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是在三十二歲那年。他沒有女朋友,也不是有婦之夫,
卻總對異性的示愛下意識的避嫌。朋友說我這副拒人千里的樣子,怕不是心里裝著個白月光。
白月光到?jīng)]有。他有愛人。一個他記不清名字,想不起模樣,卻被刻進骨血里的愛人。
1林深是在律師第三次發(fā)來“需現(xiàn)場核驗”的消息時,才真正決定動身前往青川的。
手機屏幕映著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指尖劃過高德地圖上“青川市,
老城區(qū)槐安巷7號”的字樣,心里莫名發(fā)空。這地名他雖是第一次聽,
可“槐安巷”三個字落在舌尖,竟像含了顆化不開的糖,甜得發(fā)澀?!傲窒壬?/p>
那處房產(chǎn)是您父母二十多年前購置的,一直空著,只偶爾托老鄰居照看。
”律師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職業(yè)性的溫和?!笆掷m(xù)有點復雜,您最好親自去一趟,
順便也看看房子吧,畢竟是老人家留下的念想?!蹦钕?。林深扯了扯嘴角,沒接話。
父母走了快半年了。一場突發(fā)的車禍,把他最后兩個親人也帶離了這世界。
葬禮上他沒掉多少淚,只是覺得胸口那片常年空著的地方,又塌下去一塊。
他總覺得自己該難過,可情緒像被什么東西堵著,連哭都哭不真切。
這些年他一直活得像個“正常人”。在一家設計公司做設計師,業(yè)績中游,不惹事,
也沒什么朋友。同事偶爾開玩笑說他是“禁欲系”,公司里明里暗里示好的女同事不少,
他卻從沒收過一次花,沒赴過一次約。有次前臺小姑娘紅著臉給他遞情書,
他幾乎是本能地后退半步,說“抱歉”,語氣冷得像冰。他也說不清為什么。
每次有異性靠近,心口就像被針扎似的疼,不是尖銳的疼,是鈍鈍的、密密麻麻的,
像忘了件極重要的事,急得慌。爸媽生前總勸他“別太挑”,他只說“沒遇到合適的”,
可他自己知道,不是沒合適的,是他心里好像早就住著個人,占滿了,再容不下別人。
可那個人如此重要的人是誰,他也說不清楚。收拾行李時,他在衣柜最底層翻出個舊盒子。
是爸媽留下的,里面除了存折和保單,還有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棟紅磚墻的老房,
院門口有棵歪脖子槐樹,樹下站著兩個模糊的人影,像是少年和少女,只是臉看不清。
他捏著照片發(fā)了會兒愣,總覺得這場景在哪見過,可搜遍二十九年的記憶,還是一片空白。
高鐵晃了五個小時,到青川時已是傍晚。老城區(qū)比他想象中荒涼,
路邊的老樓大多掛著“拆遷”的紅漆,石板路坑坑洼洼,風一吹,卷起滿地枯葉。
槐安巷在老城區(qū)深處,導航到巷口就斷了信號,他只好牽著行李箱,踩著落葉往里走。
越往里走,心口越疼。巷口的老豆腐腦攤,
木勺敲在粗瓷碗上的“篤篤”聲;墻根下曬太陽的老花貓,
尾巴掃過青磚的“沙沙”聲;甚至空氣里飄來的、若有若無的甜香。這一切都讓他頭皮發(fā)麻。
這地方他明明第一次來,卻熟得像走了十幾年的回家路?!?號”他數(shù)著門牌號,
走到巷尾時,猛地頓住了。紅磚墻,青藤爬滿窗,院門口那棵歪脖子槐樹。
竟和他在盒子里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樣。樹比照片里長得更高了,枝椏斜斜探進二樓窗臺,
風一吹,細碎的白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他手背上。是槐花。那股甜香更濃了,鉆進鼻子里,
他突然蹲下身,捂住了胸口。疼。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疼。像有只手攥著他的心臟,
狠狠往死里捏,疼得他喘不過氣,眼眶瞬間就紅了?!靶』镒?,你是……林家的?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林深抬頭,看見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挎著個竹籃,
籃子里裝著剛摘的青菜。老太太瞇著眼打量他,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嘆口氣:“像,
真像你爸年輕時候?!薄澳J識我爸媽?”林深扶著墻站起來,聲音發(fā)啞?!罢J識!
怎么不認識!”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花。“我住隔壁8號,跟你爸媽是老鄰居。
這房子啊,是你爸媽年輕時給你置辦的‘婚房’,說等你娶媳婦了,就來這兒住?!被榉浚?/p>
林深不明所以。爸媽從沒跟他提過這茬?!爱斈昴惆謰尶倎?,每次都帶著個小姑娘。
”老太太往槐樹下瞥了眼,眼神軟下來?!澳枪媚镅勖紡潖澋模恍τ袀z梨渦,
總蹲在樹下看書,你媽總說‘我們家阿深有福氣,找了這么個好姑娘’?!毙」媚??
林深的心猛地一緊。他張了張嘴,想問“她是誰”,可話到嘴邊,
卻變成了干澀的一句:“我不記得了?!薄鞍??”這會輪到老太太不解了,
“你不記得晚晚了?”晚晚。這兩個字像道驚雷,劈在林深天靈蓋上。他渾身一震,
眼前突然閃過一片模糊的光影。有個女孩的笑聲,脆生生的,
像風鈴撞在風里;有雙白皙的手,指尖捏著朵槐花,往他鼻尖湊;有個軟軟的聲音,
貼在他的耳畔說:“阿深,等我回來?!薄巴硗硭钦l?”他抓住老太太的胳膊,
指尖都在抖,“您說的晚晚,叫什么名字?”老太太被他嚇了一跳,
拍了拍他的手:“就是蘇晚啊,蘇老師家的姑娘,跟你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忘了?”蘇晚。
蘇晚!這兩個字落地的瞬間,林深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面鼓被敲碎了。
那些被藏起來的、被刻意掩蓋的、被強行壓下去的記憶,突然就決了堤。他想起來了。
那個蹲在槐樹下靜靜看書的姑娘,穿他送的藍裙子,馬尾辮掃過他手背,
在他心底帶起一陣暖風;那個站在火車站臺,踮腳抱他,同他撒嬌的姑娘,說“阿深,
我去支教一年,很快就回來”;那個趴在他書桌前,用鉛筆在桌面上刻字的姑娘,
歪歪扭扭刻了個“晚”,說“這是她的地盤”是蘇晚。是他的蘇晚。他怎么會忘了她?
他踉蹌著沖進院子,掏出律師給的備用鑰匙,抖著手插進鎖孔?!斑菄}”一聲,門開了。
屋里蒙著厚厚的灰,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光柱里全是飛舞的塵埃。他徑直走向里屋的書桌,
是他記憶里的樣子,舊舊的紅木桌,桌角磕掉了塊漆。他蹲下身,指尖撫過桌面。在右下角,
他摸到了兩道淺淺的刻痕。一道是“深”,一道是“晚”,兩個字的筆畫交纏在一起,
像兩只牽緊的手。是他親手刻的。十七歲那年,蘇晚說“我們刻個記號吧,
證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他就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刻了這兩個字。
刻完后她笑瞇瞇的說“林深,你刻得真丑”,卻偷偷在他手背上印了個槐花味的吻?!疤K晚。
”他低低叫她的名字,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眼淚終于還是掉了下來,砸在刻痕上,
暈開一小片濕痕。他捂著臉,肩膀劇烈地抖,那些被強行遺忘的思念和痛苦,
像潮水似的一股腦把他淹沒。他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想起來她是怎么離開的,
想起來他是怎么瘋的,想起來爸媽是怎么哭著把他從醫(yī)院拉回來的。十年了。
他竟然把她忘了十年?!傲稚钅阍趺慈绦陌??”他在心里質問自己。
2林深在書桌前蹲了很久,直到腿麻得站不起來。他扶著桌沿站起來,轉身時撞翻了椅子。
椅子倒在地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在空蕩的屋里格外刺耳。他踉蹌著走到床邊,
掀開蒙塵的床單。床板下藏著個鐵盒子,是他當年藏東西的秘密基地。盒子上了鎖,
鎖早就銹死了。他找來把螺絲刀,撬了半天,才把鎖撬開。里面沒什么貴重東西,
只有一沓信,一個布香包,還有枚用紅繩牢牢系著的素圈戒指。信是自然蘇晚寫的。
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青川縣望月鄉(xiāng)小學”。他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封邊角磨得發(fā)毛,
郵票是山里的野花圖案。他拆信時手抖得厲害,信紙掉在地上,他慌忙撿起來,
指尖撫過她的字跡,還是那么清秀,帶著點孩子氣的歪扭?!鞍⑸睿何业酵锣l(xiāng)啦!
這里的山好高,路好難走,不過孩子們好可愛!今天有個小丫頭送了我一束野花,說‘老師,
這個給你,比城里的玫瑰好看’,我偷偷把花夾在書里了,等回去勉為其難給你欣賞一下。
山里晚上好冷,我把你給我織的圍巾戴上了,上面有你的味道,像你抱著我,好溫暖。
你說讓我每天按時喝姜茶,我都乖乖記著呢。就是這里的姜好辣,
喝一口辣的我眼淚都出來了,你要是在啊,肯定會笑我嬌氣。對了,我跟孩子們說,
等我回去,就帶孩子們來城里看槐花。他們問我‘槐花是什么樣的’,我說‘是甜的,
像阿深給我買的桂花糕’一樣甜。還有三個月我就回去啦。你別千萬忘了我們的約定。
等我回來的那天,你要在槐樹下等著我,帶著你給我買的戒指,向我求婚。林深,我好想你,
真的好想你。晚晚2015年3月17日”2015年,十年前。他拿著信,
指尖止不住的顫抖。二十二歲剛畢業(yè)的蘇晚,一腔熱血,說要去望月鄉(xiāng)支教一年。
那幾年山區(qū)還沒通路,進山只能走土路。加上山區(qū)資源過度開采,水土流失嚴重,
來回很不安全。吃穿用住條件也極差,他哪里肯讓他的婉婉受那個委屈,
自然是萬般不愿她去。小姑娘見以往屢試不爽的撒嬌都不管用了,心中倔脾氣噌就上來了,
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偷偷買了車票,結果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蘇晚像塊狗皮膏藥似的掛在他身上,
仰著小臉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鞍⑸?,那里的孩子沒有老師教,我想去試試。就一年,
一年后我保證乖乖回來,那時我們就訂婚,好不好?”這樣的誘惑下,他怎么能說不好。
他甚至提前去珠寶店,挑了枚素圈戒指。她不喜歡花哨的,說“素圈最好,像我們的日子,
安安穩(wěn)穩(wěn)的”。他把戒指珍藏在鐵盒子里,等著她回來那天,在槐樹下單膝跪地,
給他心愛的女孩戴上。他還買了她最愛吃的桂花糕,小心翼翼放在保溫盒里,這樣等她回來,
糕還是熱的??伤麤]等到她回來。他翻到最后一封信,日期是2015年5月20日。
信紙邊緣被水浸得發(fā)皺,字跡暈開了好幾處,像是哭著寫的?!鞍⑸睿好魈煳揖头党汤?!
孩子們舍不得我,抱著我的腿哭,說‘老師你還回來嗎’,我跟他們說‘肯定回來’。
你要在槐樹下乖乖等我,記得把石凳的擦干干凈凈,不然會弄臟我的新裙子,
我還想坐著吃你買的桂花糕。戒指你帶了嗎?我昨晚夢到你給我戴戒指了,
你單膝跪地的樣子好傻,我笑醒了,枕頭都濕了。林深,我好像有點怕。今天山里下大雨,
老師說可能會有滑坡,不過司機師傅說路沒問題,你別擔心。我快回來了。等我。
晚晚”等我。這兩個字像針一樣,狠狠扎進他心里。他記得那天。2015年5月21日,
是他和蘇晚約定訂婚的日子。他一大早就起來了,去老字號買了桂花糕,保溫盒裝著,
揣在懷里怕涼了。他坐在槐樹下的石凳上,槐樹花隨風飄落,
很快在他周圍織成金黃色的地毯。每當她想起蘇晚時,他便起身將石凳上的槐花輕輕掃落。
他從天亮等到中午,又等到下午。槐花落在他肩上,他沒動;風把保溫盒吹涼了,
他沒動;鄰居老太太來問“阿深,蘇丫頭還沒到?”,他只笑,說“快了,她肯定在路上”。
直到傍晚,天陰得像要塌下來。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林深欣喜的站起身。
卻見兩個穿警服的人走進巷口,身上沾著泥土,表情凝重。他當時還不明所以的站起來,
問“同志,你們找誰”。直到他們說“請問是林深嗎?我們是青川縣公安局的,
蘇晚老師的支教隊,在回程路上遇到山體崩塌,車被埋了?!焙竺娴脑?,他聽不清了。
恍惚間他覺得天真的塌了下來,壓的他無法呼吸。只記得保溫盒掉在地上,桂花糕撒了一地,
混著泥土,臟得像他的心。只記得他瘋了似的往外跑,說“我要去找她”,
被爸媽和警察死死攔住,他們哭,他也哭,哭到嗓子啞了,眼睛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