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山那天,苗疆的雨下得比往年都長。
仿佛天也知道,這一別,再回來的就不再是純粹的山野姑娘。雨腳在竹樓瓦檐上敲出密密麻麻的鼓點,一聲聲催我啟程。師父倚在窗邊,手里捏著一只新編的竹哨,卻不吹,只望著我,像要把我的影子釘進她的瞳仁里。
“阿蠻,”她終于開口,聲音混進雨聲里,帶著濕冷的鋒利,“玄霄劍宗不是苗疆,沒人會對你手里的鈴鐺下跪。你要學(xué)會把蠱當劍,把毒當糖,把命——當籌碼?!?/p>
我點頭,手指卻悄悄撫過腰間的革囊。里面躺著一只不足小指長的蟲,通體漆黑,唯腹部有一道極細的金線,像被誰用月光縫了一道傷口。它叫“貪光”,師父說它是餓了三百年的禍種,也是我能從萬蠱大會活著回來的唯一賭注。它不吃毒、不飲血,專吃“光”——劍光、雷光、法寶光,來者不拒,挑食得很。
為養(yǎng)活它,我背了三十斤劍宗弟子丟棄的斷劍碎片,沿途以苗疆秘法煉成“碎光丸”。每煉一丸,我的掌心就燎起一串水泡,水泡破時流出的卻不是血,而是碎星一樣的磷火。貪光趴在我肩頭,伸出舌頭輕輕一卷,磷火便進了它肚子,連聲謝謝都沒有。我氣得想掐它,卻被它濕漉漉的眼睛一望,瞬間泄氣——那眼神太像人了,帶著三分討好、七分算計,還有九十斤的委屈。
劍宗遠在云外九千里,我走了足足三十三天。第三十三天的黃昏,我站在山門下,抬頭望見“玄霄”二字,筆鋒如劍,劈開暮色。那一刻,貪光在我耳后輕輕打了個嗝,一股極細的七彩霧氣順著我的脖頸往上爬,像給我戴了條看不見的瓔珞。山門兩側(cè)的青玉獅子忽然齊聲低吼,吼聲里帶著畏懼。守門弟子驚得拔劍,劍尖卻在我三步之外寸寸結(jié)冰——冰里封著一縷七彩霧。我眨眨眼,抬手碰了碰冰面,“咔嚓”一聲,冰劍碎成星屑。星屑落在地上,開出指甲蓋大小的金色曼陀羅,一瞬枯萎。
“苗疆圣女,阿蠻,奉命前來報到?!蔽夜笆?,聲音不高,卻叫山風(fēng)也停了停。
守門弟子對視一眼,其中一人飛奔上山,另一人引我入內(nèi)。石階九千級,每級都刻著劍痕,深淺不一,像無數(shù)道目光在打量我。貪光忽然興奮,在我耳后輕輕振翅——它聞到了食物的香氣。我按住它,抬眼,正撞見一道人影立于階上。白衣,負劍,眉目冷得像雪線以上的石頭。蕭無咎,劍宗大師兄,據(jù)說一柄“無咎”劍斬過東海龍角。此刻他垂眸看我,目光在我腰間的革囊停留一瞬,又掠過肩頭那團看不見的七彩霧,最終停在貪光身上——明明什么也看不見,我卻有種被剝開外袍的錯覺。
“苗疆人?”他聲音不高,像冰下暗河。
“是?!?/p>
“修劍?”
“修蠱?!?/p>
他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劍宗只教劍。”
我咧嘴,露出兩顆虎牙:“那就請師兄教我,怎么用劍喂蠱?!?/p>
石階盡頭,演武場開闊如砥。暮色四合,弟子們?nèi)齼蓛墒談?,殘存的劍光浮在空中,像被誰打碎的星河。我悄悄打開革囊,貪光迫不及待地探出腦袋,舌尖一卷,一縷銀白劍光便進了它口中。它饜足地瞇起眼,打了個奶嗝。我站在風(fēng)里,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像戰(zhàn)鼓,也像更漏。
夜里,弟子舍的燭火昏黃。我趴在硬木榻上,把今日收集的劍光倒出來數(shù):一縷帶霜的,是蕭無咎的;一縷纏雷的,是雷脈小師弟的;還有一縷赤紅的,帶著鐵銹味,不知是誰受傷時濺出的。貪光趴在我掌心,用前爪撥弄它們,像在挑選糖果。忽然,它停下動作,黑豆似的眼珠直直望著我,喉嚨里發(fā)出極輕的、嬰兒般的咕噥。
“娘……”
我渾身汗毛倒豎,一把捂住它的嘴。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墻上投出我與它的剪影——我掐著它的脖子,它卻用尾巴卷住我的手腕,像撒嬌,又像威脅。窗外,山月如鉤,鉤住一縷夜霧,霧里有劍鳴,亦有蟲嘶。
我深吸一口氣,松開手,輕輕戳它額頭:“再亂叫,就把你扔進鑄劍爐?!?/p>
它歪頭,金線在腹間閃了閃,竟露出一個極像人類的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師父的話——
從踏入劍宗開始,我手里的就不再是蠱,而是劍宗所有人的命。
而我,得學(xué)會用他們的光,喂飽我的黑夜。