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凍住的河。
緩慢地向前蹭了幾個月。
初春的寒意還沒散盡。
但村頭那棵老槐樹的枯枝上。
好歹也冒出了點倔強的綠芽。
騰達制造那片曾經(jīng)機器轟鳴(雖然大部分時間是空轉(zhuǎn))的廠區(qū)。
如今徹底沉寂下來。
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鎖著。
上面交叉貼著法院的封條和清算組的公告。
白紙黑字。
紅章醒目。
在料峭春風(fēng)里嘩啦作響。
公告上羅列著冰冷的資產(chǎn)處置進度和債權(quán)清償比例。
像一份遲來的死亡證明。
廠子沒了。
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根脊梁骨。
三姑父張貴發(fā)。
那個曾經(jīng)在家族里鼻孔朝天的“張老板”。
在號子里蹲了幾個月。
人瘦脫了形。
非法集資、挪用資金、職務(wù)侵占......數(shù)罪并罰。
判決書下來那天。
聽說他在法庭上當(dāng)場尿了褲子。
像灘爛泥一樣被法警拖了下去。
等待他的。
是漫長的鐵窗生涯。
三姑變賣了最后一點首飾和從娘家摳搜來的私房錢。
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租了個巴掌大的鐵皮屋。
靠給人做點縫縫補補的零活。
勉強糊口。
她再也沒了往日的尖酸刻薄。
眼神渾濁得像蒙了層灰。
見人就躲。
二叔陳國棟。
到底沒能保住他那輛“命根子”帕薩特。
車拍賣了。
錢填了騰達的窟窿。
還差一大截。
他被迫賣掉了鎮(zhèn)上的房子。
搬回了鄉(xiāng)下那間快塌的老屋。
兒子陳浩的賭債和拘留罰款更是雪上加霜。
徹底掏空了他最后一點家底。
如今他在鎮(zhèn)上的工地打零工。
扛水泥。
搬磚頭。
五十歲的人。
背駝得像六十。
二嬸天天指著他鼻子罵窩囊廢。
聲音能傳出二里地。
那個曾經(jīng)在年夜飯桌上對我吆五喝六、罵我“沒出息”的二叔。
如今成了村里人茶余飯后最新的笑柄。
至于大伯陳國富。
供銷社副主任的位子自然是沒了。
開除公職。
黨籍也擼了。
鎮(zhèn)紀(jì)委的通報文件就貼在鎮(zhèn)政府門口的宣傳欄里。
白紙黑字。
釘死了他的恥辱柱。
那棟用二十萬“建材款”翻新的氣派三層小樓。
也被認(rèn)定為違紀(jì)所得。
即將被拍賣。
曾經(jīng)在家族里一言九鼎、威嚴(yán)赫赫的“大家長”。
如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過街老鼠。
聽說整日躲在家里酗酒。
連門都不敢出。
親戚間的走動。
徹底斷了。
以往過年時門庭若市的老宅。
今年冷清得像座墳。
那些曾經(jīng)在年夜飯桌上對我冷嘲熱諷、幫著三姑二叔踩我的面孔。
如今連影子都見不著一個。
這天傍晚。
我開車回了村。
黑色的轎車停在老宅門口。
引來幾個探頭探腦的鄰居。
推開院門。
我爸正在院子里笨拙地侍弄那幾壟剛冒出嫩苗的小蔥。
夕陽的余暉給他佝僂的背影鍍上一層暖金色。
卻驅(qū)不散那份沉沉的暮氣。
聽到動靜。
他直起身。
看到是我。
臉上擠出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帶著點討好和小心翼翼的笑。
“小...小峰回來了?”
他搓著手。
聲音干澀。
幾個月不見。
他頭發(fā)白了大半。
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嗯?!?/p>
我應(yīng)了一聲。
目光掃過收拾得還算干凈的院子。
角落里堆著幾件半舊的家具。
蒙著防塵布。
我媽端著盆從廚房出來。
看到我。
手一抖。
盆里的水差點灑出來。
她慌忙放下盆。
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眼神躲閃。
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敬畏和疏離。
“回來...回來就好...還沒吃飯吧?媽...媽這就去做...”
她聲音很小。
帶著點怯。
“不用忙了,媽?!?/p>
我走過去。
把手里的兩個沉甸甸的紙袋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給你們帶了點東西?!?/p>
紙袋打開。
一個袋子里是幾盒包裝精致的營養(yǎng)品。
另一個袋子里。
則是幾件柔軟厚實的新衣服。
我爸湊過來看了一眼。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隨即又被更深的局促取代:
“這...這得花不少錢吧?你...你留著用...我們老了...用不著這么好的...”
“拿著吧。”
我把衣服拿出來。
是一件深灰色的加厚羽絨服。
款式簡單大方。
“天還冷,穿著暖和。”
我又拿起另一個袋子里的東西。
遞給我媽。
那是一個深紅色的絲絨首飾盒。
我媽遲疑著。
不敢接。
“打開看看。”
我說。
她顫抖著手。
打開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昂貴的珠寶。
而是一只沉甸甸、做工精細(xì)的實心金鐲子。
在夕陽下。
散發(fā)著溫潤而厚重的光澤。
“媽,”我看著母親眼中瞬間涌上的水光和難以置信。
聲音平靜。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您辛苦了一輩子。該戴點像樣的東西了?!?/p>
我媽的眼淚終于滾落下來。
她死死攥著那個首飾盒。
像是攥著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又像是承載著千斤重?fù)?dān)。
她嘴唇哆嗦著。
想說什么。
卻終究只是哽咽著。
重重點了點頭。
我爸站在一旁。
看著那只金鐲子。
又看看我。
再看看母親臉上的淚。
他佝僂的背似乎挺直了一點點。
那渾濁的眼底深處。
翻涌著復(fù)雜到極致的情緒------有悔恨。
有羞愧。
有后怕。
最終。
似乎也沉淀下一點微弱的、遲來的亮光。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
暮色四合。
給這座經(jīng)歷了太多風(fēng)雨的老宅披上一層溫柔的薄紗。
院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太多冰冷記憶的地方。
那些喧囂的、刻薄的、貪婪的、虛偽的聲音。
那些試圖將我踩進泥濘的面孔。
連同那個腐朽潰爛的“家族”根基。
都已被徹底碾碎。
掃進了時光的垃圾堆。
塵埃。
終于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