次,女孩“不慎”將一方并不算珍貴的絲帕掉落在洗衣池邊。
小月?lián)炱?,惶恐地想要歸還,卻被女孩輕輕按住手。女孩的目光落在小月手臂猙獰的燙疤上,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偽裝的關(guān)切和同病相憐的哀傷:“疼嗎?” 她指尖微涼,觸碰到那凹凸不平的皮膚。
小月渾身一顫,眼淚瞬間涌了上來,她死死咬著下唇,不敢哭出聲,只是拼命搖頭。
“我阿娘……以前也被滾水燙過。”女孩的聲音更低,帶著回憶的飄渺,“在羊圈里,為了給我搶一口熱的羊奶……” 她適時地停頓,眼中恰到好處地蒙上一層水霧(這得益于阿依莎嬤嬤嚴(yán)苛的表情訓(xùn)練),流露出真實的痛苦(雖然痛苦的根源不同)。她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粗糙的、幾乎沒什么價值的藥膏瓶(是她偷偷攢下的),塞進(jìn)小月手里,“這個……或許能讓你好受一點?!?她看著小月驚愕又感激的眼神,補(bǔ)充道,“別讓人看見?!?/p>
沒有拉攏,沒有煽動,只有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和一個共同的、關(guān)于“周人”母親的模糊痛點。小月緊緊攥著那個小瓶,看著公主離去的背影,淚水無聲地淌下。那不再是純粹的恐懼,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被“看見”的觸動。一顆更細(xì)弱、但也更隱蔽的種子,悄然埋下。
**賜名**
樓蘭王終于想起了他這件精心“打磨”的“禮物”。在一個奢華的晚宴之后,帶著幾分酒意和炫耀的心態(tài),他召見了她。
大殿燈火通明,金碧輝煌。樓蘭王斜倚在鋪著華麗毛皮的軟榻上,左右是妖嬈的舞姬和諂媚的臣子。阿依莎嬤嬤恭敬地將女孩引至殿中。
“抬起頭來,讓本王好好看看。”樓蘭王的聲音帶著酒后的慵懶和居高臨下的審視。
女孩依言抬頭,目光低垂,落在樓蘭王腳下的金磚上。她穿著王宮新制的衣裙,淡雅的鵝黃色襯得她膚白勝雪,身姿經(jīng)過阿依莎嬤嬤的嚴(yán)苛訓(xùn)練,已初具婀娜風(fēng)韻。燈火在她臉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那份融合了東西方優(yōu)點的絕色,在刻意收斂了所有鋒芒后,呈現(xiàn)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易碎的美麗。
殿內(nèi)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連那些見慣了美色的舞姬和臣子,眼中也掠過驚艷。蘇哈將軍坐在下首,醉眼迷離地看過來,目光在她身上肆無忌憚地掃視,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一絲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玩味。女孩藏在袖中的手瞬間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尖銳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靜。她必須忍。
“好!好!好!”樓蘭王撫掌大笑,顯然非常滿意這份“禮物”的成色,更滿意于臣子們驚艷的目光,“阿依莎,你果然沒讓本王失望!這‘周羊’……哦不,”他仿佛才想起她的新身份,帶著施舍般的語氣,“本王這件珍寶,打磨得甚好!”
他搖晃著起身,走到女孩面前,帶著濃郁酒氣的手指輕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完全面對他。女孩順從地抬起眼簾,眼神依舊保持著馴服的平靜,只是在那平靜之下,無人能窺見翻涌的冰冷巖漿。
“如此美玉,豈能無名?”樓蘭王故作姿態(tài)地沉吟片刻,目光掃過她白皙的肌膚和沉靜的眼眸,又或許是殿內(nèi)某個角落擺放的、來自波斯的琉璃器皿在燈火下折射出迷離的光,“琉璃易碎,卻璀璨奪目。本王賜你名——**璃**!”
“**樓蘭璃**!”他朗聲宣布,帶著一種賜予無上榮光的得意,“從今往后,你便是樓蘭的璃公主!你的美貌,當(dāng)如琉璃般,為我樓蘭增光添彩,更要……牢牢鎖住那大周天子的心魄!明白嗎?”
“**璃**……”女孩在心中無聲地咀嚼著這個字。
琉璃?
在樓蘭王眼中,她是易碎、美麗、可供把玩的器物。
**真是……貼切得諷刺!**
琉璃的確美麗,但它碎裂時,邊緣是何等的鋒利!足以割開皮肉,刺穿喉嚨!
**璃。碎璃。**
這個名字,她收下了。它會成為她最完美的偽裝,也會成為她復(fù)仇之刃上,最冰冷的光澤。
她深深垂下頭,掩去眼中一閃而逝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芒,用最溫順、最感激的聲音回應(yīng):
“謝父王賜名。璃……謹(jǐn)記父王教誨。”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嗯,很好!”樓蘭王滿意地?fù)]揮手,“下去吧!好生養(yǎng)著,務(wù)必以最美的姿態(tài),送往大周!”
璃公主(現(xiàn)在,她有了名字,一個帶著枷鎖和詛咒的名字)恭敬地行禮告退。轉(zhuǎn)身的瞬間,她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殿內(nèi)角落陰影處——那里,一個負(fù)責(zé)添酒的低等雜役正垂手侍立。那是一個有著明顯大周輪廓的中年奴隸,臉上刻滿風(fēng)霜,眼神麻木。
兩人的目光在喧鬧奢華的背景中,極其短暫地交匯了一瞬。
璃的眼底沒有任何情緒。
但那個奴隸麻木的眼中,似乎有極其微弱的一點光,極快地跳動了一下,隨即又歸于死寂,仿佛從未亮起。他微微躬身的姿態(tài)更低了些許。
璃公主步出大殿,將殿內(nèi)的笙歌宴舞、樓蘭王的得意、蘇哈的淫邪目光,統(tǒng)統(tǒng)關(guān)在身后。夜風(fēng)帶著沙漠的涼意吹拂著她單薄的衣裙。
她抬起手,看著自己纖細(xì)、被保養(yǎng)得開始細(xì)膩的手指。
**璃。**
她無聲地念著。
**母親,他們給了我一個名字。**
**一個……注定要帶著他們所有人一起……粉身碎骨的名字。**
**等著看吧。**
**這琉璃的碎片,會割開多少骯臟的喉嚨?**
她望向王宮深處更黑暗的角落,那里是奴隸們蜷縮的窩棚。阿史那、小月,還有那個不知名的添酒奴隸……更多的種子,正在黑暗中等待她的澆灌。復(fù)仇的網(wǎng),隨著“璃”這個名字的賜予,正悄然張開。
時光在嚴(yán)苛的訓(xùn)誡、虛偽的逢迎和暗流涌動的布局中悄然流逝。三年,足以讓一個少女褪去最后一絲青澀,綻放出驚心動魄的美麗。樓蘭璃公主的美名,如同沙漠中隱秘的甘泉,悄然流淌出王宮的高墻,甚至飄向了遙遠(yuǎn)的大周。她的存在,成了樓蘭王在酒宴上最得意的談資,一件精心雕琢、待價而沽的稀世珍寶。
然而,虛幻的繁華如同沙丘上的城堡,經(jīng)不起鐵蹄的踐踏。
那是一個燥熱得令人窒息的午后,沙漠蒸騰的熱浪扭曲了遠(yuǎn)方的地平線。突然,低沉而富有壓迫感的號角聲如同悶雷,滾過樓蘭城的上空,瞬間撕碎了王宮虛假的寧靜。緊接著,是大地沉悶的、令人心悸的震動!如同沉睡的巨獸在翻身,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報——?。?!” 一個渾身浴血、盔甲殘破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沖上大殿,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疲憊而嘶啞變形,“王上!大周……大周鐵騎!數(shù)萬!兵臨城下!前鋒……前鋒已破第一道關(guān)隘!守將……守將戰(zhàn)死!”
死寂。
樓蘭王手中的金杯“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華麗的地毯上,瓊漿玉液潑灑開來,如同他瞬間失血的臉色。殿內(nèi)的歌舞早已停下,舞姬樂師瑟瑟發(fā)抖,大臣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驚惶。笙歌宴舞的假象被冰冷的鐵蹄踏得粉碎,露出了內(nèi)里腐朽不堪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