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漫過演武場的青石板,林硯的劍尖已經(jīng)挑落了第三片柳葉。
流光劍的銀鋒在晨霧里劃出細(xì)亮的弧線,帶起的露珠像碎鉆般灑落在地。他收劍時指尖微顫,不是累的 —— 自從悟透守護(hù)劍意,每次揮劍都像有股暖流順著經(jīng)脈游走,丹田處暖烘烘的,像老鄭鐵匠鋪里總燒著的炭爐。
“手腕穩(wěn)多了?!?趙師兄背著手站在木人樁旁,灰袍下擺沾著些草屑,“但小比時對手不會像木樁子一樣不動 —— 今天練拆招?!?/p>
林硯握緊劍柄。劍鞘上老鄭修補(bǔ)的鐵痕在晨光里泛著暗啞的光,這道被內(nèi)門弟子嘲笑 “玷污靈劍” 的補(bǔ)丁,如今卻成了他最安心的依托。就像老鄭說的 “自家打的鐵,再丑也順手”,兵器這東西,終究要合手才好用。
趙師兄突然揮劍刺來。
木劍帶起的風(fēng)聲擦著林硯耳畔掠過,他幾乎是本能地側(cè)身,流光劍在鞘里發(fā)出輕鳴,像在提醒他該出鞘了?!坝涀∵@種感覺?!?趙師兄的劍停在他喉前寸許,木刃上的毛刺蹭得皮膚發(fā)癢,“對手的劍不會等你想清楚再動?!?/p>
林硯的后背已經(jīng)沁出冷汗。剛才那一瞬間,他仿佛又看見山匪揮刀砍向老鄭,刀鋒的寒光和此刻木劍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指尖猛地發(fā)力,流光劍 “噌” 地出鞘,銀鋒貼著木劍滑過,帶起的氣流掀動了趙師兄額前的碎發(fā)。
“好!” 趙師兄眼底閃過驚喜,手腕翻轉(zhuǎn)間已撤回木劍,“這才是該有的反應(yīng) —— 劍意要融在骨子里,不是掛在嘴邊?!?/p>
日頭爬到東南角的鐘樓時,演武場的弟子漸漸多了起來。有人抱著劍譜蹲在石階上偷看,也有人故意把木劍敲得 “哐當(dāng)” 響,像在示威。林硯把流光劍歸鞘時,瞥見人群里的李師兄 —— 他正和幾個內(nèi)門弟子說著什么,目光掃過來時帶著冰碴子。
“別理他們?!?趙師兄用絨布擦拭著木劍上的汗?jié)n,“內(nèi)門弟子總覺得外門都是草芥,忘了自己當(dāng)年也在泥里滾過?!?他突然把木劍塞給林硯,“用這個跟我拆三十招 —— 記住,把我當(dāng)成李師兄。”
林硯的指尖攥得發(fā)白。木劍的紋理硌著掌心的老繭,他想起王胖子說的,李師兄最擅長 “回風(fēng)劍”,劍招刁鉆得像山里的毒蛇?!八麜谜鎰??”
“小比禁用真劍,用木劍點到為止?!?趙師兄的木劍在青石板上劃出半圈,“但他要是想陰你,有的是法子 —— 比如故意震傷你的手腕?!?/p>
木劍相擊的脆響在演武場回蕩。林硯起初總跟不上趙師兄的速度,肩頭被木劍敲得發(fā)麻,像被老鄭的鐵鉗夾了似的。但每當(dāng)李師兄的冷笑在腦海里浮現(xiàn),丹田的暖流就會涌得更急,手腕轉(zhuǎn)動間竟?jié)u漸跟上了節(jié)奏。
“對,就這樣轉(zhuǎn)腰?!?趙師兄的木劍突然變招,直刺他心口,“記住,防守時也要想著反擊 —— 就像打鐵,既要按住鐵坯,也要掄得動錘子?!?/p>
林硯猛地側(cè)身,木劍貼著腰側(cè)掠過,帶起的風(fēng)掀動了他的衣擺。他順勢旋身反擊,劍尖擦過趙師兄的袖口,挑落了片沾著晨露的布屑 —— 這是他第一次在拆招時占到便宜。
趙師兄收劍時眼里的笑意藏不?。骸霸倬毷?,未必會輸給李師兄?!?/p>
去飯?zhí)玫穆飞?,流光劍在鞘里輕輕震顫。林硯摸著劍鞘上的鐵痕,突然想起老鄭教他打鐵時說的 “要順著鐵的性子來”,練劍大概也一樣,得順著劍意的流動,不能硬來。
王胖子抱著個食盒等在銀杏樹下,算珠在盒蓋上擺成了 “勝” 字?!敖o你留了醬肘子!” 他掀開盒蓋時油香四溢,“昨天去庫房算賬,看見廚房燉了兩鍋,特意給你搶了塊帶筋的?!?/p>
林硯咬了口肘子,軟糯的筋肉在齒間化開。他想起老鄭總把肘子最肥的部分給他,自己啃骨頭時總說 “骨頭香”?!巴鯉熜?,你見過李師兄練劍嗎?”
“何止見過?!?王胖子用筷子戳著肘子,“去年外門小比,他一劍就把對手的木劍劈成了兩半 —— 說是點到為止,其實下手狠著呢?!?他突然壓低聲音,“我聽庫房的師兄說,他偷偷給木劍淬過硬木汁,比普通木劍結(jié)實三倍?!?/p>
林硯的指尖在劍鞘上頓了頓。晨光透過銀杏葉的縫隙落在鐵痕上,像老鄭補(bǔ)鍋時敲出的星火?!按氵^汁的木劍,算違規(guī)嗎?”
“規(guī)矩里沒說不行?!?王胖子嘬著筷子頭,“就像做生意,鉆空子不算壞,只要不犯法。” 他突然拍了拍林硯的肩膀,“但你有流光劍的劍意,怕他干啥?”
正說著,蘇珩提著竹籃從丹堂方向走來。淺藍(lán)道袍的袖口沾著些藥渣,竹籃里的瓷瓶叮當(dāng)作響?!拔覄?cè)サし拷o你拿了‘護(hù)腕膏’。” 他把個青釉瓷瓶塞進(jìn)林硯手里,“抹在手腕上能防震傷 —— 李師兄的‘回風(fēng)劍’最傷手腕。”
瓷瓶的釉色在晨光里泛著潤光,像老鄭用來盛淬火水的瓦罐。林硯拔開塞子,一股清涼的草藥香漫出來,混著肘子的油香竟不沖突?!澳阍趺粗牢倚枰@個?”
“王師兄昨天去丹堂問過。” 蘇珩的耳尖有點紅,轉(zhuǎn)身從竹籃里拿出個紙包,“這是新采的‘醒神草’,練劍累了就聞聞 —— 比清心丹管用?!?/p>
紙包里的干草碎綠得發(fā)亮,湊近時像咬了口薄荷,提神得很。林硯突然覺得,流云宗像個大鐵匠鋪,有人像趙師兄那樣當(dāng)他的鐵砧,有人像王胖子那樣做他的炭火,還有人像蘇珩那樣當(dāng)他的淬火水 —— 老鄭說過 “好鐵要經(jīng)好火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下午的藏經(jīng)閣格外安靜。
林硯踮腳夠到最高層的《流云劍譜詳解》,書頁邊緣已經(jīng)被翻得發(fā)卷,夾著的書簽是片干枯的蘭葉。他坐在窗邊的木椅上,指尖劃過 “回風(fēng)劍” 的圖譜 —— 李師兄的劍招果然刁鉆,轉(zhuǎn)折處都藏著變招,像老鄭說的 “鉤子鐵”,專勾對手的破綻。
“看懂了?” 白長老不知何時拄著拐杖站在身后,白須上沾著些墨漬,“回風(fēng)劍的精髓在‘旋’,但旋得太急,就會露重心。”
林硯慌忙起身行禮。長老杖頭的玉珠在陽光下閃著光,像悟劍崖的靈楓葉脈。“弟子覺得,這劍招太追求速度,反而不穩(wěn)。”
“哦?” 白長老挑了挑眉,“說說看?!?/p>
“就像打鐵時掄大錘?!?林硯指著圖譜上的旋身動作,“要是只顧著掄得快,錘頭就會晃 —— 得有沉勁拖著,才能砸得準(zhǔn)。” 他突然想起悟劍崖的劍痕,“玄塵子前輩的劍招,大概不會這么急?!?/p>
白長老突然笑了,拐杖在地上輕輕一頓:“玄塵子前輩年輕時,比李師兄還急?!?他從袖中摸出本泛黃的手札,“這是他二十五歲時寫的,你看看。”
手札的紙頁脆得像枯葉,上面的字跡卻很有力,筆畫間帶著飛白。林硯翻到中間,看見行用朱砂寫的批注:“劍如流水,堵則潰,疏則暢 —— 今日悟透,急則失根?!?/p>
“他也是吃了急的虧,才悟透這個道理?!?白長老的拐杖點了點批注,“當(dāng)年他和人比劍,就是輸在太想贏 —— 后來在悟劍崖枯坐七天,才明白劍意要沉,像深潭里的水,看著不動,底下卻有暗流?!?/p>
林硯摸著那行朱砂字,指尖能感受到紙頁凹凸的紋路。原來再厲害的劍修,也有過像他這樣的迷茫 —— 就像老鄭打的鐵,再鋒利也得經(jīng)過反復(fù)鍛打,沒有誰天生就是好劍。
傍晚去悟劍崖時,林硯特意帶了那本手札。
新刻的劍痕在暮色里泛著淺白,像剛愈合的傷口。他把流光劍靠在痕邊,劍身的銀光和石痕的青灰交融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和諧。秦老道蹲在崖邊,正用布擦拭著那道百年劍痕,動作輕得像在給老友擦臉。
“老伙計,終于有人陪你了?!?老人對著劍痕喃喃自語,木杖頭的龍眼珠在暮色里閃著光,“當(dāng)年你看著玄塵子那小子急得跳腳,是不是也像我現(xiàn)在這樣笑?”
林硯翻開手札,夕陽的金光落在朱砂批注上,像落了層熔金?!扒乩?,玄塵子前輩當(dāng)年輸?shù)哪菆霰葎Γ瑢κ钟玫氖鞘裁磩φ???/p>
“也是回風(fēng)劍。” 秦老道的布停在劍痕最深處,“和李師兄的師父是同門 —— 那家人練劍,總想著走捷徑?!?他突然笑了,“但捷徑走多了,根基就虛了,你看現(xiàn)在流云宗的高手,哪個不是一步一步練上來的?”
山風(fēng)卷著靈楓的葉子掠過崖壁,新老兩道劍痕在風(fēng)中輕輕共鳴。林硯突然明白趙師兄為什么總讓他練基礎(chǔ) —— 真正的劍意不是花架子,是像老鄭打鐵那樣,一錘一錘砸出來的實勁。
他拔出流光劍,銀鋒在夕陽里泛著暖光。這次沒有刻意模仿誰,只是憑著丹田的暖流自然揮出 —— 劍尖劃過空氣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沉穩(wěn)的力道,像老鄭最后那次鍛打鐵坯,看著慢,落錘時卻震得整個鐵匠鋪都在顫。
劍風(fēng)掠過崖壁的瞬間,新刻的劍痕旁竟落下層細(xì)粉,像被氣流磨掉的石屑。秦老道猛地站起來,木杖 “哐當(dāng)” 砸在地上:“成了!這才是‘沉水劍意’—— 看著柔,其實能斷鐵!”
林硯收劍時,看見劍脊上沾著片靈楓。葉片的脈絡(luò)在劍光里看得格外清,像老鄭畫在鐵板上的劍骨圖譜。他想起白長老說的 “劍如流水”,原來真正的強(qiáng)不是急流奔涌,是深潭不動聲色的暗流。
下山時,演武場的方向傳來木劍相擊的脆響。林硯知道那是李師兄在練劍 —— 聲音又急又快,像沒上油的鐵軸在轉(zhuǎn)。他握緊了手里的流光劍,突然不那么怕月底的小比了。
月光爬上外門的屋檐時,林硯把玄塵子的手札壓在枕頭下。窗外的蘭草在夜風(fēng)里輕輕搖晃,葉片上的露珠偶爾滴落,像老鄭在遠(yuǎn)處敲著鐵砧。他摸出蘇珩給的醒神草,清涼的氣息漫過鼻尖時,突然想起老鄭總說 “該睡時睡,該醒時醒”。
明天還要早起練劍。
晨光漫進(jìn)窗欞時,林硯的劍穗剛好掃過第三十個木人樁的樁頂。流光劍的銀鋒在朝陽里泛著淡金,像老鄭淬火時鐵坯表面的光澤。趙師兄站在演武場中央,手里的木劍突然指向天際:“今天練‘流云第三式’—— 驚鴻?!?/p>
木劍破空的聲音像雁鳴掠過。林硯盯著趙師兄旋身時揚(yáng)起的灰袍,突然想起悟劍崖的劍痕,想起玄塵子手札里的批注 —— 原來所有的劍招到最后,都要回歸本心。
他的劍尖跟著抬起,晨光順著銀鋒流淌,像有條光河在劍身上游走。這一次沒有刻意模仿誰,只是想著老鄭的鐵砧,想著悟劍崖的靈楓,想著所有需要守護(hù)的東西 —— 手腕轉(zhuǎn)動間,流光劍竟自己劃出了道圓滿的弧線,帶起的氣流卷著滿地柳葉,像場金色的雨。
趙師兄收劍時呆立半晌,突然放聲大笑:“好個林硯!這才是真正的流光劍意!”
遠(yuǎn)處的鐘樓傳來晨鐘,“咚 —— 咚 —— 咚 ——” 三響過后,整個流云宗都醒了。林硯望著山門方向飄動的云氣,突然覺得月底的小比不重要了 —— 重要的是他終于明白,劍不是用來比輸贏的,是用來護(hù)著自己想護(hù)的一切,像老鄭護(hù)著他那樣。
流光劍在鞘里輕輕鳴著,像在應(yīng)和他的心意。林硯握緊劍柄,走向演武場深處 —— 那里有他的鐵砧,他的炭火,他的淬火水,有所有讓他從塊頑鐵,慢慢開始變成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