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開年，仿佛被命運蘸了濃墨，在幾個人的生命里落下重重一筆。一月的江州省寒意未消，吳風市副市長李建國的辦公室里卻暖意涌動——省委一紙調(diào)令，將這位在吳風工業(yè)園區(qū)建設中屢創(chuàng)佳績的實干派，推上了江陵市代市長的新崗位。消息傳開時，吳風市的同僚們既惋惜又服氣，都道他是帶著一身實績奔赴更廣闊的天地。
三月末的陽光已帶著融融暖意，李悅捏著那張印著“北京大學研究生院”字樣的錄取通知書，指尖幾乎要將紙面攥出褶皺。紅色的?；赵诠饩€下泛著沉靜的光澤，像一枚勛章，映得她眼底的笑意格外明亮。電話那頭，程文的聲音里滿是真切的雀躍：“丫頭，真行！”
“大叔你也不賴啊，”李悅的聲音帶著少女特有的輕快，“清華大學金融學研究生，說出去多威風?！甭犕怖飩鱽沓涛牡偷偷男β?，那笑聲穿過電話線，像春日里的風，輕輕拂過心頭。彼時兩人都覺得，未來就像鋪展開的畫卷，滿是值得期待的色彩。
四月的好消息接踵而至。陳若素先是接到了江陵市一中的任命通知，升任政教處副主任，緊接著又收到市教育局的推薦函——她將前往香港城市大學，參加為期三個月的教育心理學培訓。消息傳到北京時，程文第一時間告訴了李悅，電話里李悅笑著打趣：“若素姐這是要往學者方向發(fā)展了，真厲害?！蹦菚r的程文不知道的是：江陵市市政府辦公室徐文生秘書在前天就告知了她。
整個四月，李悅和程文都泡在對未來的憧憬里。程文忙著處理原單位的交接事宜，準備入學；李悅則一邊整理本科畢業(yè)論文，一邊暢想著北大燕園的景致。他們偶爾會在電話里規(guī)劃著開學后的生活，說著要趁周末一起去逛未名湖、爬長城，渾然不覺一場無形的風暴，正在城市的角落悄然醞釀。
五月的北京，空氣里開始彌漫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新聞里播報的數(shù)字像瘋長的藤蔓，一天天纏繞得人喘不過氣。起初只是零星的病例通報，后來便成了每日攀升的新增數(shù)據(jù)，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像毒蛇，纏得人心頭發(fā)緊。玉泉醫(yī)院——這個李悅工作的地方，一夜之間成了風暴的中心。發(fā)熱門診前排起長龍，醫(yī)護人員穿著厚重的防護服連軸轉(zhuǎn)，不斷有“醫(yī)護人員感染”的消息傳出，讓人揪心又恐慌。
那天傍晚，程文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清華大學的集體宿舍。剛放下包，手機就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李悅的名字。他隨手接起，語氣里帶著累極了的松弛：“喂，丫頭，今天忙完了？”
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卻異常平靜，平靜得讓程文心頭一緊：“大叔，我報名去醫(yī)院發(fā)熱門診支援了?！?/p>
程文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瞬間清醒過來。“你說什么？”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為震驚而微微發(fā)顫，“你又不是臨床醫(yī)生！湊什么熱鬧？那地方現(xiàn)在多危險，你沒必要去！”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瘋狂撞擊，那份遠超普通朋友界限的擔憂，像電流一樣穿透電波。
“可我是共產(chǎn)黨員啊?！崩類偟穆曇粢琅f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現(xiàn)在醫(yī)院里人手那么缺，我學過基礎(chǔ)護理，能幫上忙的?！?/p>
程文張了張嘴，想再說些什么，卻被喉嚨里的哽咽堵住。他知道李悅的性子，看似溫和，骨子里卻有股執(zhí)拗的韌勁。最終，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嘶啞的叮囑：“丫頭，千萬……保護好自己！”
接下來的日子，李悅的消息成了程文最大的牽掛。有時是深夜發(fā)來的短信，說防護服勒得臉頰生疼，卸下來時全是紅痕；有時是匆匆?guī)拙涞碾娫挘尘耙衾餄M是嘈雜的腳步聲和儀器的滴答聲，她說已經(jīng)十幾個小時沒喝水沒吃飯，腿都站麻了；偶爾，她也會提起身邊倒下的同事，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傷感。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程文心上。
十天后，意外還是來了。
深夜的集體宿舍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救護車鳴笛聲，在寂靜里顯得格外刺耳。程文的手機突然瘋狂震動起來，屏幕上跳躍的“李市長”三個字，讓他心臟猛地一縮。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接起：“李市長？”
電話那頭，李建國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夾雜著沉重的喘息：“小程……是孫明遠院長剛跟我說的……悅悅她……病情惡化了……”“高燒不退，肺部陰影擴大得厲害，已經(jīng)出現(xiàn)‘白肺’了，血氧飽和度一直在降……孫院長說……情況非常危重，讓我們……有心理準備?！?/p>
“心理準備……”程文喃喃重復著這四個字，巨大的恐懼像冰水一樣從頭頂澆下，瞬間浸透四肢百骸。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閃過李悅的樣子：初見時她抱著書本在校園里笑靨如花，討論問題時她蹙著眉認真思考，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她眼里閃爍的光……那個堅韌又溫煦的姑娘，難道就要這樣消失了？而他，困在這座被疫情籠罩的城市里，什么都做不了？
“不！不能！”一聲嘶吼沖破喉嚨，程文猛地站起來，像困在籠子里的野獸一樣在狹小的宿舍里踱步。絕望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勒住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他抓起手機，手指抖得幾乎按不準號碼，瘋狂地撥打著所有能想到的關(guān)系——同學、老師、以前工作時認識的朋友……回應他的，只有一遍遍冰冷的忙音，或是電話那頭無奈的嘆息：“現(xiàn)在北京的情況你也知道，實在沒辦法……”
他頹然地靠在窗邊，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冰涼的觸感卻驅(qū)不散心里的灼痛。淚水無聲地滑落，砸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一片模糊的光影。就在這時，一個名字像閃電般劃過腦?！R克！那個在亞開行工作時認識的英國同事！他妻子蘇珊，是香港瑪麗醫(yī)院的資深護士長！
一絲微弱的希望，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火星。程文幾乎是撲到桌前，顫抖著撥通了馬克的越洋電話。電話接通的瞬間，他積攢的恐懼和絕望徹底爆發(fā)，語言在情緒的洪流中變得混亂破碎：“馬克……求你……幫幫我……李悅……她快不行了……需要干擾素……任何代價……我都愿意……”他語無倫次地說著，中英文混雜在一起，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馬克沉默了片刻，電話那頭能聽到他輕輕的嘆息，顯然是被程文的絕望震撼了。“程，”他的聲音沉穩(wěn)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我明白了。我現(xiàn)在就聯(lián)系蘇珊，盡力而為。等我消息?！?/p>
接下來的十多個小時，對程文來說如同煉獄。他寸步不離地守在電話旁，不吃不喝，雙眼因為焦慮和缺覺而布滿血絲，赤紅得嚇人。每一次手機震動，都讓他的心臟驟然停跳，隨即又瘋狂擂動，直到看清來電顯示不是馬克，才在巨大的失落中癱軟下去。宿舍里的日光燈管發(fā)出嗡嗡的輕響，在他聽來卻像催命的鼓點，敲得人神經(jīng)緊繃。
終于，在天快亮時，電話響了。程文幾乎是憑著本能抓起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馬克？”
“程！”馬克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疲憊，卻透著一股振奮，“弄到了！6支干擾素！蘇珊說這是目前最有希望的藥物！但是……”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凝重起來，“藥必須低溫保存，而且北京現(xiàn)在封城，航班幾乎都停了，怎么送進去？”
藥有了！可怎么送？！巨大的狂喜像潮水般涌來，卻又在瞬間被更深的絕望淹沒。程文握著電話，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沿，腦子里一片混亂。北京現(xiàn)在就像一座被銅墻鐵壁圍起來的孤城，任何通道都被嚴格管控……等等！香港！他猛地想起什么，心臟驟然加速——若素！若素還在香港培訓！
他幾乎是顫抖著撥通了陳若素的電話，將情況用最簡潔的語言說了一遍。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陳若素眼前閃過李悅寄給女兒的那只毛絨小熊。她閉上眼，再睜開時聲音斬釘截鐵：“我去?！?/p>
程文愣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陳若素的潔癖有多嚴重，也知道她素來謹慎，可此刻，她的聲音里沒有絲毫猶豫。
“若素，這太危險了……”
“別說了，”陳若素打斷他，語氣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時間不多了。你告訴我具體怎么對接?！?/p>
電話掛斷后，陳若素立刻行動起來。她從香港城市大學的宿舍里找出最小的背包，將護照、港澳通行證、少量現(xiàn)金和消毒濕巾一一裝進去。然后去校門口藥店買了兩個冷鏈箱。天還沒亮，夜色像濃稠的墨，纖細的身影轉(zhuǎn)身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中。
半小時后，在香港瑪麗醫(yī)院附近的約定地點，陳若素見到了焦急等候的蘇珊。馬克的妻子穿著一身干練的風衣，手里緊緊抱著一個保溫袋。沒有多余的寒暄，蘇珊迅速打開保溫袋，將6支冒著絲絲寒氣的干擾素小心地放進陳若素帶來的冷鏈箱里，又塞給她一大包N95口罩和幾瓶強力消毒噴霧?！斑@些你一定用得上?！彼昧肀Я艘幌玛惾羲?，藍眼睛里滿是敬佩和擔憂，“上帝保佑你，也保佑那個姑娘。一路平安！”
陳若素點點頭，握緊了懷里的冷鏈箱，轉(zhuǎn)身匆匆趕往駐港部隊軍用機場。真正的生死考驗，從這一刻才正式開始——她要帶著這箱救命藥，闖入已經(jīng)封城的北京。
在這之前，程文硬著頭皮懇請了他一向敬畏的李司長，李司長聽了，只深沉地說了一句：“不能讓為眾人抱薪者，凍斃于風雪?！碑敿磩佑孟愀鄯矫娴娜嗣}，幾經(jīng)周折，對方終于被這份跨越千里的急切打動，協(xié)調(diào)到一個極其特殊的名額：一架從駐港部隊軍用機場起飛、運送緊急醫(yī)療物資的伊爾-76運輸機，能給她留一個位置。這是目前能進入北京最快的途徑，也是唯一的希望。
在駐港部隊徐少校的協(xié)助下，陳若素輾轉(zhuǎn)來到機場。當那架龐大的伊爾-76運輸機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才真切感受到此行的沉重。登上飛機，艙內(nèi)的景象與民航天差地別：沒有舒適的座椅，只有冰冷的金屬地板和固定物資的網(wǎng)兜，引擎啟動時的轟鳴震得耳膜發(fā)疼。陳若素和其他幾個肩負特殊使命的人擠在地板上，她將裝著干擾素的冷鏈箱緊緊抱在懷里，用雙臂和身體形成一個堅固的保護圈。箱體透過衣物傳來冰涼的觸感，像抱著一顆微弱卻頑強跳動的心臟，容不得半點閃失。
飛行過程是一場煉獄般的煎熬。
? 飛機遇到氣流時劇烈顛簸，五臟六腑都像要被甩出來，陳若素卻死死咬著牙，將冷鏈箱抱得更緊，哪怕手臂被勒得發(fā)麻，也絲毫不敢松懈。
? 引擎的轟鳴持續(xù)沖擊著耳膜，像是有無數(shù)根針在同時扎刺，她只能緊緊閉著眼，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穩(wěn)住，一定要穩(wěn)住。
? 機艙內(nèi)的溫度忽高忽低，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下意識地摸一摸冷鏈箱的溫度，生怕里面的藥劑因為溫度變化而失效——那可是李悅的命啊。
? 舷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偶爾能看到下方城市的燈火，稀疏得像瀕死的星辰。她想起江陵家里溫暖的燈光，想起程文在電話里嘶啞焦灼的聲音，想起那個讓許多人牽掛的李悅……恐懼、疲憊、使命感，還有一種穿越烽火的奇異平靜，在她心里交織。手腕上的玉鐲在顛簸中不斷硌著皮膚，帶來陣陣刺痛，她卻渾然不覺。
不知過了多久，飛機終于開始降落。當伊爾-76沖破沉沉夜幕，降落在北京南苑機場時，陳若素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僵硬，幾乎站不起來。停機坪上，刺眼的燈光照亮了整個夜空，穿著厚重防護服的疾控人員和救護車早已嚴陣以待。
“藥！在這里！”有人喊道。
工作人員迅速跑過來，動作專業(yè)而急切，幾乎是“奪”過她懷里的冷鏈箱——那動作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小心翼翼地將箱子放入專用的恒溫轉(zhuǎn)運設備。救護車的警笛瞬間撕裂夜空，紅藍交替的燈光劃破黑暗，載著這箱跨越千里的希望，疾馳向玉泉醫(yī)院的方向。
陳若素站在原地，看著救護車消失在夜色里，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懈下來，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她望著北京沉沉的夜空，嘴里喃喃著：“藥……送到了……”
藥，如同久旱后的甘霖，在最后一刻注入了李悅瀕臨崩潰的身體。
接下來，好消息接踵而至：李悅的體溫開始下降，血氧飽和度逐漸回升，肺部的炎癥也在慢慢吸收……醫(yī)生說，干擾素起作用了！她挺過來了！脫離危險期了！
當程文把這個消息通過電話告訴李建國時，這位一向沉穩(wěn)的代市長，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隔著千里的距離，那份失而復得的喜悅和后怕，幾乎要將人淹沒。
北京城依舊在封控中沉默，街道上空空蕩蕩，只有偶爾駛過的救護車提醒著人們這場危機尚未結(jié)束。但那6支跨越烽火連城而來的藥劑，不僅救回了一條年輕的生命，更像一道無形的橋梁，將李悅、程文、陳若素三個原本軌跡各異的靈魂，緊緊連在了一起。
未來像解封后依舊布滿陰霾的天空，沉重而莫測。但千里之外的江陵，五月的石榴花正開得熱烈，火紅的花瓣迎著風輕輕搖曳，仿佛在訴說著生命的堅韌與希望。
多年之后李悅回憶當時的情景，依然動情道：“真正的烽火不在連城，而在人類用肋骨作薪柴時，依然能點燃希望祭壇的那束心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