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見了那棵柏樹。它站在老家門前的小土坡上,
粗糙的樹皮上刻著我八歲時用小刀劃下的歪歪扭扭的"周明"兩個字。夢里,
我總能看到母親站在樹下向我招手,她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裙子,
笑容比夏日的陽光還要溫暖。"明明,回家吃飯了!"我猛地睜開眼睛,
天花板上的裂縫在昏暗的晨光中清晰可見。三十五歲的單身公寓,三十五歲的孤獨生活。
手機顯示凌晨四點十八分,我又一次在黎明前醒來,被那個反復出現(xiàn)的夢驚醒。我翻身起床,
拉開窗簾。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但那些光點無法驅散我心中的陰霾。自從公司裁員后,
我已經(jīng)失業(yè)三個月了。投出的簡歷石沉大海,積蓄在一點點減少,
生活的壓力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我的咽喉。我給自己倒了杯冷水,冰涼的水滑過喉嚨,
卻澆不滅胸口的燥熱。八歲那年的記憶像老電影的片段,
一幀一幀在我腦海中閃回——父親醉醺醺地砸碎酒瓶,母親躲在廚房無聲地哭泣,
還有那個雨天,母親拖著行李箱離開的背影。"為什么總是夢到這些?"我喃喃自語,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痕——十五歲那年,父親又一次醉酒后,
我用碎玻璃劃下的痕跡。窗外開始下雨,雨滴敲打著玻璃,像極了那個離別的日子。
我鬼使神差地穿上外套,拿起傘,走進了雨中。城市的河流在雨中泛著微光,我站在橋上,
看著渾濁的河水奔流不息。三十五年的人生,失敗的婚姻,失業(yè)的打擊,
無人關心的孤獨...一切都顯得那么無望。"救命!救...救我!
"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橋下,一個白發(fā)老人正在河水中掙扎。我?guī)缀鯖]有思考,
扔下雨傘就跳了下去。冰涼的河水瞬間包圍了我,我奮力游向老人。他的白發(fā)在水中散開,
像一團白色的水草。我抓住他的手臂,用盡全力向岸邊游去。老人出奇地輕,
我?guī)缀鯖]費什么力氣就把他推上了岸邊的石階。"你沒事吧?"我氣喘吁吁地問。
老人睜開眼睛,那是一雙我無比熟悉的眼睛——眼尾有著和我一模一樣的細紋。他看著我,
突然露出一個奇怪的微笑。"回去吧,孩子。"他說,聲音低沉而沙啞,"回到柏樹下。
"我還來不及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一股暗流突然拽住了我的腿。我掙扎著,
卻敵不過水流的力氣。河水灌入我的口鼻,黑暗逐漸吞噬了我的意識。最后一刻,
我看到老人站在岸上,靜靜地注視著我,他的身影在雨中漸漸模糊。"明明!起床了!
太陽都曬屁股了!"我猛地睜開眼睛,刺眼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不是我的公寓,
不是城市的雨天。木質的房梁,貼著卡通貼紙的墻壁,
還有床頭那只掉了耳朵的布熊——這是我八歲時的房間。我顫抖著抬起手,
看到的是孩童般細小的手指。墻上掛著的日歷顯示:1998年7月15日。"明明,
再不起來早飯就涼了!"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煎蛋的滋滋聲。我掐了掐自己的臉,
疼痛感真實得可怕。這不是夢,我真的回到了1998年,回到了八歲時的身體里。
我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跑到穿衣鏡前。
鏡中的男孩有著亂糟糟的短發(fā)和因為驚訝而瞪大的眼睛——那是童年的我。
"這不可能..."我喃喃自語,但廚房飄來的香味,窗外熟悉的蟬鳴,
還有院子里父親劈柴的聲音,都在告訴我這一切真實得可怕。"明明?"母親推開門,
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稀飯。看到她的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年輕的母親,
還沒有被生活壓垮的母親,眼角還沒有皺紋的母親。"怎么了?做噩夢了?"她放下碗,
蹲下身擦去我的眼淚。她手指的溫度,身上淡淡的肥皂香,都是記憶中最熟悉的味道。
我撲進她懷里,像個真正的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三十五年的思念,三十五年的遺憾,
在這一刻全部爆發(fā)。"好了好了,不哭了。"母親輕輕拍著我的背,
"今天不是說要跟爸爸去釣魚嗎?快吃飯吧。"釣魚?我猛地抬起頭。
記憶的閘門打開了——1998年夏天,父親難得沒有喝酒的一個周末,他帶我去河邊釣魚,
那天他異常耐心,教我如何掛餌,如何甩竿。那也是父母離婚前,
我們一家三口最后的快樂時光。餐桌上,父親已經(jīng)坐在那里,手里拿著報紙。
看到我紅腫的眼睛,他皺了皺眉:"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哭。"熟悉的話語,
熟悉的嚴厲語氣。但在三十五歲的我聽來,那背后隱藏的是不知如何表達關心的笨拙。
現(xiàn)在的我能看到他眼下的青黑,能聞到他身上還未散盡的酒氣——他昨晚又喝多了,
但為了今天的約定,他強撐著早起。"快吃吧。"父親推過來一個剝好的雞蛋,
"吃完我們?nèi)ズ舆叀?母親給我們準備了水和干糧,還有一頂草帽。"別曬傷了。
"她叮囑道,然后親了親我的額頭。去河邊的路上,父親走在前頭,我邁著小短腿跟在后面。
鄉(xiāng)間的小路兩旁是金黃的麥田,遠處青山如黛。這一切在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
如今卻鮮活地展現(xiàn)在我眼前。"爸,"我鼓起勇氣開口,"你少喝點酒吧。
"父親的背影僵了一下,但他沒有回頭,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在河邊,
父親教我釣魚時出奇地耐心。三十五歲的我假裝是第一次學習,故意犯些小錯誤,
看他皺著眉頭卻又不厭其煩地糾正我。"要這樣甩出去,看到?jīng)]?"他示范著動作,
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在陽光下格外清晰。我突然注意到,那時的父親其實很健壯,
遠不是后來那個被酒精掏空身體的佝僂老人。中午,我們分享了母親準備的飯團。
父親難得地講起了他年輕時的事,說他曾經(jīng)想當一名木匠,做最漂亮的家具。
"那為什么沒當成?"我問道,雖然我知道答案——為了養(yǎng)家,他去了更賺錢的工地。
父親搖搖頭,灌了一口水壺里的水——我注意到那不是酒。"有些事,由不得你選。
"他這樣說,目光投向遠方?;丶业穆飞?,我主動牽起了父親的手。他明顯愣了一下,
但沒有甩開。他的手粗糙而溫暖,掌心有厚厚的繭。"爸,"我輕聲說,"不管發(fā)生什么,
我都愛你。"父親的手緊了緊,但他什么也沒說。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八月很快到來,記憶中父母離婚的日子臨近了。這一個月里,
我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來阻止這場分離。我故意在父親要喝酒時裝病,
讓他不得不送我去醫(yī)院;我偷偷倒掉他藏的酒,換成顏色相似的紅茶;我甚至假裝夢游,
半夜站在他們臥室門口說"不要分開"。但命運像一條固執(zhí)的河流,無論我如何努力,
它依然朝著既定方向流淌。八月十日那天,我從夢中驚醒,聽到了樓下壓抑的爭吵聲。
"我受夠了!"母親的聲音帶著哭腔,"每次你都說改,每次都是謊言!
""我這次真的會戒..."父親的聲音低沉而沙啞。"為了明明,
我已經(jīng)給了你太多次機會。"母親的話像刀子一樣鋒利,"我不能讓他在這種環(huán)境長大。
"我光著腳跑下樓,看到母親正在往一個舊行李箱里裝衣服。父親坐在桌邊,
面前放著一瓶已經(jīng)開了的白酒——他又破戒了。"媽!"我沖過去抱住她的腰,"別走!
"母親蹲下來,捧著我的臉。她的眼睛紅紅的,臉上有淚痕。"明明,媽媽要出一趟遠門。
"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你要聽爸爸的話,好嗎?""不要!我不要你走!"我哭喊著,
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任性。盡管內(nèi)心三十五歲的我知道這一切無法改變,
但孩童的身體似乎放大了我的情緒。父親突然站起來,酒瓶被碰倒,白酒灑了一桌。
"要走就趕緊走!"他吼道,聲音里滿是酒精帶來的憤怒和受傷的自尊,
"反正這個家留不住你!"母親沒有反駁,只是默默地繼續(xù)收拾行李。我站在一旁,
眼淚模糊了視線。我曾無數(shù)次回憶這一幕,如今親身重歷,痛苦絲毫未減。中午時分,
天空開始下雨。母親撐開那把破舊的黑傘,行李箱在她腳邊。父親不知去了哪里,
可能又去村口的小賣部買酒了。"明明,媽媽會常來看你的。"她彎下腰,
最后一次整理我的衣領。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味,那是記憶中母親的味道。
我抬頭看著她,雨水打在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八歲那年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拽著她的衣角不放手。但這一次,我沒有哭鬧,只是靜靜地站著,看著她悲傷而決絕的眼睛。
"我理解,媽媽。"我輕聲說,"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母親愣住了,
顯然沒想到會從一個八歲孩子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她的嘴唇顫抖著,突然緊緊抱住我,
在我耳邊低聲說:"對不起,明明,對不起..."大巴車來了,母親松開我,
拖著行李箱上了車。我站在雨中,舉著那把比她帶走的那把更破舊的黑傘,
看著車窗后她模糊的身影。車開走了,尾燈在雨中漸漸消失。我站在原地,直到雙腿發(fā)麻。
這一次,我沒有追著車跑,沒有哭喊著要媽媽回來。三十五歲的靈魂讓我明白,
有些離別無法阻止,有些痛苦必須經(jīng)歷。父親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我身后,
他身上散發(fā)著濃重的酒氣。"回家。"他只說了這兩個字,聲音嘶啞。我轉身看他,
雨水順著他的臉流下,也許那不只是雨水。我伸出手,握住了他粗糙的大手。這一次,
他沒有拒絕。母親離開后,家里的日子變得更加艱難。父親開始喝得更兇,
工地的工作時有時無。但奇怪的是,他從未對我動過手,即使在最醉的時候,
也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摔東西。我嘗試用成年人的方式與他相處。當他醉得不省人事時,
我會給他脫鞋蓋被,在床頭放一杯水;當他清醒時,我會跟他聊些工地上的事,
假裝對建筑很感興趣。"你知道為什么水泥要那樣配比嗎?"一次晚飯時,我這樣問他。
父親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過去我從不關心他的工作。"你怎么問這個?
""學校老師說的,"我撒了個謊,"說蓋房子是門學問。"父親放下筷子,
開始解釋水泥和沙子的比例。那是母親離開后,他說得最多的一次話。
我看到他眼中久違的光彩,那是被尊重、被需要的光芒。漸漸地,父親喝酒的次數(shù)少了些。
他開始帶我去工地,教我認各種工具。我假裝學習得很吃力,看他耐心地一遍遍示范。
在這些時刻,我看到了那個被酒精掩埋的真實父親——勤勞、手巧,只是被生活壓垮了脊梁。
1999年春節(jié),母親如約回來看我。她穿著新衣服,頭發(fā)也剪短了,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她給我?guī)Я顺抢镔I的糖果和一件藍色羽絨服。"明明長高了。"她摸著我的頭說,
然后看向站在門口的父親,"你...還好嗎?"父親點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我能看出他在努力保持清醒,至少在這個下午沒有碰酒。
母親告訴我她在城里一家服裝廠工作,住工廠宿舍。"等穩(wěn)定了,接你去城里讀書。
"她這樣承諾,但我知道這不會實現(xiàn)。在原時空里,她很快會再婚,會有新的家庭和孩子。
臨走時,母親偷偷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的地址和工廠電話。
"想我了就讓爸爸打這個電話。"她說。我點點頭,把紙條折好放進口袋,
但我知道我不會用它。母親離開后,父親又開始了酗酒。這一次,我沒有勸阻,
只是在他醉得不省人事時照顧他。三十五歲的我明白,酒精是他逃避痛苦的方式,
戒酒需要他自己下定決心。2005年,我十五歲。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越來越糟,
父親的身體也被酒精拖垮。一天晚上,他罕見地清醒著叫我到跟前。"明明,"他聲音沙啞,
"爸對不起你...家里實在供不起你上高中了。"我早就知道這一刻會來。在原時空里,
十五歲的我哭著求父親,然后跑去城里找母親,卻看到她已經(jīng)有新的家庭,
那種被拋棄的感覺讓我多年無法釋懷。但這一次,我平靜地點點頭:"我明白,爸。
我可以去打工。"父親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
他粗糙的手抓住我的肩膀:"你...你不去找你媽?""不去了。"我輕聲說,
"她有她的生活。我們...我們自己想辦法。"父親的眼圈紅了,他低下頭,
肩膀微微顫抖。那晚,我聽到他房間里傳來壓抑的哭聲,那是多年來他第一次流淚。第二天,
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準備跟村里的人去省城打工。父親執(zhí)意送我到車站,
一路上他沒怎么說話,只是時不時幫我調(diào)整肩上背包的帶子。"爸,少喝點酒。"上車前,
我這樣對他說,"等我賺了錢,接你去城里。"父親點點頭,
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拿著...不多,但..."我打開信封,
里面是三百塊錢和一些零碎的毛票——這幾乎是他的全部積蓄。我的喉嚨發(fā)緊,
想起在原時空里,我因為怨恨拒絕了他的錢,頭也不回地上了車。這一次,我接過信封,
小心地放進內(nèi)衣口袋,然后抱住了他。父親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然后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注意安全。"他只說了這么一句,但我聽出了其中包含的所有情感。大巴車啟動時,
我看到父親站在塵土飛揚的路邊,一直看著車遠去。直到轉彎前,他都沒有離開。
這一幕在原時空里是不存在的,那時的我沉浸在憤怒和悲傷中,根本沒有回頭。
省城比記憶中更加喧囂和龐大。十五歲的我找到了一份餐館服務員的工作,包吃包住,
工資微薄但足以維持生計。與原時空不同,這一次我沒有沖動地去找母親。
我知道她在城西的服裝廠工作,已經(jīng)再婚并有了一個女兒。我選擇尊重她的新生活,
也放過自己。餐館工作很辛苦,每天站十幾個小時,手腳不停。
但三十五歲的靈魂讓我比真正的少年更懂得忍耐。我勤快肯干,很快被提拔為領班,
工資也漲了一些。每個月,我都會寄一半工資回家。父親從不寫信,
但匯款單上的簽收章證明他收到了錢。有時,
我會在深夜想起他獨自一人坐在昏暗燈光下喝酒的樣子,胸口就會泛起一陣鈍痛。
2007年冬天,我在餐館遇到了林小雨。她是附近大學的學生,周末來打工賺生活費。
第一次見到她時,我正搬著一箱沉重的餐具,她為我撐開厚重的門簾。"小心點。
"她笑著說,眼睛彎成月牙。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陰霾中的一束陽光。林小雨比我大三歲,
家境貧寒但樂觀堅強。她總是最后一個下班,把桌椅擦得锃亮。漸漸地,
我們開始一起收拾打烊,在寒冷的冬夜里分享一杯熱茶。"你有時候說話不像十幾歲的人。
"一次休息時,她這樣評價我,"好像...經(jīng)歷過很多似的。"我笑了笑沒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