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風(fēng)裹挾著鐵腥氣撲面而來,像一頭生銹的巨獸在喘息。沈知微站在機括城的吊橋前,整座城在暮色中蹲伏,城墻由烏金齒輪層層嵌合而成,每一片齒牙都泛著冷硬的光。齒輪轉(zhuǎn)動時發(fā)出 “咔噠” 聲響,節(jié)奏竟與她的心跳完全同步,仿佛腳下的城池是一具巨大的金屬軀體,正在與她共享生命。
城門是兩塊巨大的銅鏡,鏡面蒙著薄霜,映出她的身影 —— 斗笠歪斜,斗篷下擺沾著幽蘭詔獄的血漬,可鏡中的影像總是慢半拍,她抬左手時,鏡中人還維持著垂手的姿態(tài),像在無聲地嘲笑她的遲來。
掌心的第五片鎮(zhèn)魂玉碎屑突然發(fā)燙,紫光隨著心跳的頻率一閃一滅,在腕間投下細碎的光斑。那光芒不像指引,更像某種催促,或是警告。沈知微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握住柳葉刀的刀柄 —— 刀脊上的熒光刻度竟跳過 “大雪” 的平穩(wěn),瘋狂地奔向 “冬至”,紫光晃得她眼花,這是她第一次感到這柄陪伴多年的驗尸刀也在慌亂,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不可控的危險。
風(fēng)穿過齒輪的縫隙,發(fā)出尖銳的呼嘯,像無數(shù)冤魂在嘶吼。她深吸一口氣,踏上吊橋的瞬間,整座城的齒輪聲驟然變急,“咔噠咔噠” 的節(jié)奏像在她太陽穴上敲鼓,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城內(nèi)沒有尋常的路,只有縱橫交錯的銅軌,軌道上覆著一層青黑色的銹,踩上去 “嘎吱” 作響。軌道兩側(cè)立著成排的木偶人,它們披著真人的皮囊,脖頸、手腕處露出黃銅關(guān)節(jié),以銅釘鉚合,轉(zhuǎn)動時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木偶的眼眶里嵌著黑曜石,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呆滯的光,卻又似有若無地透著一絲溫度,像瀕死之人最后的眼神。
沈知微每踏一步,銅軌便傳來 “嗡” 的震顫,兩側(cè)的木偶人齊刷刷側(cè)頭,動作整齊得令人毛骨悚然?!翱┲?——” 它們的脖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機械的嘆息,人皮在關(guān)節(jié)處起皺,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屬。
一股寒意順著背脊爬上后頸,沈知微強迫自己握緊刀柄,指甲掐進掌心的疼痛讓她保持清醒。她在心里默背《機括要略》里的句子:“凡齒輪之動,必有主樞?!?指尖的鎮(zhèn)魂玉微微發(fā)燙,指引著方向。她的目光越過密密麻麻的木偶,鎖定軌道盡頭那座高聳的鐘塔 —— 塔身由無數(shù)齒輪堆疊而成,頂端的銅鈴在風(fēng)中靜止,顯然是整座城的核心。
那些木偶的目光仿佛粘在她背上,讓她想起幽蘭詔獄里那些無臉尸。它們或許也曾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卻成了齒輪城的一部分,被剝奪了靈魂,只留下一具會動的空殼。沈知微加快腳步,木偶人轉(zhuǎn)動的 “咯吱” 聲越來越急,像在抗議她的闖入。
鐘塔內(nèi)部是一座倒置的心室。巨大的銅心臟懸在半空,由無數(shù)細如發(fā)絲的銅線牽引,每一次收縮都發(fā)出 “咚” 的悶響,帶動整座城的齒輪同步轉(zhuǎn)動。銅心臟表面布滿細密的紋路,像某種血管,里面流淌著泛著紫光的液體,隨著收縮節(jié)奏起伏。
心室壁上嵌著第六片鎮(zhèn)魂玉碎屑,此刻正發(fā)出妖冶的紫光,與銅心臟的跳動完美同步,像一顆真正的、活的心臟在泵動血液。沈知微仰頭望去,銅心臟的陰影將她完全籠罩,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那機械的搏動漸漸同頻,血液在耳膜里轟鳴,像有無數(shù)條銅線纏上了她的血管。
一種強烈的 “被窺視” 感攫住了她。她猛地低頭,卻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赡歉杏X并未消失,反而愈發(fā)清晰,仿佛銅心臟里藏著另一雙眼睛,正透過她的胸腔,一寸寸打量她的靈魂,評估她是否夠格成為齒輪城的新零件。
刀脊的刻度在 “冬至” 邊緣瘋狂跳動,紫光映得她瞳孔發(fā)顫。她第一次對自己的專業(yè)產(chǎn)生懷疑 —— 驗尸刀能剖開尸體的胸膛,卻剖不開這顆由齒輪構(gòu)成的心臟,更看不清里面藏著的惡意。
銅心臟下方立著一個人。司空鏡穿著銀灰色的長衫,衣擺上繡滿微型齒輪,那些齒輪竟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轉(zhuǎn)動,發(fā)出 “沙沙” 的輕響。
最詭異的是他的臉 —— 左半邊是正常的人臉,膚色蒼白,唇線鋒利;右半邊卻是光滑的銅面,沒有五官,只有一片冰冷的金屬光澤,映出沈知微的倒影??赡堑褂氨慌で媚吧?,斗笠下的臉模糊不清,像被揉皺的紙。
“沈姑娘?!?司空鏡開口,聲音像兩排齒輪在咬合,干澀而精準(zhǔn),“你的臉很適合做第十九號人偶。”
他抬手,指尖輕輕撥動一根牽引銅心臟的銅線?!斑?!” 銅心臟猛地收縮,紫光驟然變亮,整座城隨之震顫,齒輪轉(zhuǎn)動聲急促得像萬軍齊踏,沈知微的胸腔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仿佛自己的心臟被狠狠攥住。
她的指尖瞬間冰冷。這不是錯覺 —— 只要司空鏡再撥動一次銅線,她的心跳就會徹底與銅心臟同步,直至被這機械的節(jié)奏拖垮、停跳??謶窒癖涞凝X輪鉆進骨髓,她終于明白,這座城不是用銅鐵建造的,是用無數(shù)人的心跳和靈魂澆筑的。
司空鏡的銅面反射著紫光,映出他嘴角的笑意?!澳憧?,” 他又撥動一根銅線,銅心臟的搏動更加劇烈,“你的恐懼讓齒輪轉(zhuǎn)得更快了?!?/p>
沈知微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抽出柳葉刀。刀脊的刻度已跳到 “冬至”,紫光暴涌,幾乎要從刀身溢出來,映得她眼底一片幽冥。她抬手,刀尖劃破自己的指腹,血珠順著刀刃滾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的命,只能由我自己控?!?她的聲音在齒輪聲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血腥味的決絕。
血珠落在銅心臟上的瞬間,“嗤” 的一聲冒起白煙。那片被血沾染的齒輪迅速銹蝕,紫黑色的銹跡像藤蔓般蔓延,銅心臟的搏動出現(xiàn)了一絲紊亂。
司空鏡的銅面第一次出現(xiàn)裂痕,像被利刃劃過的鏡面?!澳憔垢摇?/p>
“我不僅敢,” 沈知微握緊刀,指腹的血不斷滴落,“還要拆了你的鬼城。” 憤怒壓過了恐懼,她想起那些木偶人空洞的眼眶,想起幽蘭詔獄里被剝?nèi)サ哪槪@些都不是冰冷的機械,是被碾碎的生命。
銹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銅心臟發(fā)出垂死的 “咔噠” 聲,紫光忽明忽暗。司空鏡的銅面裂開一道細紋,里面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像在流血。
沈知微趁機躍起,柳葉刀的刀背重重擊在銅心臟上!“當(dāng) ——” 金屬撞擊聲震耳欲聾,第六片鎮(zhèn)魂玉碎屑從心室壁上脫落,在空中劃過一道紫線,落入她掌心。
“不 ——” 司空鏡的嘶吼被齒輪崩裂的巨響淹沒。整座機括城開始崩塌:城墻的烏金齒輪紛紛脫落,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轟鳴;銅軌扭曲成怪異的形狀,像被揉皺的紙條;木偶人失去動力,紛紛跪倒,關(guān)節(jié)斷裂的 “咔嚓” 聲此起彼伏,像一場無聲的殉葬。
沈知微站在搖晃的地面上,看著那些木偶人倒下時,黑曜石眼眶里最后一點光熄滅。崩塌聲中,她聽見自己的心跳重新歸于平穩(wěn),像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卻又清楚地知道,這場噩夢只是換了個名字 —— 從齒輪城變成了幽都。
夕陽從坍塌的墻洞照進來,給銹蝕的銅心臟鍍上一層慘淡的金紅。沈知微立于廢墟之巔,掌心的六片鎮(zhèn)魂玉碎屑終于合一,紫光凝成一道半寸高的石門,門縫里透出的紅光比任何時候都要濃烈。
她抬眸,看見蕭庭霄立于斷墻之外,聽雪劍的劍尖挑著一枚銅齒輪。齒輪背面的 “冬至,幽都開門” 在夕陽下清晰可見,與她掌心石門的紋路完全吻合。
沈知微忽然笑了,帶著一絲釋然。這一路她以為是自己在追逐真相,從將軍府的血棺到南疆的血池,從西域尸城到幽蘭詔獄,再到這座齒輪城 —— 原來不是她在追,是真相一直在等她,等她集齊所有碎片,等她有勇氣推開那扇門。
廢墟之上,銅心臟最后一次跳動,發(fā)出微弱的 “咔噠” 聲,隨后徹底沉寂。沈知微低頭,柳葉刀刀脊上的刻度從 “冬至” 緩緩歸零,紫光斂去,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歸零,不是結(jié)束。
她將完整的鎮(zhèn)魂玉按在掌心,石門緩緩開啟。遠處傳來隱約的齒輪聲,卻不再刺耳,反而與她的心跳形成一種奇異的共鳴。沈知微知道,幽都的大門后,還有更多的齒輪在轉(zhuǎn)動,更多的真相在等待,但這一次,她的心跳不會再被任何機械掌控。
風(fēng)穿過廢墟,帶著鐵銹和血腥的氣息,卻吹不散她眼底的堅定。新的起點,從心跳與真相同頻的這一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